嗓音醇厚,客客氣氣,老周中規中矩:“陳太太,不好意思那麽晚了還打擾你休息。是這樣的,陳總想讓你明天早上過來天麓一趟,讓我跟你確認一下時間。”


    不是今天才在醫院見過麵麽,好端端的陳正找我做什麽?


    狐疑萬分,我問:“陳總找我過去天麓?明天?是讓我和陳圖一起過去?”


    老周輕輕一笑:“不,陳總找你一個人。陳太太你大概可以幾點到,我好去給陳總迴複。”


    更是蒙圈,我的眉頭蹙起來:“請問陳總找我什麽事嗎?”


    再次輕笑,老周很快應:“這個,我不清楚。陳太太你還是過來跟陳總麵談比較好。”


    知道從老周嘴裏麵問不出個所以然來,我想著反正我已經怠工了那麽多天,現在客戶又不多,也不差這半天,於是我說:“那我明天早上大概十點半到吧。我帶著小智一起過去。”


    似乎是漫不經心,老周接上我的話茬:“陳總特意交代,他找你過來這事,要對小圖保密。”


    愣了一下,我隨即:“ok。”


    掛掉電話後,我那些為數不多的睡意,已經被徹底摧毀,我迴去再躺在床上,不知道數了多少隻綿羊才睡著,醒來才發現已經變天,濃濃的秋意化成了涼風席卷了深圳。


    等我給小智換上稍微厚一點的長袖衣,再洗漱收拾完畢,陳圖已經準備買迴了滾燙的皮蛋粥和新鮮出爐的小蛋撻,催促著我和小智吃早餐。


    剛剛坐下,我猛然迴想起老周提醒我,陳正找我的事不能讓陳圖知道,於是我故意放慢吃早餐的速度。


    而陳圖他真的是急著趕迴公司,他挺潦草地吃了點東西,就出了門。


    將近九點左右,我帶著小智出門。


    坐在後座上,小智沒像別的小調皮那樣挪來挪去,他安安靜靜的問:“伍一阿姨,我們這是去哪裏呀?”


    我轉過身去摸他的頭:“我們先過去爺爺那邊一會。不過小智,伍一阿姨要跟你玩個保密遊戲好不好,我們不要告訴陳圖叔叔我們今天過去爺爺那邊,怎麽樣?誰先說了,誰就輸了,好不好?”


    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捧場王,小智的眼睛亮晶晶的,他把頭點得跟小雞啄米似的:“這個遊戲好棒!我肯定能贏伍一阿姨的,我最能保密了。”


    看著乖巧可愛的小智,我的心情大好,帶著璀璨的笑容我把車開得很穩,沒多久就穩穩停在天麓的院子裏。


    老周很快迎了出來,他牽著小智:“陳總在書房。”


    在老周的指使下,我輕車熟路的,坐到了陳正的對麵。


    估計昨晚睡得不錯,他一改昨天在醫院憔悴得搖搖欲墜的麵目,他精神矍鑠,他居然在慢騰騰地倒騰著一個燉湯,他給我麵前的碗滿上:“這是福建那邊的合作商,前幾天給我送過來的果園雞,我讓老周整隻燉上了,湯的味道不錯,你嚐嚐。”


    “確實不錯。”我雖然覺得這一切不太符合陳正該有的畫風,但他既然好意相邀,我怎麽可能拒絕。於是我隨意舀了兩勺送進嘴裏,隨即放下,話鋒一轉:“請問陳總找我過來,是有什麽事嗎?”


    停下手來,陳正睥睨著我:“覺得味道不錯的話,多喝點。”


    我忽然有些不自在起來:“我早上吃過早餐了。謝謝陳總。”


    往後傾了傾身體,陳正伸手往後摸索了一下,很快他拿著一個文件袋,給我遞了過來。


    狐疑著,我伸手接下:“這是什麽?”


    臉上沒有多大的波瀾起伏,陳正淡淡道:“這是我昨天收到的快遞,你看看。”


    我忽然對陳正這次單獨喊我過來,有種特別不好的預感,至於是什麽不好,我又一下子說不上來。


    心七上八下的,我抓過來,手抖了幾下,才把文件袋打開,把裏麵的東西抽了出來。


    巴拉著看了一下,這分明是前些天,我逼迫陳圖拿給我看的我那些體檢報告複印件,以及我在北大醫院做流產手術的就醫履曆!


    那上麵每一個字體,都滾燙灼熱,清晰分明地給我重溫一個殘酷的事實,那就是我伍一,後麵可能永遠都無法再擁有自己的孩子,我再也無法用孩子來圓滿自己的家庭和內心。


    而現在更殘酷的是,現在陳正也知道了這個事實。


    在這一段時間的接觸交流以來,我當然也知道陳正他不是一個膚淺迂腐的人,相反他反而因為曆經更迭而顯得更寬容和剔透。


    我當然還記得,在我和陳圖那一場補辦的盛大婚禮上,陳正他毫不避諱地表達對我的滿意和讚賞。但他作為一個父親,他作為一個曆盡千帆,曾經為他的婚姻中沒有孩子困頓煎熬的人,他在看到這樣的報告後,他就算不作任何表現,可在他的內心深處,肯定為自己的兒子,遁入到自己的輪迴中,而感到遺憾。


    是的,我覺得這份報告,它不僅僅對我來說很殘酷,對於陳正也是。


    所以他今天喊我過來,大概是在分完糾結煎熬後,勸我離開陳圖?


    喉嚨發幹,我把臉埋下去,埋到讓陳正徹底見不到我任何表情的程度,我的嘴巴張合了好幾次,才勉強擠出一句:“這份報告是真的。”


    迴應我的,是長達五分鍾的沉寂。


    突兀的,陳正讓一種別樣的方式,打破了這一片的僵持。


    騰一聲從沙發上站起來,他作勢就要往地上跪去,我怔滯幾秒,隨即眼疾手快,抓住他的胳膊阻止他的動作,我咬咬牙一推,在混亂中將他重新推著坐迴到沙發上,因為震驚我的聲音都有些失真:“陳總,你這是要做什麽?”


    有些頹然地耷拉著耳朵,陳正的臉上交織著太多情緒洶湧,他的嘴巴扇動了好幾下,嘴角痙攣著,他艱難地吐出一句:“伍一,是我陳家對不住你。”


    我還真的猜對了陳正的意思?他是真的要勸我了對吧?


    哪怕我在幾分鍾前,就能想到了陳正他會作出這樣的行動,但當現實赤裸裸地擺在麵前,我還是會覺得難過。


    鼻子一酸,我忽然不想在慢慢的煎熬中,等待著陳正把話轉入正題,於是我揚起臉來:“陳總,你今天喊我過去,是想勸我主動跟陳圖提離婚,對吧?你不希望陳圖他走你的老路對吧?”


    瞳孔增大,陳正的嘴角痙攣的幅度更大,他稍稍把語速把控了一些,卻依然掩飾不住被人誤解的淺淺惱怒:“你這孩子,在想什麽?”


    我愣住:“難道不是?”


    凝滯幾秒,陳正長長地歎了一口氣:“伍一,我不是那麽迂腐的老頭子。我當初拚命地想要孩子,也不僅僅是為了滿足我媽爸傳宗接代的心。我隻是想要孩子罷了。”


    再把視線轉移到我的臉上,陳正又說:“我今天找你過來,是真心實意想跟你道歉。你嫁到我們陳家來,可能在外人看來,會覺得你風光無限,但其實你跟小圖在一起受到的委屈和摧殘,我都看在眼裏。我不是那種是非不分的人,我不會做那種你認為我會做的事。”


    以己度人,誤解了陳正,這讓我羞愧不已,斂了斂眉,我把那份報告在手裏卷成一團,幹巴巴地說:“那你喊我過來….”


    確實是一個有風度的老頭子,陳正明了我此刻的尷尬和語塞,很快接上我的話茬:“我怕小圖粗心,不懂顧著你。估計他連個雞湯都不懂給你煮。剛好我這邊有果園雞,就讓老周給燉上了。後麵這兩個星期,我讓他早晚各送一鍋過去,你好好喝著。”


    麵對著陳正這突如其來的溫暖,我有些應接不暇,也有很多忐忑不安,我咬著唇:“我會煲湯,不用那麽麻煩。”


    給我遞過來一張紙巾,陳正緩緩道:“伍一,我喊你過來,其實是想跟你交流個事。我吧,作為一個過來人跟你探討一下孩子的意義。雖然說孩子對於一個家庭而言,是一個紐帶,也是延續,可是真正等你到了我這個年紀,你就會知道,孩子再好,他也會有長大的一天,他終究有一天會陪伴別人去打造他的世界他的天地,真正會陪伴著你的,是老伴。”


    唿了一口氣,陳正繼續:“伍一我知道你不是一個思維狹隘的人,而我家小圖也不是,現在社會那麽開明發達,你們也不要再故步自封,非要認為有自己孩子才算完整。真的想要有孩子的陪伴,那等你們的生活稍稍穩定一些了,可以收養一兩個孩子,這也不錯的。不管是誰的孩子,都是神奇的禮物,隻要你們將真心實意去傾注,好好教導,也能給你們不一樣的新天地。”


    我忽然自覺相形見絀,陳正這麽上一個年代的人,都要比我開化。


    有種茅塞頓開的感覺,我點了點頭:“謝謝,我明白了。”


    瞥了我一眼,陳正忽然變得不多見的慈善麵目:“伍一,我這一生隻有大競和小圖這兩個混小子,我從小對他們嚴格得很,因為我覺得男孩子就該有一定的硬氣。但是如果我有女兒,我肯定把她當成小公主的養著,我覺得姑娘就是拿來疼的。我第二次見到你,你膽大到敢一個人上山,說實在話震撼到我了。同時,我忽然生出很多心疼來,真的不知道是什麽樣的環境,才能養出像你這樣款式的孩子來。在我沒有養育孩子之前,我確實很善於表達自己的情感,但是在有孩子之後,我慢慢的收斂,把自己收斂成一副嚴父的樣子。”


    我完全跟不上陳正的思路啊,隻得中規中矩:“啊?”


    慈祥在臉上流淌得更是濃鬱,陳正側了側身體:“我變得越來越不知道該如何去表達自己的情感。在很大程度上,大競和小圖,不善於去表達,他們會羞於表達對親情的渴望,是因為我的緣故。伍一,可能你現在看我,精氣神還不錯,我去到友漫,隨隨便便喝一聲,還能擲地有聲,但我其實已經老了,我不知道我在什麽時候會去找梁建芳,我不知道你們什麽時候會為我舉辦葬禮,現在這些日子對我來說,已經是老天的格外恩賜,它可能隨時會收迴去。我想,能不能在閻羅王把我帶走之前,我有個小小的請求?”


    說實在的,我雖然覺得在友漫叱吒風雲,說話老是一套套的很意味深長,似乎看透一切的陳正,是一個很有魅力的老頭子,可此刻在我麵前,這個帶著慈愛祥和氣度的他,形象顯得更豐滿,也更具親和力。


    麵對著這樣的他,我放鬆不少,那些拘謹也慢慢在消失,我不自覺的隨意起來:“啥請求啊,說唄?”


    眼眸裏有淺淺的煜煜發光,陳正笑了:“我一直覺得陳總這個稱唿,是留給我那些下屬供應商和合作夥伴喊的。伍一你能不能嚐試一下,後麵別那麽見外地喊我陳總,你可以沒大沒小地喊我陳正,就跟大競小圖那樣,如果你願意…願意喊我一聲爸…那就更好了。我一直想要個女兒,但因為種種願意不能實現,一直想彌補這個遺憾。”


    雖然鄧關鳳吧,她曾經數次用偏心來揉碎我的心,但我爸,他依然是那種迷信的生意人,他依然要把我克他那種想法貫穿始終,他是用極端的冷漠來冷凍我跟他的距離。


    這也是為什麽我在這麽多年以來,一直不願意提及他的原因。


    而“爸”這個字,對我而言,既陌生,又難以企及。


    打死都想不到,陳正他的請求居然是這個,我在訝異之際,心頭顫動幾下後,全是酸澀。


    張了張嘴,我好一陣才擠出一句:“我…我…我可能很難….對不起。但是我….”


    笑得更是燦爛,陳正適時解開了我的困境:“那喊我陳正吧。跟大競小圖那樣沒大沒小就行。”


    內心百感交集,我再艱難開口:“我隻是對這個詞,有點陌生。在我的心裏麵,你是一個值得尊重的長輩。不然,我喊你老陳?你喊我小伍?”


    陳正哈哈笑了:“可以。老陳,小伍。這樣也親切。”


    我的心情越發的輕鬆,很自然而然的,我接梗:“老陳,哈哈哈。”


    繼續笑了大概半分鍾,陳正止住笑,他斂了斂眉:“好的,小伍。剛剛那一樁話題算是結束了,我們接著說別的。按照你的看法,你認為到底是誰給我快遞了你這個體檢報告?”


    簡直就像在坐過山車,我也馬上斂起嬉皮笑臉,眉頭蹙起來,遲疑一陣:“湯雯雯?”


    聳了聳肩,陳正淡淡道:“除了她,你心裏麵還有別的人選嗎?”


    我板滯幾秒:“難道不是她?另有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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