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寶衣醒來時,聞見帳中有淺淺的青蓮香。


    她扶著額頭坐起身,寢屋陌生而精致,角角落落都很幹淨。


    她有些恍惚。


    這地方……


    她似乎曾經來過。


    顧崇山推開門,麵無表情地將托盤放在桌案上,“醒了?”


    托盤裏擺著一碗白米清粥。


    南寶衣漸漸想起,這是顧崇山在盛京城西府園的宅子。


    盛京城東府園聚集著梨園戲樓、雜耍小攤,西府園則是富家子弟置辦私宅的場子。


    前世她隨顧崇山出宮,去帝師府參加宴席,顧崇山稱讚捧酒的少女“手如柔夷”,臨別時權臣大人剁了少女的雙手送給顧崇山。


    她受了驚嚇,再加上迴宮時天色已晚,就被顧崇山帶來了這裏。


    而現在,她還有很多利用價值,她並不覺得顧崇山會在這裏殺她。


    木施上掛著一件嶄新的大袖。


    她穿上大袖,慢吞吞坐到桌邊。


    拿瓷勺攪了攪清粥,她嫌棄:“我素日裏隻用金湯匙。”


    她嚐了一小口清粥,就不肯再用,“我素日裏隻吃燕窩粥,這種白米清粥,連我身邊的丫鬟都要嫌棄的。”


    顧崇山淡淡道:“那你別吃。”


    “說吧,抓我做什麽?”南寶衣放下瓷勺,“薑貴妃一定給你下達了殺我的命令,可你卻舍不得殺。你是不是想利用我,要挾二哥哥?今天是二哥哥下聘的日子,你知道南家忙著整理聘禮,二哥哥他們又忙著吃酒,因此特意挑這個日子劫持我。九千歲真是神機妙算。”


    顧崇山盯著她,用手按了按唇角。


    南寶衣遲疑。


    這廝,不會是想親她吧?


    難道重活一世,九千歲看中了她的美貌,要她當對食宮女?


    她戒備:“我生是二哥哥的人,死是二哥哥的死人,我不願做你的對食宮女。九千歲請自重。”


    顧崇山抿了抿唇。


    半晌,他沉默離開。


    南寶衣忍不住嘀咕:“明明是個太監,還貪圖美色,什麽人啊!”


    嘀咕著,她坐到繡凳上,要給自己梳妝。


    望向銅鏡,這才瞧見自己唇角沾著兩顆白米粒。


    南寶衣:“……”


    顧崇山按唇角的意思,是提醒她嘴邊飯粒?


    有點尷尬。


    梳洗妥當,她還是用完了那碗清粥。


    暫時不用擔心生死大事,又相信二哥哥遲早能找到這裏,因此她抱著既來之則安之的心態,在顧崇山的私宅裏晃蕩起來。


    在錦官城時,她與太子楚懷南曾有過交易。


    他替她改變老皇帝返程的路線,她為他查探顧崇山的過往。


    南寶衣立在廊廡下。


    小庭院種著一株桃花,紅漆槅扇緊掩,這裏是顧崇山的書房。


    按照楚懷南提供的消息,他曾翻閱過宮中卷冊,隻知道顧崇山七歲進宮,之前和之後的事,卷冊上一片空白。


    他想知道顧崇山的秘密。


    南寶衣沉吟良久,推門踏進書房。


    已是黃昏,光影黯淡。


    房中燃著一爐沉香,書架林立,紙堆繁複。


    南寶衣穿過書架,掃視過掛在牆上的古字畫,來到了書房深處。


    牆壁上掛著一副《鶴道院山茶花圖》。


    畫中的鶴道院位於山腰,春雨淅瀝,山茶花落筆風雅,花瓣如碗,在宣紙上將清寂與穠豔完美地融為一體。


    前世皇宮,南寶衣跟著顧崇山,也算見識過很多名人古畫。


    可是這幅畫筆觸特別,她不記得哪位大師有這般風格。


    而且……


    她也沒聽過說“鶴道院”這個道觀。


    至於山茶花,它在南越國很尋常,但卻是北魏的國花,是最受北魏畫壇聖手寵愛的名花。


    “好看嗎?”


    背後傳來冷冷清清的詢問。


    南寶衣迴眸,顧崇山負手而立,姿態涼薄。


    她闖他書房,本就沒指望能瞞過他。


    因此她大大方方地點頭:“好看,是你畫的嗎?”


    顧崇山望向畫卷,“如果是我畫的,你還會覺得它好看嗎?”


    “這話真是奇怪。”南寶衣莞爾,“一幅畫好不好看,與作者是誰有什麽關係?”


    說完,才微微一怔。


    她想起來了。


    因為顧崇山是個太監,所以宮裏高雅的聚會,都不容許他參加。


    哪怕他在器樂方麵的造詣堪稱頂尖,哪怕他在書法繪畫篆刻方麵堪稱大師,但太監就是太監。


    那些權貴明麵上恭敬地稱唿他九千歲,私底下卻認為,太監不配觸碰高雅的樂器,不配與人談論琴棋書畫。


    經過他們的手畫出來的東西,都是髒的。


    南寶衣遲疑地凝視顧崇山。


    他仍舊在看那副畫,陰冷漆黑的狹眸裏,盛滿了她看不懂的情緒。


    仿佛畫中的那個鶴道院,曾是他魂牽夢繞之所……


    金烏西墜。


    最後一抹夕光,從顧崇山衣袂處消失。


    小太監們進來點燃了琉璃燈盞,又悄無聲息地退下。


    燭火在他的麵龐上跳躍。


    過了很久很久,他才冷冰冰轉向南寶衣,“小廚房在燉燕窩粥,要半個時辰後才能開晚膳。”


    “哦。”


    南寶衣小小聲。


    她目送顧崇山離開書房,忍不住捏了捏襦裙係帶。


    燭火跳躍。


    她蹲在擺滿史書的書架前,認真地翻找起《南越國誌》。


    山茶花是北魏國花,而顧崇山是在七歲那年出現在南越皇宮的。


    不妨做一個大膽的假設,顧崇山與北魏,有千絲萬縷的聯係。


    那麽隻要找到十三年前,北魏和南越之間的那段曆史,說不定就能找到有關顧崇山的蛛絲馬跡。


    她翻到十三年前的卷冊,拿了燈籠細看。


    十三年前,南越與北魏有過一場戰爭。


    北魏戰敗,送來了兩位質子。


    卷冊上並沒有提到質子的姓名和出身,隻草草地一筆帶過,稱質子幽禁冷宮。


    南寶衣更加生疑。


    她又從書堆裏翻出北魏近年編寫的國誌,迅速翻到十三年前。


    那場戰爭,北魏戰敗,北魏名將顧秦,戰死沙場萬箭穿心。


    為求和,北魏向南越送去了年僅七歲的太子,和他的同胞弟弟。


    年僅七歲的太子……


    山茶花,北魏,七歲,顧崇山……


    暗線在腦海中交匯。


    一個可怕的猜想,悄然誕生。


    如果當真如她所想,那麽顧崇山那副唇紅齒白傾盡天下的美貌,舉手投足間渾然天成的貴氣,以及在樂音和琴棋書畫方麵的天賦……


    似乎,都可以得到解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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