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漸西斜。


    老婆婆在寢屋照看穗穗,南寶衣坐在廊廡下,看著餘味她們領著小孩子在院子裏踢毽子玩。


    她覺著有趣兒,正要跟著一起玩時,院子外麵忽然傳來急促而又整齊劃一的軍靴聲。


    她望向覺苑寺院門。


    院門被人撞開。


    軍爺腰間挎刀,容貌兇狠,“有人密報,稱覺苑寺發生了時疫。縣太爺為百姓著想,特意派大夫前來檢查,任何人不得阻攔,不得離開!”


    說完,閃身到一側,朝大門外揮了揮手。


    須發皆白的老大夫,背著藥箱踏進來。


    南寶衣微怔。


    這老大夫,可不就是第一次請來的那位?


    她上前兩步,“大夫,起初高燒的人是穗穗,你替他診治時,隻說是尋常高燒,喝一劑藥就好,可是後來——”


    老人擺擺手。


    他戒備地與南寶衣保持距離,“無論如何,先讓老夫看看病人,再判斷病情。”


    他進入寢屋,檢查過南寶珠和穗穗。


    一刻鍾後,他踏出門檻,表情十分凝重。


    “大夫?”


    南寶衣緊張。


    老人快步往院外而去,口吻冷淡地吩咐那些士兵:“準備一下,把覺苑寺圍起來,不許任何人進出。這場時疫相當嚴重,與當年衛國爆發的魚瘡疫一模一樣。”


    他踏出覺苑寺。


    寺門在眾人眼中,緩緩合上,甚至還有落鎖的聲音。


    軍靴聲往四麵八方散去,大約是密不透風地圍住了寺院。


    餘味擔憂,“小姐?”


    南寶衣小臉清寒。


    來劍門關之前,她特意翻閱過史書。


    十年前,薛定威與衛國作戰,本來雙方勝負五五開,隻是衛國突然出現罕見的魚瘡疫,導致衛國軍隊徹底喪失戰鬥力。


    可以說,薛定威打敗衛國,其實運氣成分相當的大。


    如今……


    那場魚瘡疫再度席卷而來。


    十年前沒能研製出有用的方子,十年後,可以嗎?


    南寶衣抬手揉了揉眉心,卻見老婆婆顫巍巍從門檻後踏出來,崩潰般跪倒在地,哭嚎著朝天空伸出雙手。


    她聲音沙啞,不停地叫著“放過我們吧”,有種宿命般的蒼涼。


    院子裏的小孩兒們麵麵相覷。


    有些三五歲的孩子,更是被嚇哭了。


    南寶衣環顧四周。


    餘味和嚐心沒讀過史書,不知道那段曆史的可怕,此時滿臉都是困惑。


    放眼整座寺廟,能撐起場子的,似乎隻有她一人……


    她穩了穩心神,正色道:“從現在起,誰也不許靠近穗穗和……”


    她緊緊咬了下唇瓣。


    鼻尖微微發酸,眼睛更是澀的很,心髒像是被誰用利爪擭住,疼得恨不能就此暈厥過去。


    那是她從小一塊兒長大,最最要好的小堂姐啊!


    她強忍淚意,接著道:“誰也不許靠近穗穗,和南寶珠。餘味、嚐心,你們負責照看這五個孩子。婆婆,你來煮我們的一日三餐。穗穗和南寶珠,由我親自照顧。”


    她選擇了最危險的任務。


    餘味和嚐心對視一眼,正要說話,南寶衣卻抬手阻止她們。


    她轉身踏進門檻。


    在眾人的視線裏,掩上了槅扇。


    穗穗和南寶珠的寢屋之間,是用木板隔開的。


    南寶衣拆下木板,瞧見寧晚舟依舊盤膝坐在床尾。


    他雙手籠在袖管裏,垂著鴉羽似的的睫毛,凝視榻上的胖姑娘。


    南寶衣低聲道:“小公爺,你不走嗎?離得遠些,興許能避免染上時疫。”


    “不走。”


    寧晚舟嗓音淡漠。


    南寶衣看著他。


    這位小公爺,十三歲的年紀了,還整日塗脂抹粉穿襦裙,甚至還學人耍離間計,離間她和珠珠的感情。


    明明很不著調,可是不知為何,這一刻,她忽然覺得由寧晚舟來照顧珠珠,是很令她踏實心安的事。


    莫名地相信,小公爺一定能照顧好珠珠。


    不過——


    她滿臉糾結,“小公爺,你能不能把珠珠腦袋上的罐子取下來?”


    “我家鄉民間有習俗,把罐子放在腦袋上,可以治病驅邪。”寧晚舟振振有詞,“我建議你在那小孩兒腦袋上也放一個。”


    南寶衣:“……”


    能治病驅邪才有鬼!


    算了,不管他們了。


    她走到小榻邊。


    穗穗高燒得厲害。


    她仔細檢查過他的被子,發現雪白的棉被上甚至濺了血點,大約是他咳嗽出來的。


    南寶衣捉起他放在被子外麵的小手,正要給他藏進被子裏,卻看見他手背上起了皮屑。


    她卷起他的袖管。


    小少年的手臂上,赫然布滿了紅紅的淤傷,就像是一片片魚鱗。


    這種魚鱗出現在人的軀體上,看起來實在詭異驚悚。


    南寶衣縮迴手。


    她慢慢抬起自己的手。


    卷起袖管,白嫩的手臂上不僅起了皮屑,甚至……


    還有悄然浮現的淡紅淤傷,已經呈現出魚鱗形狀。


    她猛然放下袖管。


    寧晚舟的聲音涼幽幽響起:“你也染上了?真有意思,看來我得照顧三個人了。”


    南寶衣沒吭聲。


    最後一縷夕陽悄然消失在窗欞。


    夜色籠罩了大地,沒多久,那淅淅瀝瀝的秋雨聲飄落大地,鬼魅般的唿嘯風聲,令人更加不安。


    南寶衣點燃蠟燭。


    餘味把晚膳放在窗台上,隔著窗欞擔憂道:“小姐……”


    “我無事。”


    南寶衣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充滿活力。


    她打開槅窗,拿過膳食。


    是幾碗搭配鹹菜的清粥,比較適合病人食用。


    用過晚膳,她端坐在八仙桌前,鋪陳開筆墨紙硯。


    她按照時間順序,將與衛國有關的事件全部記錄下來。


    劍門關之行,從陰兵借道到衛國詛咒,都繞不開一個衛字。


    老婆婆的話近在耳畔。


    ——十年前,衛國被薛定威所滅,衛國皇族更是被斬殺殆盡。有人說,衛國皇族受盡淩辱,曾在死前立下咒言,稱不出十年,蜀郡必發生天災人禍。


    如果,如果世上真的有所謂的詛咒,那麽蜀郡大旱,乃是天災。


    這場時疫,便是人禍。


    既是人禍,是不是也意味著,時疫發生在覺苑寺,並不是巧合?


    而是……


    有人故意為之。


    她提筆凝思時,窗外有人影晃動。


    沒多久,蕭弈推門而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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