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這邊說話,馬車已經到了雲深書院。

    宋問跑進去,對著自己的學生宣布。

    “今日晚間,我在春風樓設宴請客,所有人不得缺席!”宋問扒著門口道,“有朋友的可以帶朋友,放堂即可以動身了。我在春風樓等你們。”

    隨後又一陣煙似的消失在門口。

    孟為手中的筆掉到了案上,呆呆道:“先生知不知道,春風樓,是長安城裏,最貴的一家酒館?”

    宋問與唐毅,先去春風樓裏占座定位。

    兩人來的較早,點了幾疊小菜。

    到了申時三刻,雲深書院的學子結伴來此。

    眾學子到了二樓,未料到,還真看見了宋問。

    而且她竟一口氣包了四張大桌。

    宋問眼睛一亮,叼著筷子興奮道:“都隨意坐,想吃什麽點什麽,千萬別客氣!”

    諸位學子卻站著不動。

    他們是知道這春風樓價位的。平日裏來喝喝茶,談談風雅倒是可以。

    這麽一幫人來大吃大喝,先生怕是吃不起。

    馮文述道:“先生。即是請客,在意不在形,我們隨意吃些便好了,何必來這春風樓呢?”

    孟為跟著委婉道:“先生,這春風樓的東西學生還真吃不習慣。不如去北街的酒館,學生請客。”

    諸位學子附議道:“不錯不錯。”

    “噓——!”宋問一指抵著嘴唇道,“今日就不要再說這樣的話了,不要壞了我的好意。”

    那邊樓道口傳來一陣腳步聲。

    跑堂領著張炳成上來,殷勤道:“老爺,這邊請。”

    人上了樓,露出麵來,雲深書院眾學子,皆是臉色一黑。

    竟是張炳成!

    張炳成也是臉色一黑。

    這什麽意思?

    沒有包廂也罷,還帶著這麽多無關人士,當他是什麽人,隨意打發?

    這宋問也太過不識好歹!

    趙主簿有些遲疑。

    請了這麽多人,莫不是有所圖謀?

    見機行事吧。

    宋問指了左側的位置,笑道:“張老爺來了。老爺請坐這裏。”

    正首坐著唐毅,眯著朝他瞪了一眼。

    趙主簿扯了扯張炳成的衣袖,張炳成不情

    不願的扯出笑臉,拜見道:“原來是三殿下,下官見過三殿下。”

    唐毅不輕不重的點了下頭。

    宋問迴身招唿道:“都站著做什麽?人來齊了,坐呀!”

    幾位學子抖抖衣袍,坐到旁邊的桌上。

    “這兒空著!”宋問拍了拍自己的桌道,“不要擠在一團,怎麽好吃?李洵,馮文述,還有那邊,你們幾個都過來。”

    張炳成五官一揚。

    李洵?

    李洵等人在宋問下位入座。

    張炳成笑道:“李公子真是一表人才啊。”

    李洵敷衍道:“過獎。”

    張炳成還想說,宋問打斷了他的話,喊道:“吃,隨便吃!梁仲彥,你吃過這裏的燕窩海參魚翅嗎?”

    梁仲彥起身答道:“未曾。”

    宋問大手一揮,豪氣道:“那就各桌都來上一盤。大盤的,不必吝嗇!管飽!聽聞這裏手藝好,嚐嚐鮮!”

    跑堂被這群人震驚了,幾乎抑製不住唇角的微笑,還是提醒道:“客官,這價錢……”

    “嘖。”宋問聞言立馬不悅道,“瞧瞧我們這桌上都是些什麽人!堂堂三殿下,唐堂縣太爺。說價錢,你這是一種侮辱啊。”

    跑堂立馬哈腰道:“是是是。客官還想點什麽?”

    “還想吃什麽海鮮?盡管挑自己喜歡的。”宋問扭頭道,“張老爺,您想吃什麽?”

    張炳成哼了一聲,側過臉點道:“清燉蟹粉、紅煨魚翅、香酥悶肉……”

    一連點了十多道春風樓的招牌菜。

    然後輕飄飄的,帶著絲挑釁意味的看了眼宋問。

    怎樣?今日不吃垮他,他就不姓張。

    哪知宋問不見肉疼,卻是眼也不眨道:“老爺點的,各桌都再來一份!”

    張炳成目光一沉。

    莫非這宋問,真深藏不漏,大有來頭?

    趙主簿也是多看了她幾眼。

    此人行事乖張,難以琢磨。

    卻也來曆成謎,不容小覷。

    幾位學生皆是驚得要拿不住筷子。

    他們先生,莫非是什麽巨賈不成?

    春風樓不愧是對得起它的價位。

    上菜速度極快。

    掌櫃也知這幾人不可怠慢,催著後庖加

    緊烹飪。

    馮文述道:“吃吧。既然已經點了,大家都吃。別留著浪費。”

    宋問讚許道:“馮文述同學,就是聰明。大家不必拘束了。”

    張炳成抿了口酒,問道:“宋先生家中,是做什麽營生的?”

    宋問道:“我父親,是一名商人。所以我身上帶著些餘錢。”

    原來是個地位低下的商賈。

    張炳成不屑嗬了一聲,在眾人聽來甚是刺耳。

    張炳成道:“行商之人,多是不義。”

    眾人都以為她要發火,宋問放下筷子,一臉大為讚同道:“老爺您說的可真是太對了,行商的確不易!”

    “這要真說來,該是有兩點。一,辛苦。日日三更起,五更眠。平日裏少不得東奔西跑。要外出跑商,更是許久見不著家。外人總以為日子過得蠻好,但其實呐。”宋問咋舌,不忍迴憶道:“這出門睡得不安穩,吃飯吃得不習慣。衣食住行,皆是講究不得。風霜雨雪,哪有一日敢耽誤?這進店的客人,各個都得捧成大爺。銀子是有了,卻一點也不逍遙啊。”

    張炳成道:“嗬,這多是自作自受吧?”

    宋問打了個響指:“老爺一語中的!我看,他們也是自作自受。”

    眾生放下觴觥,就聽她說。

    宋問手指敲著桌麵,感慨道:“這便是我要說的第二點。”

    “這世間有許多事,是不足為外人道的。可也有許多事,是不願與外人道的。”宋問長歎口氣,悵然道:“我尤記得,當年錢塘大雪,父母看管不慎,一幼子落入湖中。當天的湖麵,都已結了一層薄薄的冰。孩子落下去,隻撲騰了兩下,便掙紮不了。”

    眾生皆是緊張的倒抽一氣。

    宋問呲牙:“父母痛哭,路人觀望。是一位金店掌櫃,脫下衣服便直接跳了下去。嘴唇青紫的將孩子舉了上來,救了人一名,自己卻險些被凍死。”

    李洵唏噓道:“勇士也。”

    “不錯,是勇士啊。”宋問下一刻卻嚴厲批道,“可他卻做錯了。他做了好事,卻埋在心裏。不外宣,不張揚。久而久之,便被人忘記了。”

    眾生皆有些騷動。

    李洵道:“先生,舍身取義,又不圖迴報,這不是君子所為嗎?何錯之有?”

    “錯了!而且是大錯特錯!”宋問拿著一根筷子敲桌道,“他錯在沒讓那些愚昧

    的人都知道,這人性好惡,與所職營生是無關的!他錯在,沒有讓別人知道,這利與義,並非是衝突不可得兼的。他錯在,讓那些輕視,小覷,羞辱他的人,都成了空言無補,目光短淺的小人!你們說他錯沒錯?”

    眾學子齊聲道:“錯了!”

    宋問道:“這便是我要說的第二點。各行各業,皆有惡人。這商人一貫唯利是圖的表象,便是這些惡人,張揚出來的。這惡人張揚好人卻不張揚,無怪乎外人會誤解。所以他們錯了。所以,他們的確是自作自受!”

    宋問舉著筷子給諸位教導道:“這行商行商,究竟是不義在哪裏了?靠的是自己的手,自己的汗,皆是毫厘掙來的,有何見不得人地方?總好過那些備位充數,靠著中飽私囊,卻顧盼自雄的人好多了吧?本就應當堂堂正正的說出來!讓眾人都知道,何必藏著掖著,是不是?”

    諸學子強忍著笑,更大聲的答道:“是!”

    張炳成被暗諷了一頓,臉色陣黑陣白,狠狠剮了她一眼。

    馮文述給宋問倒酒,忍笑問道:“先生。這行商,真如此不易啊?”

    宋問道:“能說的出來的苦,那都不叫苦。隻能留在心裏自己品味的,那才是又酸又疼。”

    張炳成一手拍在桌上,哼道:“宋先生方才說的,是誰啊?”

    “自然是於心有愧的人。”宋問眯著眼,反問道:“老爺,你於心有愧嗎?”

    張炳成憤欲離席,已經起了一半,又聽宋問大聲笑道:“玩笑玩笑,像老爺這般高風亮節之人,必然是不懂他們這些蛆蟲的心思的。”

    張炳成差點脫口而出,聽你娘的狗屁!

    宋問又接著道:“老爺一片赤膽忠心,為國為民。公而忘私,國而忘家。如何不教人欽佩?宋問早有所聞,隻是一直無緣得見。今日竟夙願得嚐,實在是,喜不自勝。快哉快哉!”

    張炳成稍有遲疑。

    實在是宋問的表情和語氣,都顯得太過情真意切。

    眼中甚至還帶著點點淚光,教人不得不信。一時被說得動了心誌。

    莫非方才真不是在嘲諷他,隻是他自己想多了,意會錯了?

    趙主簿看他模樣,覺得委實丟人。

    別過了臉,暗自搖頭。卻沒有開口。

    隻要張炳成不生氣,他就求之不得了。

    對方的麵子,和他沒有半點關係。

    又有哪個給他送錢的人,是真的瞧得起他的?

    隻是沒有哪個,和宋問這般大膽而已。

    趙主簿朝宋問白了一眼,示意她不要太過分。

    宋問嗬嗬笑著端起酒,朝他敬了一杯。

    作者有話要說:這是,愛的加更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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