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了正身體,陳正的聲音滿是落寞和滄桑:“我不清楚。”


    咧開嘴,梁建芳自嘲地笑笑,她的臉上,再一次露出那種小女人的神態,她的眼神,勝似少女:“我有過很長一段時間的掙紮,我有掙紮過,我要不要放棄我正在經營著的生活,義無反顧地給小宇一個家庭。可是我最終沒有。促使我放棄這個念頭的,不僅僅隻有這些風光無限的生活。可悲的是,我和你和小宇之間作出了選擇,我最終選的人是你。而你在我和陳競陳圖這兩兄弟中作出選擇,你最終選了他們。”


    重重地咳了起來,眼淚隨著這些咳嗽迸濺出來,梁建芳好不容易止住,她繼續說:“我是一個不合格的母親,而你是一個不合格的丈夫。我以為我們都那麽不合格,我們怎麽的也會相互對峙,相互禍害,別說過三十三年,我們還可以過五十年,六十年。我以為,一切都是我以為。我以為的事情有很多,我也高估了自己的自控能力。我選擇了你,我也有恐慌,我怕我有一天一無所有,我怕我哪一天變成一個懦弱無能的自己,我會在和你的關係中占據下風。所以我必須往前,我要一直往前,所有阻擋我往前的人,我都想毀滅掉。可是我最終讓自己走向了毀滅,嗬嗬。”


    滄桑更濃,陳正的聲音有些失真:“沒有六十年了,我今天過來,就是要當麵跟你做一個了斷。在你的判決書下來之前,我的律師會把離婚協議書給到你。還有,這一次,應該是我們之間,最後一次見麵了。”


    瞳孔瞪大,梁建芳像是受到了驚嚇似的,她難以置信地重複著:“最後一次見麵?最後一次見麵啊?真的是最後一次見麵了?”


    已經視我為無物,梁建芳視線的焦點也好,餘光也罷,全部投擲在陳正的身上,她的嘴角抽搐著,她忽然厲聲:“陳正,其實我走到這一步,跟你脫不了關係!如果沒有你的推波助瀾,我梁建芳根本不需要走到這一步!如果你非要認為現在的我是一個魔鬼,那我在變成魔鬼的路上,你拽了我一把!”


    聳拉著耳朵,陳正抬起手腕掃了一眼手表,他很快將手放平,跳躍道:“我想問你一件事。”


    像是被抽空了氣球,梁建芳的氣勢隨著陳正這句話,完完全全癟下去,可是她的眼淚還在止不住的奔騰:“說。”


    猛然地轉過臉來,掃了我一眼,陳正很快把目光轉迴到梁建芳的身上,他盯著她的眼睛:“當年大競和小圖遭遇的綁架事件,是不是你做的?我希望到了這一刻,我能從你的嘴裏聽到真心話。”


    沒有哪怕半秒的時間縫隙,梁建芳擲地有聲,她幹脆利落:“不是!”


    若有所思,陳正的手指曲起來敲了敲桌子,他的嘴動了動,沒有再在剛剛的話題上麵糾纏,他而是加快語速:“我在來到這裏之前,已經糾結了大概五天。我在想,我到底還需要不需要對你兌現我當年的承諾,兌現我曾經答應過你的,一生都縱容你的任性,和允許你犯錯,不管怎麽樣,都站在你那一方為你考慮,捧你護你的承諾。我有想過找人給你做一份精神狀況的鑒定報告,可是後麵我放棄了。你已經不再是當年的那個你,你讓我感覺到恐懼,讓我感覺到害怕。我怎麽都無法將那個,害人性命後還能安然無事的人,跟你聯係在一起。還有你動手殘害我的孫子,我要真的再一次糊塗,我死後真的無顏麵對陳家的列祖列宗。”


    眼神有些木然地在陳正的臉上溜了溜,梁建芳再次用自嘲的語氣:“跟你結婚的前幾年,我們沒有孩子,但你對我多好。可是自從小玉來到家裏,她為了生下兩個孩子,從那一天起,我的生活全變了。你對我,隻有厚重的忽略,陳正,如果你非要用惡毒來形容我,那我能走到今天這一步,也是拜你所賜…”


    梁建芳的話還沒說完整,門就被人從外麵推開,剛剛與陳正耳語的人,他關上門,壓低聲音說:“時間到了。”


    應聲,陳正用手撐著椅子的後背站了起來,那個男人上前幫忙扶了陳正一把。


    騰一聲,梁建芳也站了起來,她用視線追隨著陳正,淚痕侵擾的臉上,帶著宛如少女的天真:“告別之前,你不抱我一下嗎?”


    陳正的身體,明顯僵了僵,他的嘴角痙攣了一下,他最終釘在原地,牛頭不對馬嘴地說:“我會盡我所能,幫忙照看著劉承宇。”


    卻帶著一種讓我心顫的執拗,梁建芳的手臂伸了出去,作了一個等待擁抱的姿勢:“就一下。”


    依然在原地屹立著,陳正抿著嘴,不作聲。


    飛快地抬腳邁開步子,梁建芳似乎是打腳了,她踉踉蹌蹌地差點就要倒地。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陳正別開那個陌生男子的手,他一拐一拐地上前,臂彎一弓,將梁建芳環住,目測抱了幾秒,他鬆開手:“我走了。”


    迴應陳正的,是梁建芳眼神迷離的木然和一片了無生息的沉默。


    剛剛為了擁抱梁建芳而迸發出來的神力,徹底消失殆盡,沒有拐杖借力的陳正,他差點就要撲個狗啃泥,好在我眼疾手快,扶了一把。


    從看守所裏麵出來,陳正麵無表情,他沉默著用力地把自己的身體擠進我的車裏,他真的把自己扮演得看起來特別冷靜,好像毫無波瀾。


    就算我對梁建芳這個人,厭惡憎恨到了極點,就算我對陳正這個人,不知道該作何種評價,但在目睹他們這兩個早已經年過半百的人,在我的麵前透過時光的掠影,摒棄那些暫時的紛擾,把自己的心髒剖析成一片蒼白的坦蕩,把相愛也相殺,忍痛也要把對峙進行到底的驚心動魄,釀造成時光裏麵最殘酷的別離,我其實百感交集唏噓不已。


    情緒複雜浮沉,我也怕自己開口,稍有不慎會讓此刻的陳正心情起伏更大,於是我抿著嘴不動聲色地發動了車子。


    一路沉寂,直到車行至沙頭角海鮮街往大梅沙方向棧道的某一段,正好可以看到浩瀚的大海,而又剛好有供停車的地方,陳正冷不丁開口:“就在這裏把我放下。”


    我怔住幾秒,隨即聽話地把車倒進了停車位裏。


    這個倔強的老頭子,車剛剛停穩,他就拿過拐杖,一邊下車一邊用疏遠客氣的口吻:“我再自己想辦法迴去了,謝謝你了,伍總。”


    雖然我知道像陳正這種人,他估計啥大陣勢都見識過了,但我依然有隱約的擔心,於是我也跟著下車。


    站穩,陳正瞥了我一眼,他忽然自嘲地笑笑:“怎麽,伍總你是怕我一時想不開,要去跳海麽?”


    我覺得,在很大程度上,陳正和陳圖的個性,真的蠻像的。他們這兩父子,都是那種看似強大,其實內心孤獨脆弱到不能自己的人,他們倔,自尊心也極強,生怕被人窺見自己不好的一麵。


    所以,我覺得隻要用對著陳圖的那一套方式對著他,準沒錯。


    不動聲色,我用若無其事來武裝自己,務求把陳正的自尊照顧到極致:“我挺久沒看到過海了,難得出來,我也去溜溜吹吹海風。”


    那一抹自嘲的笑意慢慢褪去,陳正已經拄著拐杖步伐蹣跚地往前走。


    我趕緊的鎖車,跟上。


    很快,陳正在一塊寬大的石凳上做了下來。


    迴過頭來,他掃了一眼正杵在原地,不知道該跟他一樣找個椅子坐著還是該站著的我說:“能麻煩伍總去幫我買幾罐啤酒麽?”


    我用目光四處搜尋了一下,發現在五十米開外的地方,有個士多店,於是我點頭,飛奔而去。


    心急火燎地讓士多店的老板給我裝一袋子啤酒,我隔著遠遠的距離不斷地用視線追隨著陳正的身影,還好他並未有過多的動彈,他的背影因為遠距離而縮小,顯得很是單薄。


    懷揣著萬般揪扯的心,我迴到了陳正坐著的地方,也顧不上那石凳是不是有灰塵,會不會把我淺色的褲子弄髒,我在石凳的另外一頭坐下來,把那一袋啤酒放在了中間。


    默不作聲,陳正拿起一罐酒,他倒騰著好一陣,才把拉環拉開,然後他仰起頭,猛然地灌了一口。


    顯然是被嗆到了,他急劇地咳嗽起來,他的眼眶因這劇烈的咳嗽,而變得通紅起來。


    我張了張嘴,可是我最終還是沒說什麽,而是掏出口袋裏麵的紙巾,掏出一張遞給了陳正。


    倒是幹脆地接了過去,陳正用來捂住自己的嘴巴,他往上深唿了一口氣,止住了那些咳嗽,然後他再次仰起脖子,將那一大罐啤酒一飲而盡。


    把那個空蕩蕩的酒瓶子捏在手裏麵,來迴倒騰揉捏著,陳正冷不丁一句:“你是不是覺得我有點淒涼?臨到晚年,老伴沒了,兒子又不親,孫子也見不著,就一個孤寡老人。”


    似乎有很多話,梗在我的心口,但又好像梗在我心口的不是那些千言萬語,而是濃鬱厚重的唏噓。


    沉思片刻,我小心翼翼地開口:“陳總…”


    打斷我,陳正更是跳躍:“其實梁建芳,年輕的時候,非常的努力和善良。她是我見過的最有個性,愛憎分明,卻又有自己分寸的人。我當然被她完全吸引,不僅僅隻是因為她長得漂亮,她對於旅遊業那種獨到的遠見和睿智,都讓我覺得她魅力四射。就連她當時那些藏匿起來的野心,在我看來都是可愛。我當時覺得,我是最適合她的的人,我有渾厚的家世,我有足夠的人脈,我有已經成熟的平台,我能給她所有她想要的,也有資格般配得起的機會。”


    沒想到陳正會跟我說這個,在始料未及中,我的眼睛睜大一些,也不知道怎麽接話,隻能中規中矩:“嗯?”


    把被他揉捏成皺巴巴一團的酒罐隨手一放,陳正又打開了另外一罐,一上來又是猛然一口:“我曾經自以為成全她,就是成全我自己。隻要我成全她,她就可以安然在我麵前,一直做那個有遠見睿智,卻又不失原則的人。可是,一轉眼時間就過去幾十年了,我到今天這一刻才發現,我成就了她,也成功地毀了她。”


    把酒瓶再湊到自己的嘴邊,陳正伸手頂著自己的眉頭刮了一下,他咧開嘴,用自嘲混雜著落寞,輕笑了一下,一個猝不及防,他再開口,就把我的情緒,渲染成了淺淺淡淡的不知所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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