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東方人的傳承文化中,有個字眼很難用簡單的文字或話語來解釋,那就是“義”。


    在這間半是窯洞半是木樓的糊著窗棱紙隻能半透陽光的酒館裏,老楊犒一共讚了羅開先兩句話,前一句話是“高義”,後一句是“老河西的骨血”。這樣的話外族人很難搞懂,但對於羅開先來說,前一句是讚美,後一句是接納與認可。這一點,即使他這個來自後世的戰爭怪物也能輕易而準確的領會。


    千年的時光流轉,許多事物都在變遷,包括語言在內。


    但是許多無聲存在的事物卻是自有傳承譜序的,比如說族群的綜合性情——這類說起來有些虛無縹緲的東西,很少會有大的變革。事實上河西人的爽直脾性,直到後世都有所繼承。


    作為正統的河西人,即便是來自後世的羅開先就是最好的例證。


    與綏州的幾個老者一樣,他很好的繼承了這種性情上的特色,當然還有作為軍人的那種“寧在直中取,莫在曲中求”的大丈夫氣概。


    這種性情或說處事風格的雷同,大大地提高了彼此之間的認同感。


    當然,作為開始走向上位者狀態的羅開先來說,即便諸事並不如他所預料,他也不屑於用謊言來欺詐一些老人。


    而對於綏州這些鄉老來說,高大健壯又有一班得力手下的羅開先變得沒有傳言中那麽神秘,反而倒像自家有所成就的後生子弟。


    這種聞名不如見麵的落差感,當然會讓他們覺得親近。


    要知道,在這個紛爭的年代,能夠在綏州這種邊鎮活到諾大一把年紀的老家夥們,或許不是什麽頂尖的人瑞,審時度勢的本事估計已經融到骨頭裏了。歸根結底,這些老家夥可都稱不上甚麽老實本分的人物,誇張的一點來說是一群老狐狸也絕然不會有錯。


    選擇與這樣的一群老家夥而不是趙宋的青壯駐軍打交道,羅開先的目的很簡單。首先是節省自己的時間與精力——那些邊軍或許懂得征戰,又怎會清楚祭祀之中的學問?其次,羅開先想的是,通過接觸,可以更好的來了解時下這片土地上的風土人情——年輕人或許會因為情緒化而莽撞,這樣的老家夥可不會盲動,他們或許會因為年老而失於保守,但他們也可能意味著“老而彌堅”。


    而且,同時有一點,這樣的老人們對世情的把握、對周圍人的影響往往是無聲而深沉的,對時局的掌控或說影響力,也更是潛移默化而又無處不在的。


    最後的這一點,恰是羅開先最看重的。


    於是,在交了怎樣籌辦祭祀事宜之後,這場在酒館裏麵的會麵並沒有結束,反而坐在一起閑談了起來,這氣氛也變得愈加熱情而濃烈。


    綏州地處這時代的邊疆,卻依舊保留了正統的漢家習俗——分餐製的小桌而不是後世的大圓桌,擺了上來,酒家的掌櫃吩咐人送上了精心烹製的食物。


    羅開先吩咐親兵搬上來一個過膝高的橡木桶,裏麵是密封存置的希臘葡萄酒——這東西當初買了許多,如今還剩下有百多桶。然後在眾多老者的目光探詢中,朗聲說道:“諸位老丈,此為羅三自兩萬裏外之西秦帶迴的葡萄酒,不似我東方釀酒甘洌,卻尤適合長者養生之用!”


    “葡萄酒?來自西秦的?”撚著花白胡須的楊犒同樣很好奇,忍不住歎息道:“早有耳聞西人善釀果酒,三郎遠從萬裏之外帶迴,路上定然不輕鬆!不過可惜老夫酒量有限,隻能嚐嚐鮮,三郎你這手筆正對那個酒葫蘆的胃口!”


    說著話,楊犒還抬手指了指一旁瞪著眼睛眨也不眨的紅臉老漢。


    這老漢姓張,名繼堯,號酒公,年不過六旬,身材高大壯碩,他的臉上有個最顯著的特征——紅鼻子,顯然不是風吹雨淋雪凍的,而是常年飲酒造成的,而且因為好酒,他的大名反而不如名號為人所熟知。


    “十四!快迴家找你九阿娘,把吾那套琉璃杯拿來!快點!”酒公張酒公吧嗒了幾下嘴,頭也不轉的招唿身旁的長隨晚輩,嘴裏吩咐道。


    老張身後被稱作“十四”的晚輩長隨顯然是個機巧的,聞聽吩咐也不探問,低低應了一聲轉身就跑了出去,眾人表情不一,卻不約而同瞧著新鮮,沒人關注這類的瑣事。


    過了一會兒,見羅開先的手下人把橡木桶上的軟木塞挖開,鑲上一個硬胡桃木製的小型水龍頭,張酒公轉頭向著羅開先問道:“羅家三郎,西秦人都是這般挑弄葡萄酒嗎?看著好精致!”


    因後世見識過太多的東西,身旁又有大把喜歡酣醉的戰友,所以羅開先本人雖不歡飲酒,對釀酒之類的工序卻不陌生,聽到這張酒公詢問,遂語調舒緩的解說道:“這酒是從西秦那邊一個叫做雅典的城市購得,這種木桶是橡木製作的,哦,橡樹和櫟樹很像,木質堅硬,不易翹曲,用之裝酒,不會有雜味,反而會混合木香……至於那取酒的籠頭,是羅三命工匠空餘所做,旨在防止倒酒時溢撒,或者沾染灰塵汙了酒液,豈不可惜?酒公以為然否?”


    揀自己了解的用這時的語言講解了一番,羅開先心裏想著路上未曾找到紅橡樹那類的種子,否則在河西這方土地上培育一些高大的紅橡樹才是完美的景致。


    張酒公當然是猜不出羅開先心事的,待到聽這長人解說清楚,情不自禁地拍了拍手掌,“三郎好心智!俺老張一輩子好酒,旁事不清,但有一樣,今日能見如此精致酒器,不虧此行!”


    “你這酒葫蘆!羅家三郎請俺幾位過來是為議事,非是叫你品酒!”老楊犒盯著張酒公笑罵道,說罷手掌還在身前小桌上拍了拍,才轉對羅開先說道:“三郎莫怪,這酒葫蘆雖然貪杯,卻從不誤事,他家中有酒作、木作、石作方麵的大匠。日後你那墓園需要建設,找他絕然不會有錯,至於工錢,依老朽來看,不妨折做酒水……這酒氣溫幽香,又遠路而來,想必價值萬貫,就以這酒做範例,隻需十桶就足以支付建造百畝園林之費用!”


    “使得!使得!”因為安插籠頭,一絲酒味從木桶中溢了出來,張酒公抽動著鼻子,搖頭晃腦的附和道:“犒哥此言甚妙!三郎以為如何?安心,老夫也不托大,不占你晚輩之利!這酒來自……甚子雅典,老夫也不知那是何方,但有一點老夫深知,長路值萬金,不說這酒品味如何,單這一路耗費就能抵俺建園的功夫,尚且綽綽有餘!如此……擇日三郎你選好地方,建園所耗石料木料俺老張全包了,包管木材是成才大料,石頭是上好青石,你隻需按犒哥所說送俺十桶這葡萄釀足矣!不知三郎意下如何?”


    話罷,張酒公拿眼巴巴的盯著羅開先那張看似八風不動的臉。


    羅開先能說甚?成桶的葡萄酒是從雅典那裏花費一百個金索裏都斯一桶購買的貴重貨,路上存儲在空間裏沒花什麽氣力,但到了間隔數萬裏,到了這東方之後的價格該如何換算?


    等同重量的金子?還是等同重量的銅錢?


    這時代可沒什麽恆定的通匯準則,也沒有什麽外匯兌換排價。


    所以,這注定是筆糊塗賬,即便羅開先的腦袋裏也沒有準確的憑依。


    於是,他幹脆的不算了,臉上泛起笑容,說道:“好!就依酒公所言!”


    “好!”


    “羅家三郎好爽利!”


    一眾老漢湊熱鬧的哄嚷了起來。


    “噔噔噔!”連串的爬木質樓梯的聲音響了起來,適才被派了出去被喚做十四的年輕長隨快步走了進來,離著三五步遠就在喘著粗氣說著:“酒公,你要的琉璃器……”


    酒館的吳掌櫃命人接過木盒裝著的琉璃器,如同捧珍寶般小心翼翼的拿去清洗。少頃,在燭光和半透的陽光照耀下泛著流光溢彩的琉璃杯被分發到個個桌麵。


    張酒公興致上來了,大聲吆喝道:“據說前唐時候,有個姓白的詩人說到這葡萄釀,什麽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這夜光杯說的就是這琉璃盞,是說葡萄釀須要配這琉璃盞才登對,隻是這配屬的酒樂俺老張就覺得不順,該是用鐵板敲擊吼兩句關西腔才是正理……”


    “渾話!老酒你又不學無術!”一聲醇厚的喝罵聲插了進來,聲音的主人是一位穿著袖口磨得有些破損的褐色文士袍的老者,他端著琉璃杯在燭火下一邊端詳一邊解說道:“做那首詩的人姓王,全名叫王翰,說的是葡萄釀酒香醇厚,口感綿軟,正適合匹配二八小娘十指芊芊調弦唱晚……你這潑才,鐵板吼關西腔,要配河東汾陽1或冀州衡水2河畔產的辣口麥酒才是正理!”


    “著啊!還是酸子劉說得有理!”幾個老漢又吩嚷起來。


    張酒公未飲臉先紅,也不搭言,隻是吩咐店中夥計把酒逐次斟上,才開口說道:“俺老張不究根底,是俺犯錯,隻是你這酸子,這時節去哪裏尋那能夠調琴的二八小娘?這河西的小娘都改了更張,學會舞刀了,難不成你酸子去請幾個小娘來舞刀湊趣?”


    “哈哈……”


    有那性子急的,懶得再聽人鬥嘴,開始叫嚷著:“亂說作甚?羅家三郎送上美酒,哪來的口舌糾葛?盡管痛飲才對,來來來,舉杯!飲勝!”


    幾個老家夥嘻笑怒罵,完全不把羅開先當外人,雖是鬥嘴,卻沒人氣惱,氣氛融洽得不得了。


    羅某人不想插言,隻是靜坐眯著眼翹著嘴角聽眾人說笑,偶爾附和幾句,或者舉杯隨飲,也不見外,心中的愜意卻不可對人言。


    ………………………………………………


    注:1河東汾陽,產酒聖地,最著名的有“杏花村”為代表的汾酒係列。


    2冀州衡水河畔,指衡水,同樣是產酒聖地,現代最有名的是“衡水老白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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