爭鬥既已成定局,再多贅言也隻能是徒勞。


    再次與秦翰對話幾句,確定了比鬥的所有細節,羅開先在公爵的脖頸處輕輕拍拍,這靈性十足的馬王便開始小步後撤,而他的眼睛則一瞬不瞬的盯著宋人的所有舉動,與之配合的是他緊握在手的長刀刀柄,以及那張沒有絲毫表情的木頭臉。


    目的自然是防備對方突然變卦命令手下發起突襲,雖然他並不是很擔心這秦翰會不顧體麵,但初次正麵接觸這時代的高層人物,在並不了解的人和事麵前,他是絕不會把信任交給任何人。


    道理很簡單,曾經的“史書”上記載的秦翰是個忠勇的閹人將軍,但是誰能判定他就是一個信守承諾的人呢?


    至少羅開先不想冒這個險。


    因為憑借著累積的心理學常識,他從眼前這位閹人將軍秦翰的眼睛裏,他看到了殘酷、冷血以及詭變,那種深刻的東西比他這個有著十多年軍旅生涯的職業軍人更為深刻。在認識到了這一點之後,他才有些恍然,雖然後世與這個時代的戰爭形式不同,但有些東西的本質是沒有任何區別的。


    比如說戰爭的殘酷,還有權謀的詭異,如果說前者他羅某人不乏認知,後者則不是他所熟悉的領域……


    很顯然,在眼前這個宋國的高層人物麵前,就像麵對他在後世曾經麵對的開國老將,他羅某人曾經的過往仿佛並不值得一提——這怎能不讓他心生警惕?


    與他的這種警惕相對應的,在他對麵秦翰同樣緩緩後撤,時而抬頭張望向他,那雙有些渾濁的眼睛閃爍著欣賞與疑惑。


    接下來的時間是給兩方各自選出比鬥人手的緩衝,長街上呈現出一種詭異的平靜,長街兩旁貼近左右屋舍處,擁擠的人群已經變得稀疏,但仍舊有膽大之人站在那裏圍觀,他們彼此間竊竊私語,低聲議論著所見所聞。


    這些人並不起眼,但無論是羅開先,還是秦翰,都沒有命人驅趕他們。


    無他,羅開先知道這些平凡的人們代表的是民意,他正需要借助他們的口舌把事情傳播開去,而秦翰則是深知這都城內人情複雜,即便他這個得了皇帝寵信的人也不能妄為。


    閑話少敘,羅開先迴到本陣,也就是紅漆大棺材圍繞起來的“堡壘”旁邊,首先迎上來的是同他一樣習慣性木著臉的且格拉斯。


    “將主,職下請命出戰!”


    “……好!”羅開先稍一沉思,便點頭允了,“總計二十人,人手你選,除鳶盾、長矛、直刀必備,其餘兵刃隨你自選!”


    且格拉斯的混血臉龐稍有動容,問道:“將主,折弩也可選用?不需隱瞞宋人?”


    “不需隱瞞……”羅開先沉聲迴道:“這秦翰是宋國的統兵大將,派出戰鬥的人必定是精銳好手,新武器哪有人命重要?通告你選中的人,不需留手!”


    “不需留手……將主你的旨意是……可以殺了他們?”且格拉斯確認道。這個希臘與波斯混血的家夥是武癡沒錯,但同樣也是羅開先手下最優秀的戰士之一。


    羅開先輕輕地點了點頭,換了拉丁語低聲說道:“雖然我不想這片土地流太多血,但為了避免更大的麻煩,必要的震懾卻不能少,且格拉斯,你是我手中最鋒利的長矛,對嗎?”


    且格拉斯抬起右手重重地在左胸盔甲上敲擊了一下,“是的,將主!我是你手中最鋒利的長矛!”


    恭敬的禮節之後,且格拉斯自去大聲吆喝人手,而羅開先則不必幹涉這種瑣事,目光從依舊擁擠在楊景宗院牆外的一幹人等,他才在一個紅漆大棺材的旁邊看到了一個本不該出現在這裏的麵孔。


    “昌莆兄,你怎會在這裏?”


    “……賢弟,不,羅將軍,你做得好大事!”冒然出現的人正是張顯張昌莆,這個宋國三司衙門的倉曹文吏,他這會兒沒有前夜同羅開先談話時候的輕鬆,而是緊皺著眉頭,那雙原本睿智的眼睛裏閃爍著驚惶、恐懼與焦急。


    “昌莆兄覺得某行事唐突?”羅開先隨口反問道。對比神色複雜的張顯,他這個當事人的狀態反而顯得格外平靜與從容。


    張顯見到羅開先並沒有惱火他的指責,臉上的表情稍有鬆弛,急切地說道:“還請將軍勿怪張某亂語……張某雖僅為三司區區一文吏,卻非盲眼之人,某亦知這汴京城三十裏內駐紮著超過十萬禁軍,此外還有廂軍,還有城衛軍……隻不知緣何將軍如此不智?”


    “不智?”羅開先饒有興趣的聽張顯說了一大通的話,才從馬背上跳下,鄭重地問道:“還請昌莆兄告知,何為智?何為愚?”


    “……”張顯木呆呆注視著羅開先那張冷臉,那張臉依舊如同前晚一般冷靜而又深邃,很顯然,這高大的男人並未如他想象般雙眼赤紅憤怒填膺的失去理智,聽著羅某人的問話,他卻不知如何作答。


    羅開先並未指望張顯給出什麽答案,片刻之後便自問自答道:“智慧亦或愚蠢不過相對而言,如昌莆兄所言,羅某率眾入這汴京城懲治惡徒是為不智,在某看來,若是因為惡徒勢力雄厚便忍氣吞聲,才是真正的愚蠢,不知昌莆兄以為某之言若何?”


    數日前若非有崔十八郎率人袒護,張顯的女兒便會被楊景宗侮辱,他心中豈能不惱火?耳邊聽著羅開先的陳述,他厭惡的掃了一眼不遠處還在哼哼唧唧的楊景宗,皺著眉頭說道:“懲治惡徒確為該有之事,然,此乃京城所在,惡徒有甚過錯,該由王法定之,而不是……由將軍你冒然出手……”


    羅開先嘴角勾了勾,抬手在張顯肩膀的側麵拍了兩下,“昌莆兄之言堂而皇之,確為正理,然……事發近六天,主持王法之人何在?某聽聞昌莆兄亦曾尋開封府尹告狀,可有人出麵應聲?此等惡徒何時得以懲治?”


    這段話的淺顯易懂,張顯木著臉卻說不出一個字。


    打鐵需趁熱,羅開先有意招攬這人,繼續道:“楊景宗乃宋帝舅子,便是宋庭有人想要治其罪,宋帝豈能允之?故昌莆兄所言不過虛無之想,按兄之所言,楊景宗其人終不過徙罪1之罰,而不會有性命之危!”


    羅開先的話語裏幾乎句句都有一個“宋”字,張顯聽得甚是別扭,卻也無法反駁,畢竟這羅某人不是宋國子民,他又能如何?況且羅開先話語中的內容字字誅心,作為三司衙門中的積年老吏,便是有心辯駁,終究也隻能長歎一聲。


    看著臉上神色糾結難消的張顯,羅開平靜說道:“昌莆兄,從事發之時起,你張家便已牽扯其中,實難得脫……兄之女溫婉宜人,某日前亦曾得見,如今與十八郎兩情相悅,實為難得美事……若從昌莆兄若想息事寧人,除非嫁女與那楊景宗……敢問昌莆兄舍得乎?”


    “某還不會賣女求榮!”惱火情急之下,張顯心中的話語脫口而出,咆哮了一句之後,眼神卻清明了許多,定了定神,猶有不甘的低聲說道:“朝堂諸公定不許楊景宗妄為……”


    “昌莆兄這話有掩耳盜鈴之嫌……”羅開先忍不住揶揄了一句。


    “……”聽到羅開先這難得帶著情緒的言語,張顯無聲的咧了咧嘴算是苦笑,倒是放鬆了不少,順著羅某人目光同樣看向忙碌準備的且格拉斯一行,憋不住心事問道:“某有一事不明……將軍隨員不過百眾,所應對之人卻是皇帝舅子,此人牽涉之廣難以祥數,張某不通兵法,亦曾有聞為將者必定善於選擇戰機,似將軍這般急切……緣何?”


    羅開先左右旁顧了一下正在披掛裝備的且格拉斯一眾親衛,隨後又遠望了一下二百米開外的宋人隊伍,才鎮定自若的解答道:“這汴京城,匯聚了眾多人等,吐蕃人、迴鶻人、契丹人……行商、使節,哦,應該還有秘諜,這類人大多都是消息靈通之輩,若是他們認為靈州人受人欺侮而忍氣吞聲……某麾下十餘萬人如何立足於靈州?”


    “靈州距此千多裏……不會那般嚴重……”張顯不過錢糧倉曹文吏,於國事戰事並不精通,所以他這話與其說是安慰羅開先,連他自己都不相信。


    羅開先根本不理會張顯的言不由衷,徑自說道:“未來兩年,乃我靈州休養生息之時關鍵,某並不擔憂戰事,卻不願理會外來之瑣事牽扯,因戰事或兇險,卻可助某磨礪軍士,外來繁雜卻會打亂我靈州生息之大事!絕不容外人打擾,在此期間,無論誰人,膽敢冒犯,都要小心項上頭顱!”


    “某曾聽聞兵家有雲,堅不耐久,剛則易折……”張顯忍不住提醒道。


    羅開先搖搖頭,“昌莆兄所言乃通常情況,且需知,事有不同,人亦有不同!”


    “此話怎講?”張顯有些摸不著頭腦。


    羅開先走了幾步,重又扶住公爵背上的馬鞍,迴頭輕輕地說道:“戰士們準備好了,比鬥將始,請昌莆兄拭目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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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1徙罪,發配、流放的另一種說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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