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德內部,每年都有一定比例的末位淘汰機製,如果績效考核不合格,就會直接被裁走人。這套機製的初衷是好的,希望所有的員工都保持活力,不會因為工作時間長了,就變成混日子的一員。可是實際執行的時候,免不了會有這樣那樣的問題。


    安溪自己也曾經差點成了被淘汰的一個,所以知道這裏麵的一些情況。如果直接裁人,是要給補償的,要是遇上那些在海德工作年頭很長的,補償金的數額就會很高。有時候人力迫於壓力,想要省下這部分費用,就會想點別的辦法,比如從員工的工作情況入手,挑點毛病出來,然後擺出兩個選項,要麽拿補償,但是檔案裏麵會記錄為開除,要麽自己主動辭職,不要補償。


    一般來說,人力處理這些事情,都已經很有經驗,說話也會很小心,不留下什麽把柄。偏巧去年淘汰的人裏麵,有一個在it部門工作多年的老員工,平日裏看著人很老實的那種,人力就放鬆了警惕,話說的不太客氣。


    事情後來的發展充分說明,千萬不要把老實人逼急了。這個it員工已經開始談離職了,原有的工作仍然在繼續,他利用自己的工作權限,調取了海德內部的郵件和錄音,從中挑選一些,直接放到了網上。不隻有北京地區的,還有美國總部那邊的。


    比如某個討論晉升名單的郵件裏,一位集團管理層毫不掩飾地說,上升的機會應該留給那個“屁股更大的年輕女孩兒”。


    再比如某個跨大區的電話會議上,一位部門總監直接點了幾個國家和地區,說這裏的人口素質太低,不適合投放有內涵的廣告。


    事情牽涉到海德整體,楊凱成需要親自飛到美國去向總部說明情況,指定陸中澤協調處置這邊的情況,如果遇到需要決策的事項,先匯報給鄧莉。他要在匯報環節掌握主動權,不希望通過其他人來轉述。


    行政秘書不在,安溪幫楊凱成訂了機票,迴到會議室的時候,已經是鄧莉在主導討論了。她是典型的美式思維,提議找一家經驗豐富的律師事務所,對離職員工的泄密行為提起訴訟,追究他的法律責任。


    會議室裏氣氛特別壓抑,陸中澤陪楊凱成出去了,其他人都盯著自己的手機屏幕,誰也不說話。


    鄧莉在這種情況下,聲音仍然沙沙的,一點也不急:“如果沒有其他意見,那就請法務部先篩選個律所名單出來。”


    “鄧總,”安溪覺得有些話梗在喉嚨裏,不吐不快,“在國內的環境下,訴訟恐怕不是一個好選擇。”


    “在國人的一般化想法裏,個人相比公司,總是比較弱勢的那一個,因為人人都上班,也最容易帶入勞動者的角色。如果已經丟了工作,還要被公司起訴,會給大眾造成一種,海德要對一名員工趕盡殺絕的印象,這對公司整體,其實是很不利的。”


    鄧莉笑眯眯地盯著她,等她說完了才說:“來之前我已經看過這個人過去一年的考核記錄,有將近一百個工作日遲到,還有四十多個工作日早退兩小時以上,還因為下訂單時記錯型號,給公司造成過接近十萬元的損失,it部門內給他做過提醒、調崗,解除勞動關係,是完全合理的。海德從前在美國、歐洲,都曾經起訴過行為不當的員工。”


    “鄧總,你的判斷完全正確,在公司裏大部分同事都知道,it部門個別人仗著在公司時間長,隻拿錢不做事,連修理電腦之類的小事都已經搞不定了。”安溪仍然堅持,“但是中國人有句俗話,投鼠忌器,其實也不隻這一句,還有很多,比如光腳的不怕穿鞋的,說的就是這種情況。”


    “這名員工個人,隻是張三、李四而已,人們根本連他的名字都記不住,可是海德是個龐大的知名企業,多年積累的商譽,可比個人名譽重要多了。看客的心裏,總是會傾向弱小一方多一些。個人起訴公司,甚至還帶著點孤軍奮戰的悲情英雄主義色彩,公司起訴個人,就完全相反了,贏了是仗著十幾人的專業法務團隊,跟一個小員工過不去,輸了就更慘,這麽大的公司還鬥不過一個小員工。”


    鄧莉不管讚同還是反對,聽的時候一直在微笑點頭,等她說完了才問:“大家的看法呢?”


    沒人說話,因為吃不準鄧莉到底是什麽態度。


    安溪很緊張,大半是為了楊凱成。總部大概早就想動他了,不然也不會專門派鄧莉過來,如果這一波危機不能順利解決……


    “我讚成。”陸中澤站在門口,照舊一手插在口袋裏,“海德向來都提倡入鄉隨俗,尊重當地的風俗文化,既然事情是在這裏發生的,就不能不考慮這裏的普遍心理。”


    他繞過會議桌,把一張寫滿字的紙放在鄧莉麵前,用一隻萬寶龍簽字筆指著,站在她旁邊向她解釋:“這兩種路線,直接影響公司第一份正式聲明,該用什麽語氣發。如果采取溫和手段,可以先聲明公司會對曝光中提及的歧視情況,立即啟動內部調查,包括這名離職員工的離職流程是否正規,也在調查之列。我列出了明天上午十點之前,需要安排的主要事項,各業務部門還是應該跟重點客戶做個溝通,安撫一下情緒……”


    方向很快敲定了,最難做的事項,還是落在陸中澤自己身上。


    散會的時候,顧海波趕著人還沒走光之前,陰陽怪氣地說:“現在海德都是新人做主了,我品牌顧問部也真是出人才,一個人勝過這麽多部門負責人,應該早點升你做總監嘛。”


    安溪順著應聲:“要不怎麽說,跟著顧總鍛煉人呢。”


    “別,”顧海波誇張地扣上本子,“不敢當,我可沒教過你這些玩意兒。”


    接下來就是一字一句地草擬聲明稿,提前聯係媒體安排第二天的稿件。安溪這才第一次見識陸中澤火力全開的工作狀態,從前她覺得自己夠拚的,可是看見陸中澤這輛轟鳴的大馬力越野車之後,才感覺自己充其量算個電瓶車。


    到淩晨五點多,該發的都發出去了,在第二天工作時間真正到來之前,是個短暫的平靜時光。


    安溪站在落地窗前,想起那句特別出名的話,“你看見過紐約淩晨三點的樣子麽”。這話在公關行業有個自己的版本,我看見過國貿淩晨三點、四點、五點,早上八點,中午十二點,下午六點……的所有樣子,我還記得住樓下所有餐館的外賣菜單。


    陸中澤走過來,揉著額頭問她:“有沒有什麽提神的東西?”


    安溪拉開抽屜,擺出“加班老三樣”——咖啡、濕巾、勁醒薄荷口香糖,任他挑選。


    陸中澤扣了兩粒口香糖在嘴裏:“把媒體迴複確認情況,給我看一下。”


    安溪在電腦上打開excel:“聯係了64家,有35家已經確認了,會直接用我們的通稿……”


    陸中澤直接彎下身子來看,領帶解掉了,襯衫鬆開兩顆扣子,袖子也卷上去了,原來像他這種精致得沒邊兒的男人,加班一夜之後,也是需要放鬆一下的。但他真的一點都不邋遢,反倒透出一股雅痞氣質。


    半邊西服外套擦著安溪的頭頂,她覺得自己從頭到腳都酥了,這下完蛋了,越來越沒辦法專心工作了。


    陸中澤伸手指著屏幕上的字:“這幾家,把電話給我,有沒有便利貼?”


    “沒有。”安溪老實迴答,“出差之前用完了,還沒來得及領。”


    “這不就是麽,怎麽不打開用?”陸中澤把手一伸,從鍵盤旁邊拿起一盒嶄新的記事貼,就是先前他從麗思帶迴來的那個。


    別……安溪還沒來得及製止,陸中澤已經直接拆開了,扯下一張記下了電話。哎,怎麽說也是陸中澤送她的第一樣東西啊,放在那偶爾看看,根本沒舍得用呢。


    “哧啦”一聲,簡直豁得她心疼。可是扯掉一張之後的地方,露出的圖案卻不是西安的那幾處風景,而是一個手畫的紅色桃心。


    趁陸中澤在寫電話號碼,安溪把整個記事貼拿在手裏,一頁一頁朝後翻,裏麵漸漸露出手寫的圖案,在桃心前麵是個字母“i”,在桃心後麵,是“xian”。


    正好陸中澤寫完了,就那麽自然而然地說起:“這一本裏麵的字,其實是我的字體,這個設計師我剛好認識,知道他們在給海德做東西,打樣品的時候就順手叫他幫忙做了一個,覺得怎麽樣?”


    陸中澤一手撐在辦公桌邊上,一手扶著座椅靠背,剛好把安溪圍攏在身前的三角形區域內:“那時候我就覺得了,西安,跟你的名字很像,是不是?”


    安溪的腦海裏“轟”一聲炸了,這麽明顯的一語雙關,她要是還聽不出來,在海德這幾年,可就真是白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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