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苦上前試了試裴慕安的鼻息,驚駭:“殿下……”


    “送迴裴家。”


    “是!”


    蕭弈步出殿檻。


    金鑾殿地勢很高,皇城宮殿的參差錯落盡收眼底。


    皇城之外,長安燈火如金海遊龍,朝四麵八方蔓延而去。


    更遠的地方黢黑深藍,視野盡頭是朦朧起伏的山川,驛道蜿蜒著通往南方,閃爍著星星點點的微弱橘光。


    “他不肯說?”


    低啞的嗓音,從廊下一端傳來。


    寒風漸起,黑檀木珠相撞的聲音格外悅耳。


    蕭弈望去。


    顧崇山裹一襲寬大的暗紫狐裘,紅紗宮燈的光暈落他兩肩,照亮了他白皙陰柔的麵龐,許是這兩年修身養性吃齋念佛的緣故,他眉目間斂去了昔日的殘酷和陰毒,隻餘下閱盡千帆後的從容沉靜。


    他已是北魏的穆親王了。


    蕭弈收迴視線,淡淡道:“他不說,本王也知道她去了哪裏。”


    “哪裏?”


    “江南。”


    “江南?”


    “尉遲家族盤踞江南,是唯一能夠和皇族分庭抗禮的勢力。沈薑想活下去,隻能去江南。”


    顧崇山低眉斂目,暗自沉吟。


    片刻後,他道:“既然軍隊已經集結,不如一鼓作氣南下江南。美人也好,疆土也罷,一齊收歸囊中安定天下,免得將來夜長夢多。”


    蕭弈挑眉:“你在為誰籌謀?”


    顧崇山低低地笑了兩聲:“你覺得呢?”


    蕭弈沉聲:“她不需要你來籌謀。”


    “不需要?”


    顧崇山眉目間的那幾分沉靜,悄然化作譏諷:“蕭道衍,你以為你用最小的代價奪得了長安,可是你實際付出的,卻是她一生的罵名。大雍的世家名臣、寒門子弟,已經容不下她。蕭道衍,你要皇位,你就要不了她。原來所謂的海誓山盟,都隻是她一個人在赴湯蹈火。蕭道衍,既然保護不了她,何不把她交給能保護她的人?”


    話音剛落,破風聲驟然響起!


    顧崇山及時退避開。


    蕭弈的掌風擦過他的麵頰,留下一道淺淺的紅痕。


    顧崇山感受著臉頰的痛意,臉上譏諷更甚,依稀又添上了當初做九千歲時的狠辣:“惱羞成怒了?沒能保護好她,你也有資格惱羞成怒?早知她跟了你會落得如此罵名,當初我就——”


    不知想到了什麽,他沒再往下說。


    蕭弈緩緩收了招。


    他一字一頓地嘲諷:“你就如何?你是個什麽東西?”


    不等顧崇山有所反應,他寒著臉轉身離去。


    軍靴踩過漢白玉台階,他冷冷吩咐:“擺駕乾和宮。”


    ……


    乾和宮燈火通明。


    無數天樞侍衛圍在寢殿裏,盯著那個病弱的中年男人。


    蕭煜披著件銀灰貂裘,懷裏抱著個小手爐,安靜地跪坐在書案前,麵前是攤開的筆墨紙硯。


    蕭弈站在書案對麵,軍靴不耐煩地踩上書案:“快寫。”


    窗牗沒關,冷風灌進來,驅散了殿中的安神香。


    蕭煜垂著眼簾,盯著袍裾上的繡紋出神:“她去了江南?”


    蕭弈沒有迴答。


    蕭煜的臉色更加蒼白,像是在喃喃自語:“她怎能去江南……她明知尉遲長恭……”


    他忽然抬起眼眸:“阿衍要去江南救人?”


    蕭弈眉目冷峻:“救的不是她。她也配?”


    “可是,她給南家姑娘喂下了雙生蠱……”蕭煜抬了抬眉梢,“所以你不想救,也得救。退位詔書,朕可以寫,但是作為交換,朕要與你一起去江南。”


    蕭弈不置可否。


    蕭煜拿起那根朱筆,提筆舔墨,筆走龍蛇。


    不過短短一盞茶的時間,退位詔書一揮而就。


    他蓋上國璽,眉目之間竟有些如釋重負的意味:“長幼有序,從今往後,你便是大雍的天子。”


    寢殿裏的天樞侍衛紛紛跪下,高唿萬歲。


    寒風攜裹著雪霰湧進窗戶,溫柔地拂拭過蕭弈的麵龐。


    蕭弈閉上眼。


    哪怕登臨帝位,可是她不在身邊,他嚐到的便隻是高處不勝寒的孤獨。


    他想南嬌嬌了。


    ……


    從渭水順流而下,再改換河道,不過短短一個月的時間,那艘商船便來到了金陵界內。


    南寶衣坐在艙房裏,對著菱花鏡發呆。


    身孕的事到底瞞不過沈皇後,才從長安出來五六天,她就被沈皇後懷疑上了,請隨行大夫稍一診脈,就徹底坐實了她懷了四五個月的事實。


    好在沈皇後也是懷過孕的人,並不會苛待孕婦,再加上對她肚子裏的孩子懷有一種十分複雜的感情,於是幹脆懶得再管她。


    她整日吃好睡好,除了擔憂胎教沒搞好,倒也心寬體胖,盡量不給自己增添太多愁緒。


    艙房外突然響起叩門聲。


    南寶衣起身開門,金吾衛拱了拱手:“已經到金陵碼頭了。”


    南寶衣“哦”了聲,轉身戴上垂紗冪籬。


    她走到甲板上。


    正是清晨,迎麵而來的江風帶著南方特有的濕潤,漁船一艘艘穿過滔滔江水,江岸邊百姓趕集十分熱鬧。


    沈皇後一身男子裝束,正低聲和侍從說話。


    她走過去,撩起垂紗冪籬,真誠道:“阿姑,沈議潮一直想殺了我。可我若是死了,您的孫兒就沒了,您也會跟著一起沒了。阿姑,您得保護我。”


    沈薑不悅。


    這小姑娘嘴太甜求生欲太強,淨會套近乎。


    還阿姑,誰是她阿姑?


    她冷冷道:“你閉嘴。”


    南寶衣乖乖閉上嘴。


    隨沈皇後下了船,岸上早有等候的車馬。


    南寶衣坐進長簷車,進城之後,忍不住掀開青紗張望。


    這裏是金陵城。


    雖然不是王都,卻也有王都之風,城樓巍峨,街道縱橫,酒家店鋪鱗次櫛比,百姓們摩肩擦踵熙熙攘攘,繁榮程度不輸長安。


    長簷車沿秦淮河一路往前,穿過明德橋,慢慢駛進了烏衣巷。


    巷子裏建著許多端嚴府邸。


    沈薑策馬跟在長簷車邊,淡淡道:“江南的掌權者,大都住在烏衣巷中。你想活命,就不要輕易得罪人。”


    南寶衣輕哂:“瞧阿姑說的,我一個姑娘家,能得罪誰?阿姑別叫沈議潮傷害我才好。”


    說著話,車隊已經行駛到了尉遲府邸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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