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


    太陽漸漸西沉。


    透過大飄窗射進辦公室裏的光線,也逐漸變得昏黃而黯淡,像是逐漸抽離了生機。


    時針指向五點半。下班時間到了。


    有人輕輕地敲辦公室的門。


    桑書南盯著眼前的電腦屏幕,頭也不抬地說:“請進。”


    辦公室的門被推開。


    新來的女秘書黃子琳出現在門外。


    黃子琳跟桑書南同齡,不算漂亮,但很能幹。


    她留短發,穿銀灰色的職業套裝,看起來中性而幹練。


    黃子琳說:“桑總,下班時間到了。”


    桑書南說:“好。你先迴去吧。我一會兒再走。”


    黃子琳的眼神微微一沉,眼光下意識地掃過桑書南寬大的辦公桌上的那隻相框。


    黃子琳問:“需要給您訂餐嗎?”


    桑書南說:“麻煩你,訂一份吧。”


    桑書南的目光一直停在眼前的屏幕上,雖然是在跟她講話,但根本連看都沒看她一眼。


    短暫的猶疑後,黃子琳說:“好的。”


    她輕輕地關上門。


    黃子琳來公司的時間不長,隻有三個月。


    她是有野心的上進女生,工作很努力,並不僅僅是兢兢業業的水準。


    作為桑書南的秘書,除了公事,她也對老板的私人生活有所了解。


    她知道他有一位漂亮的妻子。


    她也知道,桑書南對這位嬌妻愛到了骨子裏。


    證據就是,不管多忙,除了有實在推不掉的應酬的時候外,桑書南永遠都會按時迴家。


    桑書南的桌麵很幹淨,除了電腦外,隻立著一隻相框。


    相框裏,是他和他那位嬌妻的親密合影。


    兩個人頭挨在一起,臉上的笑容都很淡,有種相似的寧靜。


    但是,從一個月前開始,情況發生了明顯的變化。


    一個月前,桑書南去k國出了一趟差。


    他提前處理完了事情,在黃子琳都不知情的情況下提前迴國了。


    在那以後,他重新迴到公司上班,便不再按時迴家。


    黃子琳每天下班的時間,都會去提醒桑書南。但這一個月以來,他們的對話,幾乎從未變過。


    黃子琳迴到工位上,發了一會兒呆後,做出了一個決定。


    她拿起電話,訂了兩份外賣。


    【壹】


    鬱占獨自坐在公寓的客廳裏看電影。


    客廳的燈關著,隻有電視屏幕發出亮光。


    電視機裏放著的是一部黑白默片。


    很老的經典。


    她抱著抱枕,似乎看得很投入。


    可是,明明看的是喜劇,鬱占臉上,卻始終沒有笑容。


    不僅沒有笑容。甚至於連表情的變化,都沒有。


    她像雕塑一樣平靜。


    片子放完了,又自動從頭開始放起。


    鬱占還是坐在原處,還是一副看得很投入的樣子。


    不知道放到第幾遍的時候,她聽見了開門的聲音。


    鬱占還是沒有動。


    門開了。


    有人從門外進了屋。


    黑白默片投出的光線很黯淡,還不如門外的電梯間的燈光明亮。


    客廳籠在一片昏暗中。


    桑書南默默地在玄關處站了一會兒,才輕聲地問:“你睡著了嗎?”


    鬱占猶豫了一下,輕輕闔上了眼簾。


    桑書南等了一會兒,沒有等到她的迴答,輕手輕腳地脫了鞋子,關上門。


    他沒有開燈,隻怕明亮的燈光,會驚醒在沙發上睡著的人。


    他甚至沒有穿鞋,隻為讓自己的腳步聲減到最輕。


    鬱占感覺到一雙熟悉而有力的手臂,小心地攬住了她的腰肢和肩膀。


    他把她抱了起來。


    肌膚相親。他唿出的熱氣,輕輕地舔舐著她耳側的皮膚。


    鬱占心裏湧上一股酸楚的柔情。


    她閉著眼,不睜開。


    桑書南抱著她走進了主臥,把她放到床上,又輕手輕腳地替她脫下了腳上套著的拖鞋。


    他替她蓋上被子。


    而後,他離開了主臥,關上房門。


    臥室陷入徹底的黑暗。


    一絲眼淚,從鬱占緊閉的眼中流出來,悄然滲入發絲,不留一絲痕跡。


    【貳】


    鬱占又做了噩夢。


    前一刻,她還和桑書南一起坐在夕陽下的露台上。


    他半跪在她身側,將耳朵貼在她柔軟的肚皮上,露出專注傾聽的神情。


    鬱占伸出手來,揉弄他的頭發:“聽不見的,還太早。”


    桑書南否認:“能聽見的。你不要動。”


    鬱占微笑:“好。我不動。”


    下一刻,天色忽然變了。


    溫柔的夕陽,變成了狂暴的風雨。


    豆大的雨滴掉落下來,砸到她的臉上、身上。


    生生地疼。


    她下意識地喊他的名字:“書南,書南。”


    半跪在身側的桑書南聞聲抬頭。


    他的臉色,忽然變得很蒼白。


    雨點同樣用力地砸在他的臉上、身上。


    桑書南伸出兩隻手來。


    他的手上都是猩紅的血。


    雨水不斷地衝刷,把他手上的血衝到地上,留下一道長長的、猙獰的血痕。


    她的孩子,他的孩子,沒了。


    【叁】


    鬱占久違地出了一趟門。


    約定的見麵地點,是市內一家一流的咖啡廳。


    約定的見麵時間,是周三上午九點鍾。


    咖啡廳裏很安靜,客人不算太多。


    鬱占剛走進去,就看見一個挺拔的身影,自角落裏站起來,衝她揮手。


    他顯然一直關注著入口處的動靜,以便在她抵達的第一時間裏做出反應。


    鬱占一步步地朝著他走過去。


    她走近了,停下來,仔細打量他。


    她微笑著,說一句:“你又瘦了,小費。”


    站在她麵前的男人,赫然是已有數月不見的費行安。


    費行安看著眼前的人,也微笑起來:“瘦一些好。”


    她整個人都透著一種說不出的蒼白和頹唐。


    但容顏是不會變的。她還年輕,五官仍是印象裏一樣的精致漂亮。


    眼前的鬱占,像個透明的玻璃娃娃,精巧,脆弱。


    鬱占在費行安麵前坐下來:“你要改編我的新書,我當然很樂意。可是你的妻子,不是一向很愛吃醋?”


    費行安不動聲色地笑了笑:“她愛吃醋,更愛錢。更何況,你已經跟桑書南結婚了。”


    鬱占的臉色好像更白了。


    她笑笑,岔開了話:“既然你想要我的授權,那麽至少得先請我喝杯咖啡。”


    費行安笑了:“這是當然的。所以我才選在市內最貴的一家咖啡館,跟你見麵,略表誠意。”


    【肆】


    鬱占第三次跟費行安一起喝咖啡。


    談完事,時間已經是下午五點鍾。


    費行安問:“不如,一起吃個晚飯?”


    鬱占笑笑,拒絕了:“不了,我迴去吃。”


    費行安沒有堅持,聳聳肩:“那下次。”


    鬱占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並沒有接話。


    費行安結了帳,跟她一起走出咖啡廳。


    走廊盡頭,一個人高馬大的外國人忽然拐了進來。


    鬱占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步。


    腳下踩著的高跟鞋似乎不太穩。她整個人,隨著這個後退的動作,而微微搖晃。


    不愉快的記憶瞬間衝進腦海。


    她正是在家中,因為一次意外的摔跌,而失掉了腹中的孩子。


    鬱占臉色瞬間變得慘白。


    身側伸出來一隻手,扶住了她的腰。


    “鬱占!你沒事吧?”


    耳側傳來費行安焦慮的聲音。


    鬱占說不出話來,沒法迴應他。


    費行安又說:“你的臉色很難看,是不是貧血?”


    鬱占費了很大的力氣,才搖了搖頭:“我沒事。”


    她試著想掙脫那隻一直攬著她的手。


    費行安忽然就變了臉色。


    下一刻,他推著她,把她推到了牆壁上,逼近她的臉。


    這樣近的距離下,鬱占甚至能看清費行安的每一根睫毛。


    他的眸子裏,閃動著一種鬱占讀不懂的光線。


    鬱占說:“放開我。”


    費行安笑了。


    他忽然垂下頭,貼近了她的耳側,伸出舌頭,輕輕地舔舐了一下她的耳垂。


    他們曾經是那樣親密的關係。


    他知道,鬱占的耳垂,有多麽敏感。


    鬱占渾身發抖。


    她伸出手,用力地推上費行安的肩膀。


    費行安感覺到了她的怒氣,卻依然巋然不動。


    鬱占推不動他,於是伸出手,狠狠地扇了他一個耳光。


    費行安被她打得側過了臉,卻又慢慢地,轉過臉來,正麵看向鬱占。


    他臉上赫然出現了指印。可印著指印的臉上,卻帶著一股似是悲哀,又似是快樂的表情。


    費行安說:“我離婚了。她有了別人,不稀罕我了。”


    【伍】


    夜色沉落。


    公司裏安安靜靜的。


    桑書南推開辦公室的門,看見黃子琳仍坐在工位上。


    她並沒有辦公,而是拿著手機在看。


    見到桑書南出來,她立即站了起來。


    桑書南看著她,很意外。


    這樣的情況,已經不是第一次。


    而他也已很明確地拒絕過她的示好。


    桑書南站在門邊,看著她沉默,等待她的解釋。


    黃子琳說:“桑總,你別誤會。我留下來,是有話想單獨跟你說。”


    桑書南麵無表情地看著她:“那麽你現在可以說了。”


    黃子琳說:“這件事,跟您的夫人有關。我有幾張照片,想給您看。”


    她把手裏的手機遞到桑書南麵前。


    桑書南看了一眼,便收迴了目光。


    他神情漠然地看著黃子琳:“她跟費行安是合作關係,也是老朋友。他們一起出去喝咖啡,我也知道。”


    黃子琳笑了一下。


    笑容詭異。


    “我並不是想要挑撥您和您夫人的關係。但是,請您看看後麵這幾張照片。”


    她的手指在手機屏幕上滑動了幾下,而後,又把手機遞到桑書南麵前來。


    照片拍得很清楚。


    甚至有種說不出的熟悉感。


    鏡頭下,鬱占靠著貼有褐色花紋壁紙的牆壁,微微仰頭,露出修長白皙的脖頸。


    費行安在她麵前,靠的很近。他微微側著頭,似乎在親吻她的耳垂,又似乎隻是在同她說著悄悄話。


    鬱占跟費行安曾在很久以前爆過緋聞。


    當時,登上新聞的照片中,兩人也是類似的動作。


    曆史總是驚人地相似。


    桑書南的眼底,蒙上一層意味不明的沉黯。


    他知道,鬱占的耳垂,有多麽敏感。


    他不願意再多看那張照片一眼。


    桑書南看定麵前的黃子琳:“把你知道的,都說出來吧。”


    【陸】


    鬱占去了一趟醫院。


    她經曆過兩次流產,醫生建議她定期複查。


    以前的複查,每次桑書南都陪著她去。


    但今天,他說:“公司有一個很重要的會議,我缺席的話不太好。”


    鬱占於是微笑:“我的身體也恢複得差不多了。我自己去看一看也就行了。”


    桑書南遲疑:“我叫人陪你去吧。”


    鬱占搖頭:“不用。”


    桑書南沉默了半秒鍾,說:“那你小心一些。”


    鬱占在醫院裏呆了兩個小時。


    迴到家裏,卻意外地發現桑書南也在。


    鬱占問:“今天怎麽這樣早?”


    桑書南神色尋常:“開完會就迴來了。”


    鬱占沉默片刻,說:“我以為你不迴來,準備用剩下的排骨湯煮點麵條吃的。”


    桑書南很自然地接過話:“多煮一碗就行了。我來煮,你坐一會兒。”


    鬱占點點頭:“我去換衣服。”


    他去廚房,她去臥室。


    鬱占脫下寬腰身的連衣裙,順手扔到床上,換上白色的睡裙。


    目光無意間一掃,卻在床底下,看到一角黑色的布料。


    鬱占蹲下身,抓住布料往外一拉。


    她看清了那東西是什麽後,臉色微微有些發白。


    身體像被拋進了冰水之中。


    鬱占覺得骨頭都是冷的。


    她過了很久,才想起來,應該立即把這東西藏起來,再偷偷扔掉。


    假裝沒有看見過。


    對,就應該這樣做。


    她心裏這樣想著,手上發著抖,試圖把手裏拿著的東西丟進一側的垃圾桶內。


    抬起眼,卻發現,不知何時,桑書南竟站到了房門外。


    他沒有進門,隻是靠著房門,靜靜地看著她。


    看著她手裏的東西。


    ——一條女人的內衣。


    不屬於鬱占的、穿過了的內衣。


    鬱占不想看他,目光卻像塗了強力膠般地,凝在桑書南的臉上,無法移開。


    桑書南的表情很平靜。


    沒有慌亂。


    沒有歉疚。


    隻是一種空洞而蒼白的平靜。


    他翕動嘴唇,說:“你看見了。”


    不是疑問句,隻是陳述事實。


    鬱占怔怔地看著他。


    桑書南沉默了一陣,又說:“抱歉。我們離婚吧。”


    【柒】


    “鬱女士,您好。我是張舒衡,是桑先生聘請的律師。桑先生委托我全權代理同您的離婚協議。”


    鬱占看著麵前麵孔白淨的中年男人,微微有些恍惚。


    記憶迴到那天晚上。


    她在自己的臥室裏,發現了其他女人的內衣後,桑書南連辯解都沒有一句,便認下了出軌的事實。


    鬱占甚至懷疑,那件內衣,根本就是桑書南故意留在那裏,讓她看見的。


    她知道,他們之間的關係,在她流產後,出現了很大的問題。


    有種說不出的絕望和無力,在他們兩個人中間蔓延,彼此感染。


    也許,桑書南終於到了極限,不能再承受了。


    他要離開她。


    離開有她在的、暗無天日的生活。


    也許,這真的是件好事。


    她似乎天生就有一種傳染不幸的本事。


    所有和她在一起的人,似乎都很難喜劇收場。


    “鬱女士?”


    坐在對麵的人,輕聲地將走神的鬱占喚迴到現實中。


    “張律師,對嗎?”


    “對的。桑先生說,這件事是他有錯在先,您有任何要求,他都會盡量滿足,隻希望能盡快辦妥手續。”


    希望盡快辦妥手續麽?


    鬱占唇邊,浮起一絲淡淡的微笑。


    她問:“他為什麽請你來?是擔心我會不同意離婚嗎?”


    張舒衡麵露難色:“這個……我也不太清楚。”


    鬱占恍若未聞:“還是說,他是因為不想再見到我,所以才專程請你來處理相關事宜?”


    張舒衡瞠目結舌,無法迴答。


    鬱占笑了笑。


    明明是她先離題萬裏,現在,也是她把話題拉迴正軌:“請你轉告桑先生,我名下的三處房產,是故人所留,不便轉手,所以我要求留下。其他的東西,都可以給他。請你盡快擬定協議書,讓他簽好字給我。”


    張舒衡見過很多離婚案子,多的是鬧得不可開交的醜惡場麵,像這樣幹脆利落、落落大方的女人,他還是第一次見。


    鬱占說完就起身離開,甚至未曾忘記在桌上留下一張買單的鈔票。


    【捌】


    桑書南的辦公室。


    黃子琳和桑書南隔著寬大的辦公桌,相對而坐。


    兩個人的脊背都挺得筆直,都是一副正襟危坐、如臨大敵的模樣。


    畢竟,他們要進行一場嚴肅的談話。


    桑書南問:“她有沒有找過你?”


    那個“她”是誰,黃子琳心知肚明,卻偏偏還要問一句:“您說的是您夫人?”


    夫人?


    他們快要離婚了。這稱唿,很不合時宜。


    桑書南有些煩躁,但忍耐了下來,仍然保持著平靜的神色。


    他交疊放在辦公桌上的手,交替了一下上下的位置。


    桑書南隻說了一個字:“是。”


    他的反應太過冷淡,讓黃子琳生出一拳打在棉花上的空虛感。


    她一無所獲,也不好再墨跡下去,於是老老實實地說:“沒有。她沒有找過我。”


    桑書南想起今天律師傳來的話。


    鬱占沒有試圖挽留這段婚姻。


    如果她不願意離婚,他出軌在先,她有的是手段,迫他低頭屈服。


    但她什麽都沒有做。


    隻是很平靜地,提出了一個對他有利的財產分配方案。


    倒好像是她比他更著急離婚一樣。


    她竟連著一點矜持,都已不屑偽裝。


    她愛費行安的程度,一定遠遠超過自己。


    這個認知,讓桑書南在某個瞬間裏,感覺憤怒。


    憤怒卻又很快被抽空。


    隻剩淡淡的悲涼。


    說到底,他們之間的婚姻,從一開始,便是他用不甚光彩的手段謀來的。


    外人眼中,他是模範丈夫,甚至有好友戲稱他是“寵妻狂魔”。


    隻有他自己才知道,他們之間,到底是怎麽一迴事。


    鬱占是他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愛慕的異性。


    從年少無知的時候開始,是她給了他最溫柔的陪伴和理解。


    這種感情,很難向其他人描述。


    她本有她自己肆意暢快的人生。


    但鬱占並沒有拋下他不管。


    並沒有將他的少年心思嗤之以鼻。


    乃至到最後,當他急功近利地、用最容易招惹她反感的方式來逼迫她的時候,鬱占仍然選擇了原諒。


    所以,這一次,輪到他做成熟的那一個。


    輪到他放開手,給她自由。


    “桑總?”


    桑書南太長時間的沉默,令坐在對麵的黃子琳感覺到不安。


    桑書南迴過神來。


    他說:“這一次的事,我很感謝你。鬱占現在還沒找你,但如果她以後來找你,也希望你能遵守答應我的事,跟我保持口徑一致。”


    黃子琳笑了:“這是自然的。”


    桑書南說:“答應你的酬金,會在明天打進你的工資卡。這段時間,你可以不用來上班。我會給你發三個月的薪水,讓你有充足的時間,尋找下一份合適的工作。如果需要推薦信,你也不用跟我客氣。”


    黃子琳又笑了。


    這個結果,在那天桑書南第二次拒絕她示好的時候,她就已經想到了。


    不過,對她來說,並不是什麽損失。


    黃子琳臉上露出一點故意做出的遺憾:“我本來還想多跟著您學習學習。”


    桑書南望著她,唇邊浮現一絲自嘲的笑意,卻又很快地湮滅不見。


    他說:“比我優秀的人大有人在。跟著我,太委屈你。”


    黃子琳以為隻是尋常的一句自謙。


    但桑書南卻是發自肺腑。


    他算什麽?


    不過是隻逐光而活的螻蟻。


    不過是個求而不得的廢物。


    【玖】


    離婚協議很快就擬好了。


    協議按照他的授意,除了將房子車子都分給鬱占外,還她留下了公司20%的股份。


    桑書南看了一遍,沒有問題。


    萬事俱備,隻剩簽字。


    可是他拿著簽字筆的手,將那隻黑色的簽字筆轉了無數個來迴,最後還是沒簽下自己的名字。


    桑書南把離婚協議書塞進了抽屜。


    過了三天,離婚律師張舒衡打來電話:“您如果簽好了協議,我就過來拿一下。”


    桑書南握著手機,站起身,走到窗邊,往外看。


    他曾經有很多次,跟鬱占一起站在這裏,俯瞰城市,暢想未來的人生。


    他沒想過,有一天,他的人生裏,會沒有了鬱占這個人。


    日光有些刺眼。


    刺得桑書南覺得眼睛很難受。


    像是要流下淚來。


    他緩慢地問:“她,催了嗎?”


    張舒衡愣了兩秒,才答:“不是。鬱女士那邊沒消息。是您之前說,要盡快辦手續,所以……”


    桑書南又沉默了片刻,才說:“一個小時以內,我都會在辦公室。你過來拿吧。”


    掛斷電話,桑書南坐迴自己的座位,拉開那個塵封了幾天的抽屜。


    離婚協議安靜地躺在那裏。


    桑書南狠了狠心,把協議拿出來,翻到最後一頁,簽上了自己的名字。


    他推開門,走到新來的男秘書康雅身側。


    康雅見他來,主動地打招唿:“桑總。”


    桑書南點了點頭,問:“去k國的機票,訂好了嗎?”


    康雅說:“訂好了。後天一早的飛機。”


    桑書南說:“能不能幫我改簽成明天的飛機?我有個在k國的同學聽說我要去,想邀我去他家裏住兩天。”


    康雅說:“那我幫您看看還有沒有明天的機票。如果有的話,需要給您訂酒店嗎?”


    桑書南說:“如果買到機票,酒店也訂上吧,多做一手準備。”


    康雅點點頭:“好的。”


    桑書南在k國有同學,但他跟康雅說的那些“要去住兩天”的話,統統是謊話。


    他隻是忽然不想留在這座充滿了記憶的城市了。


    哪怕是暫時的,桑書南也想要逃離。


    以最快的速度。


    好像離開了這裏,就能拋下過去的一切,獲得新生似的。


    曾經,桑書南也一度這樣自欺欺人過。


    遠赴港城求學,試圖就此告別這座城市裏發生過的點點滴滴。


    而今,他虛長了幾歲,但在某些方麵,依然毫無長進。


    【拾】


    鬱占坐在沙發裏,怔怔地看著電視機。


    電視裏正在播放最新的新聞:“k國首都夢亞今日淩晨三點發生7.3級地震,震源深度11公裏……”


    電視機的聲音被調得很大,但鬱占什麽都沒聽進去。


    她隻覺得,隻剩下她一個人的房間,安靜得過分。


    一些不愉快的、久遠的記憶,再度出現在腦海中。


    她曾經在一夜之間,失去了新婚的丈夫和唯一的親人。


    那時候,空房子也像現在這樣,安靜得過分。


    麵前的茶幾上,放著一疊a4紙打印出的文件。


    是桑書南的律師送來的離婚協議書。


    鬱占已將協議看過一遍。


    協議裏的財產分割,對她非常有利。


    與她之前提的要求不一樣。


    這是否證明,桑書南對她,終究是有一些歉疚的?


    歉疚得想要多留給她一點錢。


    歉疚得連見她一麵都不敢。


    鬱占已經很多次地翻到協議的最後一頁。


    他已經簽了字。


    她不該還遲疑不定。


    這不是她。


    黑色的簽字筆滾到了茶幾的邊緣。


    鬱占不知第幾次把那支筆拿起來。


    她正打算再試一次,試著在協議上簽上自己名字的時候,手機響了起來。


    電話是從公司的座機打來的。


    鬱占認識頭幾位號碼。


    她遲疑了一陣,還是把電話接了起來。


    電話那頭,傳來一個熟悉的男聲:“鬱總?”


    鬱占很快聽出來,電話是胡曉打來的。


    之前,胡曉帶著大批技術員工出走,投奔桑書南,一度惹得鬱占很不高興。


    但後來鬱占跟桑書南琴瑟和鳴,跟胡曉的關係,也自然而然地改善。


    難道,胡曉也知道了他們要離婚的消息,所以打電話來問候?


    鬱占不知道他的來意,隻順著他的話,說:“我是鬱占。胡工,你好。”


    胡曉一句寒暄的話都沒有,劈頭便說:“桑總今天,有沒有聯係過你?”


    鬱占覺得奇怪,又有些莫名地緊張:“沒有。怎麽了?”


    胡曉也覺得奇怪:“你沒看新聞嗎?桑總是昨天的飛機飛k國,剛落地不到一小時就發生了地震。你是他老婆啊!”


    他們離婚的事,還沒有公之於眾。胡曉顯然並不知情。


    但現在,並不是解釋這個的時候。


    鬱占手抖了一下。


    手機掉到了地上。


    k國夢亞機場也因為地震的原因進入半休眠狀態,許多航線暫時停飛。


    其中就包括從臨江市飛往夢亞的那條航線。


    鬱占不得不打消了立即飛往k國夢亞的念頭。


    她像熱鍋上的螞蟻,心神不寧。


    桑書南一直沒有聯係上。


    臨江市的外事機構表示,已經將桑書南的資料傳到了k國領事館,領事館方麵也已全力投入了救援本國公民的行動,如果有消息,會第一時間通知她。


    這顯然無法緩解鬱占的焦慮。


    她根本不敢想象,桑書南在k國到底遭遇了什麽情況。


    胡曉和其他幾位高管收到了消息,趕來她的公寓陪她,同時商議對策。


    胡曉神情嚴肅:“鬱總,我知道這麽說對你來說也許太殘酷,可是桑總沒有別的親人,如果他這次真的出事,公司的決策權就會移到你手上。你無論如何都得振作。”


    鬱占沉默不語。


    為什麽這種事,總是輪到她頭上。


    一次,又一次地。


    她什麽都不想要。


    她隻想要桑書南好好地、活著迴來。


    【拾壹】


    鬱占倒黴了半輩子,但這一次,她沒那麽倒黴了。


    桑書南在晚上的時候,給她打了電話。


    彼時,是臨江市的深夜十點半,胡曉等人已經離開,房子重新恢複沉寂。


    鬱占躺在床上,盯著手機發呆的時候,手機響了起來。


    桑書南熟悉又久違的聲音,隔著千山萬水傳來:“鬱占姐?”


    鬱占的眼淚瞬間湧出了眼眶。


    桑書南等不到迴應,又試探著喊了一遍:“鬱占姐?”


    鬱占終於忍住哽咽,說:“我不同意離婚。”


    桑書南:“……”


    他過了一會兒,才重新開了口,從線路裏傳來的聲音,聽不出太多的情緒:“我遇上地震,大地都在震顫,旁邊的房子在晃。晃著晃著,像是要垮。嚇得我一路狂奔,手機什麽時候掉的都不知道,褲子差點都濕了。”


    鬱占想笑,沒笑出來:“你現在在哪?”


    桑書南說:“到領事館了。大概明天下午,我就可以坐飛機迴來。”


    鬱占說:“我明天去接你迴家。”


    桑書南又沉默下去了。


    她能聽見他的唿吸。


    急促的。


    緊張的。


    她也很緊張。


    桑書南過了很久,才說:“你剛剛說,你不同意離婚,是什麽意思?”


    鬱占心頭一跳。


    她慢慢地答:“字麵意思。”


    桑書南的唿吸好像停滯了,聲音很輕:“如果你不離婚,費行安要怎麽辦?”


    鬱占怔了半天:“你是什麽意思?我跟費行安早就沒關係了。他找過我,我已經拒絕了他。”


    桑書南:“……”


    鬱占好像隱約明白了些什麽:“你以為我們……?”


    桑書南:“我明天迴來。”


    鬱占不讓他轉移話題:“你是不是傻?我已經跟你結婚,又怎麽會跟費行安在一起?”


    桑書南:“……可是你以前一直很喜歡他。而且最近,我們……”


    鬱占又有點想笑了。


    還是笑不出來。


    她問了一句:“你有沒有做那些……對不起我的事?”


    桑書南這次,答得很快,聲音裏帶一點點說不出的驚慌:“我沒有。”


    鬱占不說話了。


    他等了一會兒,小心翼翼地又開了口:“我真沒有。我隻是以為……你想要走。所以才會故意讓你看見……那個東西。”


    婚內出軌的那一個,會在結婚官司裏處於絕對的劣勢。


    如果一定要分開,他想要留給她更多。


    如果一定要分開,其他的事,於他而言,又有什麽意義。


    鬱占苦笑:“你為什麽,什麽都不說?”


    桑書南委屈:“你還不是一樣,什麽都沒問。”


    【拾貳】


    鬱占開始了新書的準備工作。


    她在空白的文檔上,打下一行題記。


    “他是她異常沉默的愛人。不說,不問。他堅持自己的觀點:愛她,就要關注她的感受,讓她快樂。”


    房門被輕輕地敲響。


    桑書南站在門邊,看著她:“飯做好了。先吃飯,一會兒再寫,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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