滎陽南城有一條東西向的長街,按宋人的提法,長度足有三千步,街麵寬也有二十餘步,街道的兩側除了各種貨物店鋪就是各色不等供商旅居住的旅館,當然後者在這個時代叫做客棧。


    貨品參差不齊種類不一,所以貨棧難分什麽等級,但客棧卻有所不同,有招待貴商富賈的靡靡之所,也有接納貧苦勞力的大車店——當然這個不是店鋪的名字,而是一個泛稱,因為住在這些簡陋客棧中的人多半是趕著木頭輪子的貨車趕路的人,故而得名。


    所謂招待貴商富賈的靡靡之所多半占地廣闊,且一般都有獨棟院落以供客人選用,內裏五髒俱全,可說你家中有的這裏有,家中沒有的同樣也有,甚至如果出門沒帶女伴,店家甚至都可以為你聯係名花貴柳前來紅袖添香;至於大車店就簡單多了,除了簡陋的大通木板鋪之外,隻有供給取暖用火盆的簡易客房,木質結構的屋舍多半粗糙老舊,能有一套幹淨的鋪蓋已算上佳。


    既然城內有能夠住宿的地方,靈州隊伍自不必辛苦駐營野地,而且擁有數百人眾加上近千匹馬的隊伍,大車店之類的地方可是容不下的,羅開先手頭富裕,可沒有苛待繼續自己的想法。


    於是,便尋了一處看著還算幹淨爽朗的客棧。


    客棧外木製牌樓上掛著的匾額上有名字,叫福貴居,這客棧字號雖然俗氣,但內裏的布置卻並不俗氣,所有的家具已不再是唐氏矮桌矮幾,而是宋氏的簡約風格。雖是簡約,紋理清晰的木質材料卻又分明解說著店東品味的不俗。


    這種地方的消費自然不菲,羅開先選了三個獨門獨院的相鄰宅院安頓自己一行人,單隻這三個獨院的租住費用每天就要紋銀三十兩,此外還不算馬匹的精料,人吃的食物,拉拉雜雜稍一統計,每日至少百兩紋銀的消費是免不了的。


    百兩銀子在這滎陽城內處在什麽消費水平,羅開先暫時是無從了解的。


    不過把全部人馬安置妥當,品嚐了一下客棧夥計送上門的菜肴之後,他根據一路過來采買時候的物價水準,推算了一番。


    之前在晉州城,一張完好的豹皮才不過八兩銀子,上好的黑熊皮更是隻有十二兩銀子,而這加起來二十兩銀子足夠那獵戶給兒子辦一場還算看得過眼的婚禮!但現在五倍普通人婚禮的錢,僅夠在這客棧住上一天!


    算過這之中巨大的物價差異,連並不在意金銀的羅開先也難免有些咂舌,所以連帶著對這種高價便有些不爽——不過類似後世山村旅館的水準,竟然收了堪比星級賓館的價錢,他當然有理由不爽。當然,這不是肉痛,而是感覺不值,至於周圍都是後世看來奢華的古董裝飾,被他選擇性的忽略了。


    抬頭看著準備去梳洗的李姌,羅開先問道:“娘子且慢,你說為夫在這宋京邊上買上一座莊園如何?”


    宋人布置的客房還算讓李姌滿意,據仆役通告還準備了專供女眷洗塵的花瓣木桶浴湯,她正準備去體驗一番,聞聽男人問話,不禁愣了一下,才恍然迴道:“夫君是想在這裏常住?”


    “啪!”羅開先拍了自己腦門一下,暗罵自己忙著趕路糊塗了,“當然不,為夫隻是一時念起,這滎陽開銷也未免過於昂貴了……”


    “嗬嗬……”類似中亞女郎一般爽朗的笑笑,李姌在男人身邊的鼓型圓凳上坐了下來,安慰道:“我不知夫君那裏帶了多少財富,不過我身邊尚有許多祖上留傳下來的飾物,若是真的不夠開銷,拿去賣了想也足夠……”


    “胡說……哦,我是說怎也不用娘子出賣飾物……”羅開先揉揉有些發脹的腦袋,“娘子誤會了,適才我在盤算一張上好熊皮不過十餘兩,而今在這滎陽諸多人住一日就要百多兩銀子,真是……還莫如在這周邊購置一座莊院……”


    雖是一路勞累,李姌的心情卻很不錯,這會兒聞聽羅開先言語中的體貼,更是心中溫柔一片,“夫君睿智!不過我曾聽家中老祖說起,昔年長安城曾有一句俗語,叫做‘長安居,大不易!’,想來如今這宋帝腳下的京都,該也與昔年長安仿若……且購置莊院之事,我們初來乍到,卻是不便操辦……”


    隨著女人的娟娟細語,被瑣事纏混了頭腦的羅開先也緩過勁來了,“哎,為夫我忙糊塗了,還是娘子賢惠!”


    被誇獎了的李姌可沒有大家閨秀式的謙虛,反是站起身拋了個眼神給男人,“可當不起夫君你誇讚,以後別把我和花彪那個閑不住相提並論就好!夫君你還是自己發呆吧,我可要去沐浴了,不然娜娜那個悶葫蘆就要搶先了!”


    話音未落,這小娘便又恢複了風風火火的態勢,推開門就走了。


    留下羅開先無奈的搖頭,這小娘,嘴上反駁著,行動與花彪又有何不同?


    不過女人自顧自忙去了,他也沒能去湊一把熱鬧來個什麽鴛鴦浴,不是不想,而是不能,前腳李姌剛走,後腳奧爾基推開門走了進來。


    “報將主!”保加利亞人的眼神很焦急,也很複雜,“剛剛外麵執哨衛兵送來了十幾份……拜帖,要求拜見使團領隊,將主,是否接見,還請將主決議。”


    “決議?”羅開先不動聲色的重複了一句,反問道:“奧爾基,先前在綏州時候就已說好,這使團出麵的領隊隻有你和安提亞諾兩個人,我是不會參與的。”


    “可……”奧爾基急了,“將主,這宋國遠非途徑小國可比……他們的軍隊人數眾多,我們隻有四百人,隊伍中還有主母,一旦有人想要圍攻我們……”


    保加利亞男人失了常態,除了第一句用的漢話,後麵全是節奏頻快的古拉丁語。


    羅開先擺擺手,示意奧爾基停下,然後手掌平伸,手心向下壓了壓,“坐下,奧爾基,不要著急,嚐一嚐這東方宋國的茶!”


    沒錯,直到這裏,羅開先才有機會品嚐到茶水的滋味。先前路上並不是沒有遇見販賣茶葉的行商,但那些滿是茶梗的玩意兒根本無法入得他眼,因為他不嗜酒,他在路上喝的大多都是自己調製的花草茶,用的還是木頭杯子——金杯和銀杯可不適合泡製茶飲料。


    坐在鼓型凳上,捧著青色的茶碗,奧爾基有些哭笑不得,若是心中無事,手上這物件就值得他研究半天的,但是眼下,他哪有什麽心思喝茶?


    不過,隨著羅開先不慌不忙洗茶碗、煮水、沏茶一係列平靜的舉動之後,他的心也開始迴味自己的舉動,再抬手飲過一口茶水之後,感受著口腔中的清爽,心境終於平和了下來。


    “這茶葉炒製得一般,可惜了!倒是水還不錯……嗯,奧爾基,感覺如何?”同樣端起青瓷杯飲了一口,羅開先悠悠然地開口了。


    “這叫茶麽?”保加利亞人有些心神不屬的咕噥了一句,然後恍然恭聲道:“將主原諒,奧爾基思緒不定,實在嚐不出什麽味道。”


    “你呀……”羅開先輕歎一聲,坐直了身體,平靜地說道:“之前在雅典,我看你還能有話直言,為何如今在我身邊跟得越久,反而越發沒有主見?”


    保加利亞人恭恭敬敬地坐直身體,迴道:“按照東方的話語,在雅典的那個奧爾基隻是亡命之徒,不知天地開闊……如今跟在將主身旁,每每見到將主的智慧比愛琴海還要深邃,奧爾基怎敢賣弄自己這一點小聰明?”


    “嗬……”羅開先曬然一笑,按照這家夥的說法,跟在自己身邊倒是害了他,人沒主見與鹹魚有何區別?奈何這時代人的思維就是如此單純。不過事在人為,不過引導而已,卻難不住他這個帶兵的將軍,“也罷……奧爾基,我來問你,十幾份拜帖有何可憂慮的?值得你如此焦躁?”


    “拜帖?不,將主,不是僅隻因為拜帖……是因為投貼的人,這些帖子的主人必定是本地有名望的人,這些人等,見與不見,都是……麻煩!”


    “有何麻煩?”


    “將主,那些人要求拜訪我們,絕不會是畏懼我們,而是看中了我們的馬匹……而宋國如此龐大,城富人多,又有眾多軍隊……一旦我們拒絕了他們……”因為思緒混亂,奧爾基的言語也是漢語摻雜著拉丁語,淩亂得很。


    不過這淩亂卻沒影響羅開先的理解,他馬上就明白了緣由——這個奧爾基被迫趕鴨子上架般成為使團主事,小事還看不出來,遇到重要點的事情就拿不準主意了,而恰好離開晉州這幾日,越向東行越見繁華,這個來自歐羅巴的男人心中觸動太大,再也搞不準心中所想,心中所願與現實所見之間的衝突,讓他一個初次帶隊的人又能如何?


    不過,區區拜帖而已,難住了奧爾基,可難不住羅開先。


    羅某人很是輕鬆地開口說道:“奧爾基,記得今日入城時候嗎?”


    “當然記得,將主。”


    “這宋國有很多律法,比如,除了官員貴族之外,平民入城不得佩戴兵刃,甚至不準騎馬,我們入城時可曾受到刁難?”


    “……不曾!”


    “嗯,你要知道,奧爾基,這宋國雖大,我們卻也不是手無寸鐵的平民!宋國有眾多軍隊,你怕了嗎?”


    “怕?不,將主,我一點也不怕!”保加利亞人迴話的聲音很是堅定,這不是激將法的作用,奧爾基真的一點也不懼怕死亡與殺戮,他隻是擔心完成不了將主交與的使命。


    “那你擔心什麽?”羅開先低聲喝道:“把拜帖篩選一下,商人可以見見,官吏與貴族,一律拒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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