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天色已經擦黑。


    穿五彩羅襦裙的少女,如一捧雲墨般出現在描金繪彩的屏風後麵,悄悄朝內殿探出半張小臉。


    南寶衣正席地而坐。


    石榴紅裙裾鋪陳滿地,她拿著象牙梳,認真地梳理垂地的鴉青長發,銅鏡裏映照出的小臉嬌美明豔,銅鶴燈的光影跳躍著,在她麵頰邊鍍上一層潔白的釉色,看起來有種不諳世事的天真。


    少女的腦海中,浮現出冷宮那個女人說過的話——


    “南寶衣詭計多端心性殘酷,拿得起放得下,對付她務必要小心翼翼,不可露出任何馬腳。霍聽魚,隻要你殺了她,本宮昔年經營的所有暗中勢力,將全部賜予你們火族。本宮,隻求南寶衣死。”


    冷宮初見時,她不認得那個白發蒼蒼卻容色豔絕的女人。


    可那個女人卻認得她。


    她知道火族的過往,知道火族的委屈,更知道火族想要什麽。


    哥哥說與沈皇後做交易無異於與虎謀皮,可他們別無他選,為了達成目的,他們隻能答應這一次交易。


    然而火族也是與五行八卦打交道的族群。


    南寶衣順應天道而生,殺她的人,勢必會下場淒慘。


    她不能直接動手,便隻能利用李瑟瑟……


    霍聽魚看得入神。


    南寶衣取下東珠耳鐺。


    視線落在銅鏡角落。


    係著小金鈴的絲帶隨風輕漾,她看見鏡子裏的那雙杏眼透著幾分好奇幾分遲疑,不像是刺客,倒像是走錯路的幼獸。


    她放下耳鐺,突然轉身望向屏風:“你躲在那裏做什麽?”


    霍聽魚嚇了一跳。


    她連忙重新藏進屏風後,可湘繡屏風薄如蟬翼,纖細的身影清清楚楚地倒映在南寶衣眼中。


    南寶衣歪了歪頭。


    這個女孩兒,看起來似乎不怎麽聰明的樣子。


    她起身走過去,半個身子探進屏風後:“你不是冷宮裏的那個姑娘嗎?外麵那麽多侍衛?你是怎麽進來的?”


    霍聽魚緊緊抱著絳紗燈,局促地盯著南寶衣。


    她咬住下唇?突然伸出雙指,試圖點燃懷裏的絳紗燈——


    還沒來得及動手,南寶衣就攔住了她:“上迴著了你的道,這一次我不會再上當。這盞燈,你不能點。”


    上迴在冷宮?她被這盞絳紗燈的邪術迷惑?靈魂出竅似的見到了逝去多年的娘親,甚至還要跟娘親一起離開。


    如今想來?仍舊後背發涼。


    南寶衣認真道:“四殿下認識你是不是?看在他的麵子上,那次的事我不與你計較。你叫什麽名字?家住哪裏?天子已經下旨,要放你們迴家,今後你可不能再弄這些惡作劇害人。”


    霍聽魚鼓起兩頰。


    這少女美則美矣?怎麽一副說教的口吻?怪叫她生氣的。


    她正要逃走?卻被南寶衣拉住手?笑眯眯地把她拽到熏籠邊。


    南寶衣請她在蒲團上坐了,又端來熱茶和奶棗請她吃?很有興致地壓低聲音:“說起來?你和四殿下是什麽關係?他是不是喜歡你?”


    霍聽魚的瞳孔瞬間縮小。


    她放下茶盞?不可思議地盯著南寶衣?盯了片刻?才傲嬌地扭過頭:“我並不認識什麽四殿下。茶也喝了,東西也吃了?我該走了。”


    “誒——”


    南寶衣還沒來得及攔她,少女已經跑得無影無蹤,隻餘下漸漸遠去的金鈴聲。


    南寶衣頗覺遺憾。


    霍聽魚一個鷂子翻身?輕盈地落在長樂宮的屋簷上。


    她往迴瞟了眼,才從袖子裏摸出一顆奶棗。


    她把奶棗丟進嘴裏?這小點心甜兮兮的,還怪好吃的。


    而南寶衣,也和沈皇後描述得不一樣。


    若是大奸大惡之人,殺了也就殺了,可她長得那麽好看,還請她喝熱茶吃奶棗,她不怎麽願意殺她了。


    ……


    尚宮局。


    頂層最寬敞的樓閣裏,聚集著長安手藝最好的繡娘和玉石工匠,此刻他們畢恭畢敬地侍立在側,等候天子的評價。


    蕭弈負手而立,注視著掛在牆上的皇後禮服。


    朱色的素紗中單,深青色雉翟織花紋褘衣,三等翟章紋蔽膝,朱錦大帶,金飾青舄,白玉雙佩大綬……


    皇後冊封時用的禮服,十分繁瑣隆重。


    宮人恭聲道:“衣料都是頂尖,章采紋路以金銀繡線繡成,點綴的珠玉黃金也都十分貴重難得。陛下眼光極好,這一身宮服,定然很襯皇後娘娘。”


    蕭弈薄唇弧度溫柔。


    他十分滿意這身禮服,又轉向鳳冠。


    鳳冠為花釵十二樹,底部均以黃金打造,鑲嵌了寶石、東珠等貴重之物,隻是這副花釵還沒有製作完畢,中間的寶石尚還空缺了幾顆。


    十言道:“國庫裏的紅寶石顏色不夠純正,卑職已經派人去民間購置,大約月底就能送進宮。”


    蕭弈頷首。


    他輕撫過這副花釵,卻想象不出南寶衣戴上它的樣子。


    小姑娘那麽嬌氣,起初的喜愛過後,大約會嫌棄太重吧?


    然而她那麽喜歡金銀珠寶,便是再重,她也要高高興興地戴在頭上的,她生得美,戴上之後,定然豔壓長安。


    蕭弈唇角笑意更盛,漆黑的鳳眸裏似乎藏了光。


    他又吩咐道:“除了這身禮服,皇後其他的服飾也都仔細用心著些。做好了,朕有賞。”


    他心情不錯地離開尚宮局,徑直迴了長樂宮。


    踏進內殿,他的小皇後席地而坐,穿一襲水青色羅襦裙,披散著鴉青長發,正抱著案卷低頭翻看。


    她看得很認真,腦袋幾乎要杵到銅鶴燈上。


    他三兩步上前,大掌貼在她的腦袋上,用手背替她隔絕開燃燒的燭火:“在看什麽?”


    “在看冷宮裏那些美人們的卷宗……”南寶衣翻了一頁,喃喃自語,“真奇怪……”


    她翻來覆去看了三遍,卻始終找不到那個抱著絳紗燈的少女,年齡根本對不上。


    卷宗末尾的那一頁被人撕了去,想必就是空缺的那一頁,記載了少女的家世和姓名吧?


    她合上卷宗,又遲疑地望向堆在書案上的另一份卷宗:“我還看了四殿下的卷宗,十二年前他曾隨欽差出使過北疆邊城,可是他在那裏的一切都是空白的,迴來之後更是大病一場……”


    蕭弈沉默。


    他那個弟弟沉靜內斂,什麽事都不願意跟他說,而且尤其不喜歡別人打聽他的過往。


    他替南寶衣合上卷宗,道:“想這些作甚?”


    “我不是無事可做嘛!”南寶衣頗為無聊地伸直雙腿,“深宮無趣,我打算明天迴家探望祖母。”


    無事可做……


    蕭弈不動聲色地暗示道:“說起來,我缺一套常服。”


    他想擁有南嬌嬌親手做的袍子。


    下次召見群臣時,他就穿那件袍子,也叫那群人知道,他的皇後同樣手藝不俗,也叫他們狠狠豔羨一把。


    南寶衣正兒八經:“哦,那叫尚宮局的繡娘做啊。二哥哥與我說這個作甚,我又不是繡娘,你糊塗了是不是?”


    蕭弈:“……”


    ,


    晚安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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