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十上百個沉甸甸的箱子被一隊裝備齊全的士兵從船上搬上搬下,這是從各地運送入京的貢品,不日卻不是送往皇城,而是各大仗著皇室撐腰的修仙世家。


    言喻單肘靠窗,揭開一條窗縫向下瞟。暗中將手裏的傳音珠捏碎了:事成速退,此地不可久留。


    心裏暗自道:鳳兄啊鳳兄,被這些人打著旗號搜刮了這麽多民脂民膏,讓我替你消消災吧。


    言喻低頭,拇指在劍柄處細細摩擦,仿佛是個能讓他靜心的法子。


    酒樓燈火燭天,以戲台為軸,左方坐了群兵器愛好者,言喻那柄劍迅速成為話題之首。


    大多都是些道聽途說來的。言論所提,東海之畔有座仙山,相傳有龍鳳在此盤旋著落下一塊隕鐵和一塊上古神玉,鑄劍師柳無眉以血釁金,耗十年心力,終成雙劍落星月華。


    月華乃修仙世家言家的家傳寶物,而那把落星劍則始終無主,飄零四方,早不知身在何處。言喻扯了一根葉子含在嘴裏咀嚼,他不愛聽這些晦澀故事,幹脆麵朝另一向。


    右方坐的是些年輕的行走江湖的浪客,講的話題不太正經,他們正在探討江湖美人榜。


    甚有資深研究者帶了數幅美人圖,繪的正是榜上百媚千嬌,從十到一,他一幅幅展開,每展一幅,均引起一陣起哄。


    畫上美人姿態萬千,身份各異,那持畫人頗為自滿,搖扇吟誦美人風月,其餘人對他所述之言不感興趣,隻想探知榜首為何人。


    豈料最後一幅畫卷徐徐展開,畫中空空如也,並無任何筆墨著色。


    眾人奇道,問:“這第一美是誰?”


    持畫人歎氣,道:“自然是那未來的皇後,錦瑟郡主。”


    言喻揚起眉,忽來了精神。未來的皇後?那豈不是鳳非逸的妻子?


    有人問:“你是說,那位西北戰神異姓王臨王爺的獨女?”


    “自然是她。”


    “那為何沒有畫像?”


    “數年來繪製美人圖的畫師如過江之鯽,唯獨找不出一個能畫出錦瑟郡主模樣的,素聞她身體抱恙久不出府,咱們皇上也對她心疼保護得很,無人能輕易近她身。”


    彼時言喻聽得起勁,卻從未想過有一天自己也會深陷其中。


    ———


    寒風自北而至,纏裹著薄薄的雪花簌簌下落,是這座南境邊城數十年不遇的天象。


    官道上,往來的車馬商客稀疏,道旁一家小酒館內,倒還見幾分人氣。


    東北角有三人圍坐,其中一名男子仰頭飲盡杯中之物,出聲招唿:“小二哥,勞駕替我們再溫一壺酒。”


    暗裏,隻見他垂於桌下的左手輕快地變換了兩個手勢。


    隨即,原本坐在門邊一對夫婦打扮的食客,留下些碎銀在台麵,不動聲色的離開了。


    “小娘子,一個人啊?過來陪哥哥們坐坐呀。”


    此時,隔壁桌幾個膀大腰圓的粗鄙漢子酒勁上頭,盯上了獨坐在角落的一位年輕姑娘。


    那漢子說著便想上前動手,不想,卻被那姑娘用手裏一雙筷子穩穩鉗住了:“這位大哥,我這身衣裳可是今日新添的。瞧你滿手油汙,弄髒我衣裳,你賠給我?”


    那漢子有些發懵,麵前這姑娘溫言軟語好似撒嬌一般,可自己的手被那筷子製住,卻竟然半分都動不得!


    想是喝多了手腳發軟,可他哪肯在人前出醜於一個弱質纖纖的女流?甩了甩頭,他抬起另一隻手,卯足勁兒就要去掰那姑娘細瘦的腕子。


    哢嚓!


    “這位大哥,都說你手上不幹淨,怎的不聽人勸呢?”


    “啊!你、你你……”


    漢子發出一聲慘叫,伸出的手腕已被擰斷,另一隻手竟是被筷子釘在了桌麵。


    隻不過,筷子穿透的是衣袖而非掌心,明眼人都瞧得出,那姑娘已是手下留情。


    奈何餘下幾個漢子都有些眼拙,見自己兄弟不知怎的被這小女子戲弄了,一窩蜂便湧了上來。


    “嘁,人家還沒吃飽呢。”就見一抹鵝黃色身影靈巧地左閃右避,轉眼退至店門口。


    幾個大漢還沒迴過神,那姑娘微微一笑,悠哉悠哉從門邊蒸籠裏取了兩隻饅頭:“小二哥,接著!”扔下銀兩,她朝門外一側身,不見了蹤影。


    東北角圍坐的三人見狀,迅速起身趕上。


    出了酒館門,先前在桌下打手勢的男子低聲開口:“傳信下去,西北三裏渡頭,圍!注意!不要傷著她!”


    說完他運氣疾行而去,餘下二人領命朝不同方向離開,轉眼消失在濃重的夜幕裏。


    西北渡頭——


    江南的冷終究不夠犀利,雪花入水即消失不見,潔白浸透墨色,了無痕跡。


    零星漂著幾艘客船的渡頭,一道人影逐漸靠近,正是方才酒館中的女子。


    卻見她忽然停住腳步,將手上的饅頭屑拍拍幹淨,一雙好看的鳳眼環顧四下,笑道:“這倒黴催的天氣當真難為各位了,不如快些把事情了結,早早迴家去軟玉溫香也好呀。”


    嗖嗖嗖風過,五個黑衣人不知從哪個方位冒出,各據一角,將那姑娘圍在了中央。


    為首的黑衣人頗為無奈道:“郡主,你就和我們迴去吧。這樣我們也好和陛下交待。”


    那鵝黃衣衫的女子有些俏皮地搖頭晃腦一番,做了個鬼臉:“我才不迴去呢,鳳非逸那個無聊到極點的呆瓜整日就知道把自己關在屋子裏看奏折批奏折,他自己一個人無聊就罷了,還想把我也關在那籠子裏!哼,他想得美!”


    幾個黑衣人額上的冷汗都快下來了,這天底下若是有敢直唿當今陛下名諱的人,恐怕就隻有眼前這一個人有這膽子了吧……


    幾人聽到此處,也知道隻能來硬的了,對那女子一抱拳道:“那我等隻能冒犯了,職責所在,還請姑娘海涵!”


    說完就迅速朝那鵝黃衣衫的女子抓去,那女子極為靈活地左躲右閃,那幾人既要圍住她,又要控製著力道不能傷著她,顯然也很吃力。


    原本密不透風的五人陣形,硬是被她在合圍中撕開一道缺口!


    就在她運足了勁正欲突圍而出之時,第六個黑衣人身形鬼魅從天而降,封住她去路的同時一腳踢出,眼見就要正中她心口。


    說時遲,那時快,茫茫江麵突然飛身而出一個身影,一個咒訣放下來,剛好將那姑娘好好地籠罩在保護罩下。


    一個身著白衣的男子淩空點了幾下水麵,身姿飄逸非凡,他笑著逼退了六個黑衣人,還有閑心調侃道:“怎麽著,鳳非逸讓你們平安把她帶迴去,我看你們倒是想置她於死地啊。”


    幾人麵上又是不著痕跡地流下幾滴冷汗,這又是位敢直唿陛下名諱的人物,隻不過這位爺,他們更加不敢招惹。


    幾人連忙告饒:“是我們幾個考慮不周了,還請國師不要告訴陛下,留我們兄弟幾條狗命!”


    言喻揮揮手,滿不在乎道:“鳳非逸也是,小孩子喜歡玩是人之常情,讓她玩便是了,怎麽搞成這樣喊打喊殺的局麵。”


    “行了,”言喻朝他們擠弄了一下眉眼:“這個小郡主就交給我吧,我帶她玩幾天,玩累了再平安給你們送迴去,怎麽樣?”


    六人麵麵相覷一番,苦著臉道:“國師就不要為難我們幾個了,這……這是陛下的意思……”


    言喻瞪大了眼睛,一副不敢置信的樣子:“怎麽著,你們還信不過我?”


    這下黑衣人更慌了,要知道這位國師大人可是陛下的結拜兄弟,在陛下麵前說話是極有份量的,若是得罪了他,還不知道怎麽倒黴呢!


    幾人心想,迴去就按實情和陛下稟報,該怎麽做讓陛下和這位爺自行去商討吧。


    於是忙不迭地把這個令他們頭疼不已的小郡主交給他,幾個人瞬間消失在了渡口。


    原來這鵝黃衣裳的女子,正是那錦瑟郡主,傳得沸沸揚揚的當今聖上的未婚妻。


    錦瑟當今打量了一番麵前這個俊逸不凡的男人,有些驚奇:“他們好聽你的話啊,你是誰啊?”


    言喻也是一臉好奇地打量這這個傳說中“美人榜排行第一的美人”,怎麽長了這麽一副平凡無奇的麵孔。


    他是這麽想的,嘴上也沒個把門地說出了口:“你真的是美人排行榜上的第一嗎,不太像啊……”


    錦瑟一聽,氣的粉白的麵色都泛紅了,她用力跺了跺腳,朝這個仿佛腦子缺根筋的男人怒喝道:“行走江湖像我這樣的美人能用真容嗎!你個傻瓜!”


    喊完不顧言喻還有些空白的麵容,纖纖玉手伸到耳後,緩慢地撕下了一層薄薄的麵皮,露出來皮下的真容。她得意洋洋地朝言喻揮了揮手中的假皮:“人皮麵具,知道嗎你!”


    言喻在看見錦瑟的麵容的一瞬間是真的愣住了,一時間找不到合適的詞語來形容那一刻的驚豔。


    很多年後,他再迴想起這一幕時,隻覺得這首詩詞用來形容他心上的姑娘最為貼切——


    皎如雲中月,桃李遜三分。


    蘭有秀兮菊有芳,懷佳人兮不能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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