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問搭唐毅的馬車,進城便被丟了下去。

    她就慢悠悠的蕩迴家中,好在宵禁前到了。

    第二日早上沒有排課,晚上熬了會兒夜,到晌午的時候,宋問才出發去書院。

    她次次來,都能被傅知山給逮著。

    這次繞了個彎,還是被看見。

    “宋先生!”傅知山怒道,“因你讓學生外出,其他課業的先生都找不到學生了!這樣下去,如何趕考?屆時書院顏麵掃地,誰來負責?”

    宋問暗暗叫苦,謙卑交握著兩手,應聲道:“我一定教育他們,讓他們好好上課。這群學生,簡直是無法無天,竟敢蹺課!”

    “哦?”傅知山疑道,“不是你叫他們去的?”

    “冤呐!真與我無關。”宋問拍手道,“不過他們對時政倒是的確很感興趣。我如何罵,也罵不醒他們。做先生,難呀。”

    “他們現在根本無心上課,你怎能罵他們呢?”傅知山耳提麵命道,“他們都是因為有想法的人,有想法是好的,為人最怕是沒有想法。但你要讓他們明白,輕重緩急。”

    宋問點頭:“明白明白。”

    李洵在盡頭處喊道:“先生,上課了!”

    宋問保持微笑。

    傅知山無力擺手:“去吧去吧。”

    宋問總算鬆了口氣,往前跑去。

    李洵失笑道:“先生竟然怕傅助教?”

    “錯了。我不是怕他,我是尊重他。”宋問道,“我不想剛來幾天,就同他爭吵。”

    宋問走到門口停住,李洵道:“那學生先進去了。”

    宋問點頭,而後在外麵聽了會兒牆角。

    裏麵諸人在緊張討論。

    “李洵,你再幫我看看。”

    “你是真的好了,還看什麽?李兄幫我看看。”

    “不如我再添一句?”

    “哎呀,我這順序,該調一下為好。”

    “我方才看了李兄的文章,文風大氣,真是自愧不如。”

    李洵眼皮微抬,想起昨日父親的話,未有開口。

    宋問抬腳向前,出現在門口,裏麵瞬間安靜。

    宋問搖著折扇,心中哎喲哎喲直叫。

    坐到位上,喝了口茶,勾勾手指,示意他們都呈上來。

    隨後一張張

    開始翻閱。

    眾生挺直脊背,在下麵仔細觀察她的反應。

    各文章大同小異。

    大致是一通批,深得宋問精髓,將人說的一文不值。

    從百姓愚昧莽撞,營田使弄巧成拙,城門守衛的漠然處之,到縣衙屍位素餐,再到金吾衛暴力執法,以及主管人三殿下的毫無作為。

    概括的倒是很全麵。

    尤其是孟為、馮文述、李洵三人的文章。

    孟為粗狂直接,痛批到底。

    馮文述典故喻今,明嘲暗諷。

    李洵用詞謹慎,較為內斂。

    宋問將紙都推到一旁,然後看向她的學生們。

    眾學子頓感渾身不舒爽,挪動了一下屁股。

    這怎麽看,也不像是高興的樣子。

    宋問提著戒尺站起:“可還有補充?”

    眾生心猛得一提,四處顧望。

    略有猶豫,但實在想不出其他。便答沒有。

    宋問冷下臉道:“若照你們所寫,你們還漏了。”

    學子忐忑問道:“還漏了何人?”

    宋問字字政地有聲:“漏了古今聖人,漏了陛下,漏了他們的父母,漏了這天下蒼生,還漏了你們自己!”

    不知為何,被這樣說後,眾學子心中反而舒了一口氣。

    竟有種果然如此的安心感。

    宋問眉毛一挑。

    怎麽沒有炸毛?

    馮文述起身求教:“請先生直言。”

    “這篇文章,若讓我來判分。全部零分。”宋問提起李洵的卷子,到他麵前道:“隻有李洵,我會給你六分。”

    李洵接過:“學生自認,並無多少出彩之處。”

    宋問道:“不是因為你的文章出彩,隻因為你是禦史大夫之子。”

    李洵怒然起身:“先生,慎言!”

    “因為你是禦史大夫之子,所以來日你前途無量。你隻要開口,你說他們錯,他們便是錯。因為你官大,他們隻能受罰。”宋問道,“所以你今日所寫這篇文章,倒不全是空談,盡是放屁。可如果,你和他們一樣,那你的分,也會和他們一樣。”

    李洵直接將紙撕了,丟到一旁:“請先生明示。”

    “明示?這事不需我去明示。我隻要你們,做到‘設身處地

    ’這四字。”宋問迴身道,“若今日,你們是守城門吏,現有兩條路給你走。一!違抗軍令。不忠,不義。二!見死不救。不仁,不孝。現也有一群正義凜然的學生在後麵催著你走,你們選哪條?”

    眾生沉默。

    “孟為!”宋問點道,“你選哪個!”

    孟為沉默。

    宋問卻不給他機會:“說!”

    孟為道:“學生哪個都不選。”

    “好!那因你未司其職,百姓硬闖入城,終被你同僚擊斃於城門下。不忠不孝不仁不義,你四個全占!你還累你的同僚也要擔上不孝的罪責!”宋問指著他道,“無論作為還是不作為,那群學生都要將你們罵得狗血淋頭,體無完膚!仔細想想,你做錯了什麽?執軍令是錯,還是心懷猶豫是錯?”

    孟為埋頭道:“先生,我錯了。”

    “認錯,認錯抵消不了你對他人的中傷。”

    學子弱弱道:“莫非就沒有第三條路走?”

    宋問轉向他:“他不過一小小門吏,何來第三條路?你說,你倒是給他指條明路!”

    那學子別開視線:“暫未想出來。”

    “那很好啊,暫未想出來,先給他們打了罪名。寧可錯殺,不可放過是吧?”宋問罵道,“你以為你誰啊?公理,律法,還是聖人,天道!”

    班內再次沉默。

    他們此刻的心情是複雜的。

    覺著她不對,卻說不出反駁的話來。

    飛速在腦海中,給自己整理思路。

    宋問望著一眾黑壓壓的腦袋,喊道:“都抬起頭來!盯著桌子做什麽?”

    眾人不情緣的抬頭。

    看著她的臉能有做什麽?

    宋問:“罵的還盡興嗎?你們是否想過,哪怕一個念頭,他們也有自己的難處?”

    馮文述終忍不住道:“門吏人微權輕,所以無從選擇,進退兩難。方能理解。那金吾衛和縣令呢?難道他們也沒錯嗎?”

    宋問過去:“那我問你,金吾衛的職責是什麽?”

    馮文述起身,答道:“守衛皇城和京師治安。”

    “奉誰的命?”

    “陛下。”

    “為何要清道拓寬?”

    “因為道路太窄,馬易受驚,踩傷行人。”

    “該不該做?

    ”

    “該。”

    “他們可有收受一金一銀?”

    “未曾。”

    “可有權利越過縣令向戶部追討稅賦?”

    馮文述聲音越來越低,直到後麵已經含糊不清:“沒有。”

    宋問:“那你指望他們能做什麽?他們做的最錯的事,是將陛下和太子的話,放在心裏,處置事件速度太快?還是沒能自掏腰包,給那群百姓賠還攤費?”

    宋問:“你以為金吾衛的權責是什麽?你以為各級官員的權責是什麽?你以為各司其職是為何意?”

    眾生已經一派萎靡。無人搭腔。

    宋問摸摸下巴。

    覺得自己這次還沒說什麽嚴重的話,怎麽這群憤青就偃旗息鼓了?

    不至於吧?

    “像馮文述這樣的便很好。有問題,就大膽問出來。敏而好學,不恥下問,是以謂之文也。何況我是你們的先生,問我,是理所當然。”宋問誇讚道,“如有異議,自然可以提出,互相探討。像馮文述,孟為,李洵這三人,就做的很好。有自我的間接,所以他們的文章,也最為出眾。”

    眾生同情看去。

    是了,所以這三人也是被批得最慘的。

    想他們先前也配稱得上風流才子,作出的詩賦,廣受吹捧。

    遇到宋問之後,方覺一切皆是飄渺。

    作得好詩,卻做不好官。

    此次已是下了心力,再難找到借口。

    治國之道可以侃侃而談,付之實際卻漏洞百出。

    已不知該如何正視,“所學為何”這個問題了。

    一而再,再而衰,衰而竭。

    以防有變,他們還是先竭著吧。

    沒人再給宋問牽引話題,宋問隻能自己往下說了。

    他們的情緒,嚴重影響她的發揮。

    咳了一聲,掩嘴道:“我知道你們還想問什麽。還有長安縣令嘛。”

    一雙雙求知的眼睛,深情凝望著她。

    “收繳的款項已列入賬目,呈交戶部。收支也照常支取,你讓他從何處抽出一筆錢來?你讓他如何去與戶部,把所交的銀錢再取迴來……”宋問頓了頓,說:“縣令這人,確實有些無恥。我也不是很想替他推脫。”

    眾生:“……”

    她重新過去

    看了眼文章,道:“說明你們也沒全錯,這次可以給你們個半分。”

    眾生:“……”

    就不能湊個整?一分也成呐!

    “在你們筆下,所有人都是錯的,所有人都是自私的。的確如此。但,也遠沒有你們想那麽罪惡。”宋問淳淳教誨道,“我不是要為他們推脫,他們的確有錯。善惡,就跟對錯一樣,原本無絕對。懷善意,也會行惡事。但無論是何時,何人,何事,我都希望,你們能看的多一點。不要被自己的衝動和怒火所蒙蔽,不要忽視他人的立場。你可以指責,但在指責的同時,要先全麵看清整件事情,這樣才能做出公正的判斷。”

    “這世間,有幾個願意,去做遭人謾罵的惡人?”

    “這便是官場。人生在世,多是身不由己,而官場尤甚。上下同級,皆有聯動,難能獨善其身。為官為官,便也是尋的諸人相處之道。”

    “隻要但凡,你們不將自己的地位放的那樣高,便不會犯這樣的錯誤。虛心萬事能成,自滿十事九空。誌高身下,敏事慎言。”

    叫人窒息的寂靜。

    宋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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