咬著我的話尾音,艾維的聲調稍微提高一些:“我想請問一下,你是否認識一個來自英國的叫皮特.卡特的年輕小夥子?”


    我怔住幾秒,隨即坦率道:“雖然我不知道,我印象中的那個人,是不是就是你認為的那個,但我確實有認識這麽一個人,他是我之前的客戶,他的爺爺是一名非常厲害的腦科醫生。”


    語氣中的熟絡,明顯平添了幾分,艾維語中帶笑:“甜心,我是皮特的母親。”


    真的是萬萬沒想到啊,我驚詫了瞪大了眼睛,難以置信地說:“這麽巧?”


    笑聲更濃,通過電波傳過來,艾維說:“甜心,我們這麽有緣分,客氣的話就不說了,我直接一點。你的那個情況,我請教過我的一個血液科的校友,他分析,現在雖然沒有血清能徹底清除掉你血液裏的變異性分子,但可以做一次深度的血液環流手術,這樣可以稀釋血液中的變異分子。這個過程非常的煎熬,也會很痛苦,它的成功率隻有30%,卻要承擔50%手術中的不可控風險。甜心,我的建議,你可以開化一些,去領養一個孩子,不要再糾結這個事情。你是皮特的朋友,他一直對你保有高度的誇獎,我希望你可以理智對待這個問題,別拿自己的身體開玩笑。”


    我的關注點,隻放在成功率上,我欣喜若狂地請求艾維醫生給我搭線,可是她看在我和皮特相識一場的份上,她不遺餘力地想說服我別做傻事,總之這個電話打了差不多一個小時,最後是我敗在她一條條羅列的醫學病理下。


    內心很是失落,但我卻不得不安慰我自己,我是真的該徹底放下執念,徹底斷掉想要孩子的念頭。


    這樣毫無希望的日子繼續前行著,我重新遁入忙碌奔騰中,直到有一天,小段生娃了。


    她是在星期六淩晨三點出頭分娩的,挺順利的,她生了一個大胖小子。


    劉純控製不住初為人父的喜悅,一大早就給陳圖發來喜訊。


    雖然我和陳圖,此生不能再為人父母,可接到這樣的消息,還是為小段和劉純高興,我們也沒有像在老家那麽多的避諱,麻利的收拾好自己,又跑到附近的超市,買了一堆的母嬰用品和一堆的營養品,就前往新洲村那邊的醫院。


    雖然劉純和小段現在背負著房貸,手頭也不算是特別寬裕,但劉純怕小段在多人間的病房休息不好,他跑了關係給小段弄了個單間,雖然小,但挺安靜的。


    劉純由始至終帶著歡脫的笑臉,他一看到我們,也不用小段提醒,就跑出去給我們買飲料了。


    示意陳圖把帶來的東西放一部分到櫃子裏,我拉過一把椅子靠坐在小段身邊,先是瞅了她一眼,再瞅她環在臂彎裏麵的娃娃,我其實很為小段高興的,可我的心特別特別的酸,鼻子也像是被潑了檸檬汁似的。


    懷揣著這樣繁複的心情,我壓低聲音說:“小段,他睡著了嗎?”


    小段淺淺地嗯了一聲,她的嘴角含著母性的笑意:“剛剛劉純給他弄點奶,他喝了一大半,砸吧砸吧的眼睛溜溜的很可愛。他睡著了,就會睡得很沉,伍一你不用捏著嗓子說話的。”


    越過我,小段冷不丁將目光移到陳圖的身上:“陳圖,我有個私密的事,要跟伍一溝通一下,你能先迴避一下不?”


    聳了聳肩,陳圖倒是上道,他笑笑:“好,我出去走廊吹吹風。”


    等到陳圖把門關上,他的腳步聲漸行漸遠,小段將目光移到我的臉上,她說:“伍一,你後麵肯定也會有自己可愛的娃娃的。你先調養調養身體,放輕鬆一些,就好了。”


    我上次做人流的事小段是知道的,她大概是覺得是我身體不太好,才不能要。


    我倒不是想對小段藏著掖著什麽,我隻是覺得我要告訴她真相,隻會增加她的煩惱,而她現在可能也不能這麽心無旁騖地安慰我,她可能會在我的麵前不知所措。


    於是,即使我的內心在下著一場瓢潑大雨,我卻昧著良心笑靨如花:“我知道了,超級辣媽。”


    稍微翻了翻身體,小段壓根藏匿不住她那些幸福感:“那是,等娃娃大一點,我得好好打扮打扮,爭取帶娃出去玩兒,別人都以為我是娃他姐姐。反正啊伍一,我覺得生娃得趁早。”


    我埋下臉去,給小段掖了掖被子的一角:“嗯,知道的。”


    好在小段沒再繼續這個讓我酸澀到了極點的話題,她徒然把聲音壓低一些:“伍一,其實我有個事想拜托你一下。”


    我順嘴應:“啥事說唄,別給我客氣。”


    瞥了門口一眼,小段撇了撇嘴:“劉純他不懂買護墊,他買過來的護墊太硬,硌得我不舒服,我又不好給他說,省得打擊他的積極性,你能去幫我買棉麵的不?”


    我騰一聲站起來:“那有啥的,我馬上去哈。”


    剛從病房踏腳出來,陳圖就看到了我,他大步流星來到我麵前:“伍一你去哪裏呢?你是要去買東西吧?我去吧。”


    我攏了攏頭發:“我到旁邊母嬰超市給小段買點東西,那是比較私密的玩意,你去買不方便,你到裏麵去坐坐。”


    挺識趣的,陳圖不再堅持,他隨即推門進去跟小段有一搭沒一搭地侃大山。


    我從醫院出來,進了旁邊看起來最氣派的一家母嬰店,找了個看起來挺有經驗的店員問了問,最後給小段買了三個不同牌子的護墊。


    雖然不重,但它們的麵積大,我剛剛從電梯裏麵出來,它們差點從我的手中滑落,我隻得換手來提,一來二去走得跟蝸牛似的。


    即將貼近房門時,我驀然聽到小段的聲音:“陳圖,看來你挺會抱娃啊,上手挺快。劉純那家夥,我教了他好幾次,他都不會抱,笨手笨腳的。”


    我莫名的頓了頓腳步,隨即把步子放得更輕,慢騰騰地貼過去,在側邊朝病房裏麵投去半束目光。


    隻見陳圖站得筆直,他的雙手環成搖籃狀,抱住小段的孩子,輕輕地搖動著,他嘴角含著溫馨得讓我恍惚的笑意,他的目光柔和得像是能掐出水來。


    我的心像是被什麽揪了一下,垂下來的手不知道為什麽力氣全失,提著的護墊悄然落地,發出輕微的悶響。


    但靠站在門邊的劉純聽到了,他樂嗬嗬說:“伍一迴來了。”


    就像是被什麽蟄了一下,陳圖的身體微微一僵,他疾步上前,把孩子交迴了小段的手上。


    如果我不曾看到他這樣的動作,或者我會好受很多。


    他這樣極力去掩飾自己對孩子的喜愛,隻會讓我覺得更遺憾。


    強撐住內心揮之不去的苦澀,我若無其事地彎腰撿起那些護墊,再掛上喜悅的笑容,推開了門。


    把護墊給小段放好後,我裝作完全沒有看到陳圖那麽開心地抱過孩子那樣,讓小段教我怎麽抱,我學會之後抱著搖了一陣,又強顏歡笑著問陳圖要不要抱,但陳圖卻一直說他不懂抱,免了。


    最後,陳圖給了小孩9999塊的紅包。


    等我們從醫院裏麵出來,已經是下午三點,早上看著挺晴朗的天氣,忽然變了麵目,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我和陳圖沒有提前約好,卻不約而同地保持著沉默。


    在這樣的寂靜煎熬中,我終於忍不住掙脫這些梏桎,但我卻不知道犯什麽抽,一張嘴就不懂聊天似的:“陳圖,你剛剛幹嘛不抱抱孩子啊,好可愛的,軟綿綿的。”


    又溜了五十米,在紅燈前停下,陳圖轉臉,伸手摸了摸我的頭,他一臉的平靜,說:“我不喜歡小孩子,也不懂抱。你抱就好了,嘿嘿。伍一,還是我們好啊,輕鬆。我剛剛聽劉純說,他已經連續三四天沒合眼了,後麵還有得他們折騰的。”


    我像是咽下了一把黃連。


    我真的很想說:“陳圖其實我看到你抱小孩了,你嘴角的笑容和你眼裏的柔光都在告訴我,你比我更喜歡孩子,你別再為了顧及我的感受而拚命掩飾好嗎?”


    可是想說,和能說,永遠有著一條鴻溝的距離。


    關於孩子的話題,隻會把我們現在好不容易構建起來的快樂,輕而易舉地摧毀,給我帶來切割的鈍痛,也給陳圖帶來無端的煎熬。


    心裏苦得跟被苦瓜汁全線侵泡著似的,我卻不動聲色,附和著:“你剛剛出門那陣,小段也沒少給我吐槽,說她懷念單身生活。”


    我和陳圖就像一個敬業的戲子,拚命地藏匿難過演繹快樂,可是難過很難藏得住,而快樂也很能一直被演繹,總之我們後麵聊了很多,那氛圍似乎挺輕鬆,卻都無法抑製我們彼此眼神裏麵不時流露出來的空洞和落寞。


    我們心照不宣,卻彼此成全。


    後麵陳圖帶我去水庫那邊吃了刷魚片,我們又給躲魚貓打包了挺多,一路歡歌迴到家裏,又湊在一起盯著躲魚貓把那些魚片吃得精光。


    這樣的生活,其實挺美。


    可是我不知道,等我和陳圖的年紀越來越大,兩人日夜相對得越來越多,那些激情慢慢消退,我們是不是還有今天這樣的行動,兩人埋頭看貓吃飯,也能看得這麽開心,這麽和諧。


    可是當我拿了衣服去洗澡,關上浴室的門,打開花灑,將自己置身在那些有著淺淡溫度的水流下,我的眼睛可能進了水吧,眼睛進了水那肯定難受對吧,我還沒有揉,眼淚就迸出來,匯入水流不知所蹤。


    我洗了人生中最漫長的一個澡,我似乎想將所有的悲傷都化成眼淚排出體外,可是我的身體裏麵好像有一台悲傷製造機,不管我怎麽用力,它都依然頑固如初。


    一個強烈得根本斬不斷的念頭,猶如雜草在我的腦海瘋長。


    我要再找艾維醫生,說服她,讓她幫我搭線,去做病毒稀釋手術。


    考慮到她提到的風險,按我對陳圖的理解,就算隻有0.8%的風險,他都不會讓我輕易去嚐試,更何況是50%。


    思前想後,我咬咬牙,決定暫時先瞞著陳圖。


    輾轉著熬過了與陳圖相伴的周末,星期一中午,我找了個沒人的地,給艾維醫生打了電話。


    剛開始她一聽我有這樣的想法,她不斷地否定我,不斷地拒絕,可是在我孜孜不倦的乞求下,她終是招架不住,約我到她下榻的酒店見麵。


    以最快的速度驅車過去,我在君悅酒店的西餐廳,見到了艾維本人。


    之前我對她是皮特的媽媽,真的沒多大的概念,但一見麵,我就徹底清晰了。


    畢竟皮特,雖然談不上跟她一個模子印出來的,但他們那五官卻很是神似。


    這讓我的心情放鬆不少,我很快與她握手,坐在她對麵。


    沒有絲毫的架子,也沒有擺出一副我年紀比你大,我就是大王的款,艾維似乎更偏向與我像朋友般相處,跟在電話裏麵的言簡意賅不一樣,這一次她很細致給我說了手術全過程,她將所有的風險細化,列成表給我,一項一項地讓我明確,我要做那些手術,所要經受的東西。


    就我這種好像天不怕地不怕的人,也被她說得心裏發悚,但想要擁有自己孩子的衝動,支配著我,也驅散了那些對未知的恐懼。


    見我被她這番轟炸,還要堅持,艾維告訴我,她那個校友,曾經是她們醫學院的佼佼者,他現在在上海一家三甲醫院坐診,她可以幫我聯係預約他三天後給我診治,她希望我這邊不要孤身一人去上海,我最好能有親屬陪同前往。如果親屬時間抽不開,那我也別孤身去,最好找個性格比較沉穩的朋友陪同。


    辭別了艾維醫生,在迴程的路上,我止不住的苦笑。


    現在,我身邊的親屬,除了陳圖,隻有伍湛。


    要是陳圖知道我這麽瞎胡鬧,他肯定會把我直接綁起來,不讓我去上海。


    至於伍湛,他要知道,他可能表麵上勸我不動就不勸了,後麵還是會告訴陳圖。


    糾結來糾結去,我決定麻煩一下鄧七七。


    掏出手機,我翻到鄧七七的手機號,給撥過去。


    鈴聲差不多響完了,電話才被接起來,但卻是傳來了一個男聲。


    我差點從車座上蹦起來:“怎麽是你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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