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宮。


    嬴政帶著隨從親自走出宮門。


    對麵,蒙恬牽馬,馬背上坐著一個年約四旬的中年人。


    中年人麵容尋常,頜下長須偏偏,看起來富有智慧。


    “拜見大王。”


    見到嬴政出迎,蒙恬立即上前參拜。


    馬背上的中年人見到嬴政之後,打量了一下嬴政麵容,之前麵前的少年麵容俊朗,麵相剛烈,不由目光微閃,立即翻身下馬,臉上露出謙虛神情,上前躬身說道:“草民尉繚拜見秦王!”


    雖然尉繚自負平生所學,自己還是被秦王派人請出山,並且以示魏、秦友好,所以魏王同意他入秦為官,也是希望他能讓秦國放下戰端之心。


    而今見到秦王之後,尉繚也不敢倨傲。


    畢竟自己若是入秦為臣,那麽眼前的少年便是他的君王,對方如此禮遇,自己也該更加謙卑,不然掃了秦王的顏麵,將來恐有大禍。


    “先生放棄魏國國尉官職願意入秦,寡人自當以國士之禮待之。!”


    嬴政上前,將人攙起,說著他看向蒙恬,肅然道:“蒙恬,寡人今日要與先生暢聊,你去安排,讓李信他們都來,好好聽一聽先生之道。”


    “諾!”


    蒙恬神情一肅,立即迴道。


    他這段時間沒少從尉繚身上學習,因此最是清楚尉繚的能力,因此毫不猶豫。


    ……


    在嬴政見到尉繚的時候,呂不韋、羋啟以及羅網也都得到了消息。


    “魏國國尉繚,此人倒是聽聞過,不過名氣並不算大,大王怎麽會派人請他出山?”


    相府內,呂不韋疑惑問道。


    一旁的鄭貨則低著頭,消息正是他來迴稟的。


    蒙恬本就沒有遮掩,入了鹹陽之後,自然瞞不過呂不韋以及內史羋啟的耳目。


    如今宮內的情況嬴政早已交給潮女妖,在潮女妖的清理之下,宮內隱患以及外人的眼線全部被清除。


    尤其是鹹陽宮與甘泉宮,隻要嬴政不願意,誰都別想知道這兩座宮殿內的情況。


    而在羋啟的府邸內,羋啟同樣一臉疑惑,顯然不明白嬴政為何突然如此鄭重迎接魏國國尉。


    此刻秦王之下,權勢最高的兩個朝臣都在分析著因此突然如此舉動究竟意欲為何。


    “國尉繚,此人在魏國擔任國尉多年,倒也並無多少建樹,大王怎會突然請出此人?”


    呂不韋目光閃爍許久,突然說道:“你立即去魏國驛館,去打聽一下此人究竟有何不同尋常之處。”


    “諾。”


    鄭貨聽罷,立即迴道,說完便匆匆離開。


    “大王先是派遣李斯入趙,有意提拔李斯,如今又從魏國請會此人,看來也有意讓此人入朝為官,不知究竟是擔任什麽職位?”


    “看來大王已經有些等不及了。”


    呂不韋幽幽一歎,雖然還不知道嬴政要尉繚擔任什麽官職,但他已經明白了嬴政的意圖。


    先讓羋啟擔任內史,從而與自己這個相邦抗衡,並且還能保證鹹陽太平與安全,這分明是在防備自己。


    不止讓自己無法掌控鹹陽,同樣也讓自己毫無防備力量,自己不管又多麽大的權利,生死都掌控在嬴政一念之間,從而徹底無法威脅到嬴政的安全。


    而他與楚係偏偏不睦,當初他借助陽泉君的力量搭上了華陽太後的線,輔佐嬴異人成為太子嫡子,最終成為秦王,他成為相邦之後,反手便賣了楚係,讓楚係沒有得到絲毫好處,反而處處打壓。


    雖然這其中也有嬴異人的暗中授意,但是毫無疑問,他就是那把吸引楚係仇恨的刀,也是嬴異人手中的盾牌。


    這樣嬴異人不止摘了出來,更不會背上背棄嫡母的罵名。


    不得不說,嬴異人在位雖短,但同樣也極富心機,呂不韋雖然明白嬴異人的用意,但也隻能當做不知。


    如果嬴異人不是早死,也必然會有一番作為,而非成為某人的傀儡。


    這也怪不得趙姬明明那麽笨,對政治毫無遠見,完全就是一個小女人,竟會生出那般心智成熟而強大的兒子。


    幼時曆經那般磨難,也沒有摧折他,反而成為了他的動力。


    想當初他在邯鄲見嬴異人的時候自認為是一個機遇,那個時候的嬴異人知道他的目的後,怕也同樣認為是一個巨大機會。


    所以才會那般聽從自己,最終一路迴到秦國,從一個不受重視的質子,成為了太子嫡子、太子、秦王。


    “以前被眼前的權勢蒙蔽了雙眼,如今轉頭迴想,才發現,自認為聰明,算計了一切,卻不料一切都在別人的算計之中,或者稱不上算計,而是屬於王者的氣魄,真正的運籌帷幄,不需要主動做什麽,說什麽,自己便已經主動去完成。”


    呂不韋突然苦笑一聲,忽然感覺自己一下老了許多。


    ……


    鹹陽宮內,嬴政將尉繚請了進來。


    “先生以為而今天下局勢如何?”


    嬴政拉著尉繚相對跪坐下來,一旁寺人奉上茶水,蒙恬、蒙毅、李信、王賁等青壯派也都恭敬站在一側。


    “秦國如虎,俯瞰天下無敵手;五國如狼,強弱不一,狼雖不及虎,但狼群卻能對猛虎產生威脅。”


    尉繚直接說道。


    嬴政也點了點頭,輕歎道:“以秦國之力,消滅五國中的任何一個是不成問題的,如那韓國,最為弱小,寡人一擊即中,但是滅韓之後,其他幾國也更加警惕,五國要是聯合起來共同抗秦,情況就難料了。”


    這是事實,也是現在秦國所麵臨的局麵,嬴政也一直在讓人離間五國,好在當初的離間,讓五國關係緊繃,因此目前並無合縱跡象。


    但這依舊是一個問題,一旦秦國繼續緊逼,有滅另一國的跡象,其他幾國未必不會插手,所以擺在他麵前的棘手問題是,如何能使六國不再‘合縱’,讓秦軍以千鈞之勢,迅速製服六國,統一天下,避免過多的糾纏,以免消耗國力。


    嬴政想要盡快一統天下,但卻也不希望秦國折損太多,不然統一之後,想要穩固江山,也會造成麻煩。


    這也是為何嬴政鼓勵秦國百姓多生育的原因所在。


    隻有充足的人口,才能穩固秦國的統治。


    而離間東方國家,雖然是秦國的傳統做法,而且李斯等人正在從事著這項工作,但是采用什麽方法更為有利,則仍是一個很棘手的問題。


    消滅六國,統一中國,是曆史上從未有人幹過的事情,嬴政深知這一點,他不想打無準備之仗。


    雖然嬴政早有腹稿,但是具體細則卻還需要專門擅長的人來做,這樣即便期間發生任何意外,都能做到遊刃有餘,迅速解決問題,讓一切迴歸正軌。


    嬴政隻所以讓蒙恬去邀請尉繚入秦,便是需要這樣的人才來統籌這一切。


    現在的秦國雖然戰將如雲,猛將成群,而真正諳熟軍事理論的軍事家卻沒有。


    蒙驁、王齕等人雖然擅戰,卻無法在戰略上把握全局,製定出整體的戰略計劃。


    這不止是針對一場戰爭、幾場戰爭,而是針對天下所有國家層麵。


    勝了如何,敗了該如何,滅了國又該如何。


    “大王所言不錯。”


    見嬴政如此年紀,便早已明晰局勢,尉繚心下暗暗點頭,更加不敢因為嬴政年紀小而產生小覷之心。


    尉繚也不得不展露自己的才學,不然自己可就丟人了,因此莊重說道:“以秦國的強大,諸侯好比是郡縣之君,繚所擔心的就是諸侯‘合縱’,他們聯合起來出其不意,這就是智伯、夫差、閔王之所以滅亡的原因。


    惠文王時期,便有張子遊說在各國之間,分解彼此,讓其無法合縱對我秦國,而來秦之前,繚也曾聽說過大王大封姚賈、甘羅之事,因此繚希望大王依舊不要愛惜財物,用它們去賄賂各國的權臣,以擾亂他們的謀略,這樣不過損失三十萬金,而諸侯則可以盡數消滅。”


    尉繚說到後來,一臉自信。


    這番話也讓嬴政頻頻點頭,他自然清楚這一點,不然豈會如此對待郭開,這是他滅趙的關鍵,趙國一滅,天下也隻有楚國還能勉強一戰。


    因此趙國存亡對秦國,對山東五國,都至關重要。


    不過能看出這一點的人並不多。


    “先生所言不錯,寡人也正有此意,財物對寡人而言,猶如糞土,寡人要的是整個天下,屆時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豈是區區金錢財物可比。”


    嬴政忍不住站起身來,麵朝山東,朗聲說道。


    “大王氣魄古今未有,當為明主!”


    尉繚也立即起身拱手稱讚。


    這些年來,尉繚不止專研兵書,更研習鬼穀縱橫之道以及法家之道,將這些隻是融為己用,正在創寫一部蘊含自己全部知識與智慧的著作。


    可惜這一切終究是紙上談兵,沒有實踐的機會。


    他雖擔任魏國國尉,卻並無實權,魏王寵幸大司空,軍中又有信陵君這等統籌全局的兵家大才,還有朱亥等猛將,加上魏王本身並無野心,隻想當一個安樂王,被動抵抗,沒有進取之心,他也無施展抱負的機會。


    這也是為何他這次會被蒙恬以一封秦王邀請之信所打動,從而入秦的重要原因。


    如今一見秦王,雖絕秦王將來未必好相處,但是秦王願意給他這樣施展自己學識,證明自己學識的機會,尉繚因此也暫時定下了留秦之心。


    而一旁的蒙恬、李信、蒙毅以及王賁等人也都若有所悟。


    “先生快快請坐。”


    嬴政抬手請尉繚坐下後,對李信、蒙恬、王賁幾人也道:“你們也都坐下,聽一聽先生高論。”


    嬴政說完也坐了下來,繼續問道:“不知先生對於戰爭的戰略戰術有何想法,這幾位都是我秦國的英才、將才,都是璞玉,正需要先生這樣的人來雕琢。”


    “不敢當不敢當。”


    尉繚連連擺手,同時轉身看向下方的四人,含笑點頭,“幾位將軍都是年少勇武,將來必是秦國中流砥柱,大王眼光果然獨到。”


    “謝先生誇讚。”


    四人立即抱拳迴禮。


    而尉繚坐正之後,稍一沉吟,便繼續說道:“關於進行戰爭的戰略戰術,繚以為當對戰爭有全麵的認識,取勝分為道勝、威勝、力勝等三種不同而又相互聯係的策略。隻要懂得了這三種所以取勝的辦法,就全麵地掌握了戰爭的主動權。”


    “而在戰爭之中,統帥極為重要,權敵審將,而後舉兵。將帥者心也,群下者,支節也。若要出兵,選將最為重要,將能帶兵勝,也能致兵敗,不可不慎。”


    “而軍事與政治更是密不可分,兵者,以武為植,以文為種,武為表,文為裏,能審此二者,知勝負矣。”


    “沒有良好的政治,就不能有強大的軍事力量,而軍事又是解決政治問題的手段。治兵者要以耕、織為治國之本。


    非五穀無以充腹,非絲麻無以蓋形。夫在耘耨,妻在機杼,民無二事則有儲蓄;民富國強,本固兵堅,方能守必固,攻必克……”


    一番暢談,洋洋灑灑便過去了兩個時辰,天色開始昏暗,殿內點燃了燭火。


    李信、蒙恬等人也聽的如癡如醉,即便家學淵源,有王翦教導的王賁也若有所悟,頻頻點頭。


    開始還對嬴政這樣重視一個魏國來的無名之人感到不解,對這樣的人如此禮遇充滿不忿,覺得秦王未能真正識得才俊,如今才明白,眼前這個看似普通的中年人,竟對兵法有如此深入、透徹地研究。


    今天這一席話,讓他對戰爭有了更深層次的明悟。


    戰爭不止是殺戮,也不是勝利與兵敗,其關乎著一個國家的凝聚力,統籌力,民生等等。


    關乎著這個國家的每一個人,每一寸地。


    “今日與先生一談,寡人收獲頗豐。”


    “臣也從大王身上獲益良多。”


    鹹陽宮內,嬴政宴請尉繚過後,對蒙恬吩咐道:“蒙恬,你帶先生迴去好生休息兩日,過幾日上朝,寡人親自授予先生官職,以示莊重。”


    “多謝大王!”


    尉繚也起身迴禮。


    “先生慢走。”


    “大王留步。”


    一番推讓之中,尉繚跟著蒙恬離開王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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