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衍1,一個有家不能迴而奔走各地,試圖通過科舉求功名改變命運的學子。


    好在有富商看中他的才華品行,嫁了女兒給他並支持他參與科舉,但他卻不想凡事依著丈人出頭,於是便提前到了這開封府,原因是兩年後是新科開考的年份。他尋了一處靠近書院的房子,每日過去蹭課,倒也充實得很。


    冬日來臨,因為身上少有餘財,買不起太多木炭,家宅中寒冷,手腳冰冷得讓人讀不進書去。因為臨近春節,學院裏已經開始放假,無處可去的他便和幾個同類的學子一起,湊到一家新開的茶館讀書。


    茶館的掌櫃是個有遠見的,也不苛待他們這類學子,不但提供座位,還供給他們免費的茶點,要求也不多,僅有一個,要求學子們每天有兩個人站在台上給茶客們白講——也就是用白話講某些經典故事,或者奇聞軼事之類,說的好了,還有所謂的潤口費可拿。


    這對寒門子弟來說,可說是難得的逸事。


    這天,距離春節還有十三天。


    杜衍和幾個學子早早的坐在了茶館二層的靠窗位——這個位置不但采光充足,同時也可以鳥瞰窗外臨近的街景。


    因為是大清早,茶客還沒有來上幾位,七八個學子們或者討論文字中的遇到的問題,或者對著臨近春節這開封府發生的趣事交流看法。


    忽的不知哪裏有人吆喝一聲,“看外麵,來了熱鬧了,莫非是邊疆打了勝仗,邊軍迴來給皇帝報喜?個頂個騎的是高頭大馬,真是威武!”


    “哪裏?在哪裏?”幾個性子活躍的學子也不爭論了,你推我搡的就往窗口擠。


    貼著窗子捧著書本正在翻看的杜衍忙不迭的側轉身拱起後背,雙手緊緊抓住窗子上最結實的外框,以防自己被擠出窗外,嘴裏慌張的叫嚷起來,“別擠,別擠!小心掉出去摔斷腿!潁州齊、蘇州孟,你們兩個混蛋,不就是戰馬,有甚子稀奇?”


    被稱作蘇州孟的年輕學子雖然身材瘦小,一副口舌卻伶俐得很,手下動作不停,三下兩下就穿過桌椅的空檔,然後從杜衍腋下鑽到到了窗子前,然後才叫道:“山陰杜,剛剛叫嚷的那廝是店裏有名的耳報神,能讓他如此驚訝,絕非尋常景致……哎,潁州齊,你這廝莫推!”


    被稱作潁州齊的也不是善茬,嗯,應該說這年代敢於單人出來求學的學子都有一副好體格和好口舌,“蘇州孟,你這小矮子快閉嘴,聽……外麵有人在叫甚麽?”


    茶館外麵就是直通禦街的主路,寬敞得足夠十個壯漢雙臂展開並行。


    臨近春節,盡管是大清早,但這主路上已經開始人行如織。遠遠地開始有人向左右避讓,正是過來的一隻隊伍馬隊看起來還不真切,但是嘈雜的聲音卻傳了過來,幾個學子把窗子支起來,趴在窗口向外看的時候,恰好聽見有人提著鑼,有人扛著鼓,還有人在半說半唱的吆喝了起來:


    “諸位老少且請聽俺講……


    開封有個楊二郎,


    潑皮無賴狠心腸,


    遇見女娘他語相纏,


    女娘同伴欲推擋,


    他惱羞成怒辯不過,


    會同那狗腿齊上場,


    冷心冷麵把刀揚……


    哎喲……


    可憐那……


    五條好漢把命喪,


    可憐俺那兄弟爺和娘,


    白發送黑欲斷腸……


    尚有那…家中幼子急待哺,


    失牯之痛誰願嚐?


    哎喲……


    問天地之間理何在?


    府衙大人百事忙……


    今朝俺們自個……人心聚……


    去問個是非與短長。


    哎喲……


    諸位老少請聽好,


    莫要茫然把路擋,


    俺們兄弟自去問權貴,


    難知生死路多長……


    若是有個差誤把命喪,


    且請諸位幫忙把名揚!


    走嘞呦……”


    唱聲一落,便是響鑼開道,鼓勢助威,然後便是牛車轆轆,馬蹄聲聲。


    這時代的人哪裏見過這等陣勢?甭說外來人,便是這開封府內土生土長自謂見過大世麵的人也沒見過這等局麵!


    山民小調有人聽過,但是放到這種場麵大聲震唱的——沒人見過。


    拉著棺材的車不少見,但是如今這樣五隻紅漆大棺材轆轆而行的場麵——沒人見過。


    開封府地屬京都,騎隊穿行稀鬆平常,便是皇帝出行也是家常便飯,但如此雄壯的馬匹配上高大壯碩兇悍的騎手——同樣沒人見過。


    左右路邊腳步停駐的路人目瞪口呆,茶館裏趴窗子的學子同樣也沒好到哪裏去。


    小個子的蘇州孟最先反應過來,嘀嘀咕咕地咕噥道:“暖呀,那廝唱得甚麽?那楊二郎可不好惹,是個經常走馬樓台的潑貨,等閑人可萬萬惹不得……”


    旁邊一個北地口音的學子凝聲說道:“蘇州孟,莫用你那鄉土話,聽得好生難懂,那楊二郎究底何許人也?”


    蘇州孟頭也不迴,眼睛直勾勾盯著窗外,繼續道:“若是俺沒猜錯,那漢子所說楊二郎必定是北城刺馬巷住著的那楊殿侍,不,那廝剛剛升了閣門祗侯,那廝全名楊景宗,字正臣,偏偏性子不正,是個素喜博撲的無賴子,怎生人家有個姊姊嫁入宮廷,如今正得今上的歡心,那楊二郎便愈發的不可一世……”


    沒帶他說完,緊貼他背後的杜衍低聲喝道:“慎言,莫論今上如何,隻說那楊姓景宗,他是做了甚麽,惹得這樣一夥人來……”


    “嘿,老山陰,謝……”蘇州孟扭頭衝著杜衍低笑了下,迅又迴頭盯著窗外,嘴上功夫仍舊不停,不過收斂了許多,“十數天前,據說在脂粉街,那楊二郎戲弄一個閨閣小娘,小娘同行之人是些外地漢子,不曉得那楊二郎根底,兩廂動起手來,那楊二郎拳頭比拚不過人家,便唿喝了一堆幫閑抽刀子就砍,據人講,當場死掉三個……嘖嘖,如今這五副棺材,想必有人不治,又亡了兩個!”


    “莫要幸災樂禍!”杜衍在這小子肩頭錘了一下,追問道:“那這隊人又是何許人也?如此兇悍,還夾雜著西域麵孔,莫非是河西邊鎮招納的番兵?”


    “這可不是邊鎮番兵!”蘇州孟縮了縮脖子,眼看到外麵的馬隊從窗前走過,唿喝了一句,“天爺,這戰馬可真真雄壯!怕是皇宮禦馬苑中亦遠遠不及!”


    “你這廝又要賣關子!還不快講,這……到底何方人士?怎的可以提刀掛甲入城?皇城司那些痞兵怎不攔阻?”潁州齊也急了,捏著蘇州孟的脖頸問道。


    “莫抓,莫抓!君子動口不動手……齊兄你隻是姓齊,非是那齊魯壯漢!得,俺說還不成!”被捏了脖頸,蘇州孟不敢再嘴碎,“你們看那馬背上騎手,各個都是漢家打扮,包括綠眼睛胡人也不例外……俺是兩月前聽人所說,這等人乃是前唐……不是二十年前江寧那個偏居一隅之唐,而是昔日以長安為京都之大唐,據講他們乃是昔年安西軍攻伐西域時,戰敗兵卒之後裔,如今自萬裏之外迴返,就駐紮在河西靈州……嘖嘖,真乃猛士矣!潁州齊你莫急,如此兇悍之輩,皇城司一眾人物,那個能及?莫說攔阻,怕是要嚇得尿了下衣!”


    其餘一眾書生同樣眼睛緊盯著窗外——如同街麵上的行人一樣,耳朵裏聽著各方傳來的聲音,卻都不由自主的失了言語。


    眼前這一幕實在是有些震懾心靈,不過數十騎,加上一些明顯是幫閑的壯漢,居然走出了得勝之師也沒有的悍烈之氣。


    書生們沒見過真實的殺戮場,但呆在這汴京城,卻沒少見過邊鎮的軍卒,單憑肉眼,他們分辨不出軍卒裝備的優劣,但是心底的直覺告訴他們,與眼前穿街而過的騎士們相比,皇城司的軍士就是皮囊好看的稻草枕頭,邊軍的所謂雄壯軍士也不過是沿街的乞丐!


    外麵的鑼鼓似乎越來越響亮,領頭吆喝的幾個漢子也並未頹唐,反是愈加精神,愣是把一副破鑼嗓子扯得像要撕破一般,卻也贏得了更多人的矚目,而沉默的騎士半言不發,冷肅地似乎看淡了世間一切,而那為眾騎維護在中間的碩大棺材,上麵的紅色,在這冬日裏,竟變得如此刺目!


    人越聚越多,行進的騎隊竟沒有一步停留,雖是因為圍觀人數變多而有些緩慢,但仍是堅定不移的前行著。


    隊伍的後方,幾十個同樣是騎兵的家夥尾隨在後麵,氣勢卻遠不如扶棺而行的前者,士氣更是看起來仿若霜打了的深秋綠菜——蔫頭蔫腦,那一身錚亮的鎧甲也仿佛蒙上了難以抹拭的塵埃……


    “呀,後麵那是皇城司之人?怎的如同閹雞一般模樣?平素那般氣焰何處去了?”這話當然並不大聲,也不是沿街的百姓敢說的話,而是茶館中趴在窗子上的蘇州孟嘟囔的。


    “你這廝就是個惹事混子!”杜衍抬手在蘇州孟的襆頭上拍了一記,迴手又攬住他的脖頸,輕聲道:“人都走遠了,俺要下去看看,你等去是不去?”


    未等蘇州孟開口作答,一旁的幾個書生中有人迴道:“世昌兄1,所謂君子不立危牆之下,這等兵兇戰亂之事,非是我等凡夫學子可以左右,莫若靜待後息……”


    “多謝幾位學兄提醒……”杜衍未等那人說完,隻是左右旁顧一圈,見以往覺得不錯的同年這刻卻頗有麵目可憎之嫌,遂言道:“俺卻是不甘靜等信報登門,如此詭異之事,如此豪雄之人,俺若不去親眼觀摩,怕是夜不能眠……故俺決定前往一觀,誰人與俺同行?”


    “山陰杜!怎能忘了俺!”靜了一會兒的潁州齊反應了過來,忙不迭的開口了。


    被杜衍攬著的蘇州孟也梗著脖頸說道:“同去,同去!”


    所謂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同是學子,同是出自貧寒之門,卻是在這種看似瑣屑的事物麵前,分得涇渭分明。


    扶棺而行的隊伍徑直而去,在隊伍的後麵,長街之上,如同這般的場景不知凡幾。


    隻是,僅僅意圖以陽謀破解前事的羅某人還安坐在馬背上,這時的他怎也想象不到,他這番舉動帶來的收獲都有什麽。


    …………………………


    注:1世昌兄,杜衍的表字。杜衍,越州山陰(紹興)人,978-1057,公元1008年進士及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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