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奮力爭取後,桑書南如願以償地走進了鬱占的公寓。


    她的公寓跟他住的那間的裝修風格完全一致,就是白牆、木地板、布藝沙發的樣板間。


    幹淨大方,卻似乎少了一點點煙火氣。


    少了一點點他希望窺探的,她的秘密。


    桑書南很高興,但又有一些失望。


    他往廚房方向走,經過飯廳。


    方形的白色餐桌上,擺著三個整整齊齊的白瓷盤子。


    一盤醬紅色的燒雞翅,一盤綠色的炒小白菜,還有一盤色彩斑斕的宮保雞丁。


    乍一看不錯,仔細一瞧便能發現問題。


    雞翅紅得發黑,炒小白菜菜湯多得過分,隻有那盤宮保雞丁看起來比較正常。


    桑書南看得很清楚。


    鬱占跟過來,在他身後問:“害怕了?”


    桑書南側頭看她,搖搖頭:“沒有。”


    她沒笑,臉上的表情淡淡的,看不出是高興還是生氣:“是你要嚐的,一會兒都要吃完。”


    迴答之前,桑書南認真地思考了一下。


    三道菜的分量很足,而根據上次觀察的情況來看,鬱占飯量不大。


    考慮到這三道菜可能味道不佳,她隻會吃得更少。


    所以,麵前的三個盤子,都是他的任務。


    他猶豫片刻,點了點頭:“好。”


    少煮一點麵就是了。


    鬱占看著他。


    她有點看不透他。


    她說:“不要說大話。我嚐過了,不好吃。”


    桑書南答:“沒事。”


    能難吃到哪去呢?絕不至於咽不下去。


    鬱占微微彎起了唇角,露出一個淡得幾乎看不出來的笑。


    他不知道這個笑,是代表愉快,還是相反。


    桑書南有些忐忑,卻聽見她又問:“你不怕吃了拉肚子?”


    他愣了一瞬。


    而後答:“大概不會。”


    鬱占抓住了他的話尾,窮追猛打:“為什麽是‘大概’?”


    這句追問,讓桑書南有些意外。


    他沉默下去。


    桑書南望著她,深黑的眼睛裏沒流露太多情緒。


    他很安靜,也很平靜。


    鬱占覺得,他的眼睛太幹淨了。


    不像人,像動物。


    有靈氣,也有傻氣。


    令她捉摸不透。


    令她焦躁不安。


    但鬱占瞥見桑書南校服胸口上印著的校徽,忽然清醒過來。


    她這是在幹嘛呢?


    她在跟一個高三的孩子賭氣。


    隻是因為他不但害她出糗,還非得不給她收拾殘局的機會。


    她可真是個好“家長”。


    隻半秒鍾的功夫,鬱占就被一股深深的挫敗感淹沒。


    心頭襲上一陣疲憊。


    這次的對視中,變成是她先投降。


    鬱占垂下眼,避開了他的眼光。


    這個動作,給桑書南造成了誤解。


    他認為,她是因為他的遲疑不答,而喪失耐心。


    桑書南有點慌。


    他不說話,是因為要解釋起來,實在有點複雜。


    言多必失,他不習慣一次性說那麽多話。


    可她似乎因此而生了氣。


    他很困惑,她為什麽會因為這個生氣?


    但無論如何,他都不想惹她生氣。


    俗話說,亡羊補牢,為時未晚。


    桑書南決定補救。


    他開口仔仔細細地解釋:“吃壞肚子,可能是因為吃了不好的東西,也可能是因為吃的太多。張姐準備的應該都是新鮮食材,不會讓人拉肚子。我平時胃口就很好,很能吃,但最近都沒試過一下子吃這麽多,所以我說,‘大概’不會吃壞肚子。”


    他刻意咬重了“大概”兩個字的發音。


    桑書南說話的時候很認真,很小心。


    他隻字不提菜做得好不好的事,竭力替她撇清幹係。


    總結起來就是,就算他拉了肚子,那也絕不是因為菜沒做好。


    絕不會是她的錯。


    一番長篇大論從寡言少語的桑書南口裏說出來,鬱占完全聽呆了。


    少年的心思縝密綿長,換做另一人,或許不會意識到他的良苦用心。


    但她明白過來了。


    他處處為她著想。


    鬱占心裏本已複雜的情緒裏,又添了歉疚與慚愧。


    她有心跟他道歉,看著他稚氣未脫的臉,卻又說不出口去。


    鬱占想,她大概,比他更像個小孩子。


    這個認知,令她感覺沮喪。


    她決定及時止損,不再糾纏這個話題,於是說一句:“我餓了,煮麵吧。”


    桑書南如臨大赦,立刻點點頭,說:“好。”


    廚房寬闊敞亮,站兩個人完全不會覺得擁擠。


    廚房的水池裏有一隻大鐵鍋,上麵布滿可疑的汙漬。


    鐵鍋裏有水,水麵厚厚一層油。


    桑書南準備去洗鍋。


    鬱占阻止他:“都粘上麵了,不好洗,先泡著吧。還有鍋。”


    他沉默了一瞬,點了點頭。


    剛剛的事讓他心有餘悸,現在他一點都不想忤逆她的意見。


    她從櫃子裏找出掛麵和一隻小一些的鍋出來。


    他在另一邊的水池裏,用清水把小鍋衝洗一遍,盛上水,放到灶上去。


    桑書南想問她有沒有蔥,目光瞥見地上一隻鼓鼓囊囊的垃圾袋,把話吞迴去了。


    他點火燒水。


    碗就放在案板的架子上,桑書南拿了兩隻碗出來,同樣習慣性地用清水衝了衝,而後擺在案板上,往裏麵放了鹽和油。


    鬱占一直站在一邊沉默地看著他動作。


    桑書南問她:“你吃醬油和醋嗎?”


    鬱占點了一下頭,想了想,補充說:“我比較愛吃醋。”


    這句話有雙關意義。


    桑書南轉過身去拿醬油瓶和醋瓶,分別往兩隻碗裏倒。


    他的心情漸漸又愉快起來,背對著她,偷偷彎起唇角來。


    她那隻碗裏,他多放了一點醋。


    水開了。他把掛麵分散著放進入,用筷子攪動。


    側頭見她還站在那。


    廚房溫度高,他見到她額前冒了汗。


    桑書南微微遲疑,說:“很快就好,你出去等一會兒吧。”


    鬱占說:“我學習一下。”


    她其實是怕他燙著了。


    雖然這概率不太大就是了。


    清湯寡水的麵條終於進了碗,上了桌。


    她那碗多,他那碗少。


    鬱占問:“你怎麽吃這麽一點?”


    桑書南答:“我吃菜。”


    鬱占遲疑一會兒,終於說:“我剛剛嚇唬你的。菜沒做好,多吃點麵吧。”


    他愣了一瞬,笑了起來。


    桑書南說:“沒事。”


    他坐下來,夾了一塊雞翅放到口裏。


    鬱占隔著桌子站在他對麵看他,神情裏流露出一絲緊張。


    他臉色平淡,大口地咬雞翅,動作生猛地將一隻雞翅啃得幹幹淨淨。


    鬱占看呆了。


    她到底忍不住,問:“怎麽樣?”


    桑書南抬頭看她一眼,態度淡定,說:“還行啊。”


    鬱占:“……”


    她自己是吃過的,到底行不行,她當然知道。


    她看著坐在那裏狼吞虎咽的桑書南,心裏生出難以言述的感受。


    他吐出一塊雞骨頭,看著她,說:“麵泡久了會坨的。”


    鬱占笑了笑,輕輕地點了點頭。


    她終於坐下來,拿起筷子,攪了攪麵前的麵條。


    湯汁清亮,麵湯分離。


    嚐一口,麵軟硬適度,湯不鹹不淡,一點點酸味,吊起她的胃口來。


    味道真的不錯。


    他還真是能幹。


    鬱占忙了半天,其實也餓得很。


    她不再客氣,埋頭吃麵。


    平時鬱占吃得很少,但這次,一大碗麵被她吃得幹幹淨淨。


    她連湯都喝完了。


    至於她自己做的那三盤菜……


    鬱占一點也沒吃。


    她放下碗的時候,三盤菜已經被他吃得差不多了。


    雞翅已經吃完,宮保雞丁也差不多了,小白菜還剩了半盤。


    她說:“別吃了。”


    他正奮力將一筷子小白菜往口裏塞,聞言,愣了愣。


    桑書南滿嘴的食物無法答話,先將東西咽下去,才說:“為什麽?”


    鬱占說:“晚上吃多了不好。”


    要他吃完的是她,說吃多了不好的也是她。


    桑書南十分困惑,但還是聽話地點了下頭。


    心裏甚至有點慶幸。


    他已經飽了。


    小白菜的味道也的確有點太怪了。


    又鹹,又苦。


    桑書南最後端起麵湯來喝了一大口,以此為標記結束戰鬥。


    桑書南要幫她收拾碗筷,鬱占阻止了他。


    “我慢慢弄,不行明天還有張姐呢。耽誤你夠久了,快去學習吧。”


    桑書南無可奈何。


    他真是討厭透了自己這“高三生”的身份。


    他隻能不情不願地點了點頭:“好吧。”


    她卻又叫住了他:“你等等。”


    他就等著,看她。


    “我給你洗個蘋果帶迴去,晚上吃。”


    鬱占把洗幹淨的蘋果遞給他的時候,桑書南淺淺地笑了一下。


    他說:“謝謝。”


    鬱占擺擺手:“不用。”


    桑書南猶豫了一下,說:“那我先迴去了。我就在對麵,有事喊我。”


    鬱占怔住。


    她看著他,慢慢地,露出一個笑來:“知道了。”


    他被她微笑著注視,忽然局促起來。


    像是被窺破了不想被人知道的心事。


    桑書南沒說話,轉身往門邊走。


    他落荒而逃般地離開了鬱占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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