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弈和殷朝宗還在林子裏詳談。


    南寶衣和殷穗無事可做,坐在亭子裏賞月閑談。


    殷穗仍然沉浸在別樣的情緒裏:“我萬萬沒想到,大表哥竟然是山匪的首領。”


    南寶衣摸出橘子,一邊剝一邊問道:“你怕他?”


    “大表哥不苟言笑,我一向很怕他的。”


    南寶衣遞給殷穗一半橘子,好奇道:“既然怕他,為何還會喜歡他?”


    殷穗接過橘子瓣,非常靦腆:“我長居深閨,接觸的郎君本就不多。最熟悉的是殷家那兩位表哥,可他們總愛欺負我。我小時候愛哭,每次被欺負,就跑到佛堂祈禱,祈禱佛祖庇佑。


    “有一迴,我在佛堂祈禱的時候,供桌底下突然傳出一聲笑。我害怕地掀開幕布,發現竟然是大表哥藏在那裏。


    “那時的大表哥也隻是個十三四歲的少年郎,被管家鞭笞得渾身是傷。也許是因為沒有東西吃,才躲進佛堂偷吃供品。”


    殷穗迴憶著,情不自禁地流露出笑容。


    她彎著眉眼,聲音更加柔和:“大表哥說,佛祖每天要聽千千萬萬個人的祈求,根本沒有時間搭理我。他說他姨娘死的時候,他也曾日夜向佛祖禱告,盼望姨娘重新活過來,可是佛祖根本不搭理他。


    “他說求人不如求己,與其將希望寄托在飄渺無蹤的神仙身上,不如自己奮發圖強。嬌嬌,我弱小又膽怯,不知道怎樣奮發圖強。但我想,懷著希望好好地活下去,那也不錯啊!


    “自那以後,我開始注意大表哥。我總會在宴會上尋找他的身影,總會因為他的喜怒哀樂而跟著哭哭笑笑。漸漸長大了,四周的女郎開始議論想嫁給怎樣的郎君。而我腦海中第一個浮現的,竟然是大表哥……”


    少女嬌俏的臉蛋逐漸浮上桃花紅。


    她羞赧地垂下頭。


    唇齒間柑橘的酸澀,在今夜化作難得的甘甜。


    南寶衣想象著少年少女佛堂初遇的畫麵,暗道那一定很美好。


    她正要鼓勵殷穗,卻瞥見二哥哥和殷朝宗從樹林裏走出來了。


    她起身:“穗穗,咱們——”


    “我喜歡大表哥。”


    殷穗抬手遮住麵龐,羞得不敢見人:“嬌嬌,我很想嫁給大表哥,小時候想,長大了還是想!哪怕明知他現在是可怕的大盜,但他一定是有苦衷的。我願意放下世家貴女的身份,與他一起落草為寇!”


    今夜月色澄明。


    老君山景致優美,暮春的杜鵑花開滿漫山遍野,山澗偶爾傳來聲聲鷓鴣,吹過長亭的夜風清新而又溫柔。


    少女一腔熱情,認真地表達她多年的暗戀與歡喜。


    殷朝宗負手站在她身旁,安靜地聆聽。


    南寶衣不忍打攪他們難得的美好,躡手躡腳地退出亭子,和蕭弈離開了半山腰。


    “大表哥的跛腿,令我十分心疼。我曾經偷偷拜訪洛陽城中的名醫,可他們誰也不能根治跛腿。我常常想,如果大表哥身體康健,一定會有很多女郎愛慕他,就像我愛慕他那樣……”


    殷穗侃侃而談。


    卻不見南寶衣說話。


    她詫異地抬起頭。


    身邊的少女早已不見蹤影,隻有黑衣黑袍的郎君站在她跟前,垂著眼尾看她。


    殷穗一個激靈。


    她環顧左右,確實沒見到南寶衣,隻得硬著頭皮站起身,顫巍巍行了一禮,結結巴巴道:“大大大表哥……”


    殷朝宗莞爾:“誰是你大大大表哥?”


    殷穗臉頰滾燙,羞窘得恨不能鑽進地底下。


    她隻得咬著下唇低頭不語。


    從殷朝宗的角度,能看見少女白皙的後頸。


    他眸色深了些許。


    從幾時注意到這個女孩兒的呢?


    大約是在佛堂吧。


    他每日都要去佛堂偷吃東西,每次坐在供桌底下,總能聽見這女孩兒對佛祖講述她的委屈,絮絮叨叨跟念經似的。


    他聽著煩,想必佛祖聽了也煩。


    她還會帶來親手製作的供品。


    有時候是花糕,有時候是茶果子。


    他吃著,味道極甜。


    他開始關注這個女孩兒。


    他喜歡她的活潑和樂觀,也喜歡她的溫柔和良善。


    後來的一個雨夜,他無意中撞破她被殷家兄弟欺負,他獨自在寒冷的雨幕裏站了一夜,也盯著她屋子裏昏黃的燈火看了一夜。


    那時的他太弱了。


    沒有能力弄死殷家兄弟,也沒有能力反抗父親。


    他害怕打草驚蛇,隻能獨自隱忍,暗中發展勢力。


    如今,他終於等到了掀翻殷家的機會。


    殷朝宗想著過往的一切,英俊深邃的麵龐上流露出從未有過的輕鬆,對殷穗道:“我送你下山。”


    殷穗垂著腦袋跟在他身後,羞赧地緊緊抓住羅裙。


    她盯著他的袍裾和皂靴,不確定他是否聽見了自己的告白。


    如果聽見了,他應該會生氣才對,他怎麽會這麽好心地送自己下山呢?


    殷穗心情複雜,小心試探道:“大表哥,剛剛……”


    殷朝宗迴眸,把少女的擔憂和羞怯盡收眼底。


    大戰在即,他不願跟她開玩笑,更不願在這個時候兒女情長,於是收迴視線,淡淡道:“剛剛,我什麽也沒聽見。”


    殷穗鬆了口氣。


    放鬆之餘,卻又有些難過。


    大表哥是不是聽見了,卻不願意和自己產生瓜葛糾紛,所以才說沒聽見呢?


    畢竟她被人玷汙過,她絕不是什麽幹淨的女孩兒,他不喜歡也在情理之中。


    下山的路有些顛簸。


    殷穗看著殷朝宗一瘸一拐地往前走,心中微動,突然無言地走上前攙扶他。


    殷朝宗是習武之人,哪怕瘸了腿,也並不需要人扶。


    在他的認知裏,殷穗上前扶他,便是看輕他的意思。


    他不悅地緊鎖眉頭,正要掙開她,卻見少女的雙手纖細而溫軟,緊緊地挽著他的手臂,像是菟絲花攀著高樹。


    少女仰起小臉,聲音柔順:“夜間山黑,我怕。”


    她顧忌他的腿傷,也照顧他的顏麵。


    明明弱小不堪,卻像是春日裏最溫柔的清風吹過萬水千山。


    殷朝宗暴躁的情緒,悄然被她撫平。


    兩人沿著青石台階往山下走。


    不遠處的鬆樹後麵,賊頭賊腦地探出一顆頭。


    南寶衣見他們走遠,才蹦躂出來,迴頭對蕭弈招招手:“二哥哥,他們走遠了,可以出來啦!”


    蕭弈黑著臉從鬆樹後麵走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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