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江市,梓安區,鳳天大廈六層。


    鬱占走出電梯,左拐,直行。


    抬眼看看,前方的全自動玻璃門上方,掛著土黃色logo。


    logo上顯著位置,寫兩個隸書字,“沙場”。


    那是她跟夏永言一起設計的公司標誌。


    鬱占盯著那logo恍了神。


    微停了兩秒,她才走近自動玻璃門。


    前台是個年輕女孩,來公司工作已有一年,認得鬱占。


    她站起身來:“鬱小姐!”


    鬱占笑笑,喊出來她的名字:“你好,妙然。”


    鬱占往夏永言以前的辦公室方向走。


    路上經過周正真的辦公室。


    他辦公室的門半掩著。裏頭的人坐在電腦前,盯著屏幕,手指在鍵盤上敲得劈啪作響。


    鬱占站在門口,屈起手指敲了敲本就敞開著的門。


    周正真聽見敲門聲,頭還沒抬起,聲音已先說出來:“請進。”


    鬱占不客氣,走進門。


    周正真抬眼,見到是她,立刻停下了手裏的動作,站起身:“是你。這麽早就來了。”


    鬱占微笑:“我怕誤事。”


    她是來參加公司周五下午的例會的。


    夏永言是“沙場”公司的最大合夥人。


    他去世後,鬱占繼承了他的遺產,包括這個最大合夥人的身份。


    但鬱占與夏永言的專業背景差距甚遠,對公司情況的熟悉程度亦十分有限。


    ——她暫時沒有能力勝任夏永言的工作。


    周正真全麵主持公司事宜,聘用了兩名新入職的員工接手夏永言負責的業務。


    周正真請鬱占每周至少來一次公司,出席周五下午的會議。


    她每次都來,隻是旁聽,偶爾發問,非常尊重周正真的意見。


    鬱占看起來精神不錯。


    事實上,周正真總擔心她遭受沉重打擊,可能會崩潰失控,但鬱占每次見他,總是平和鎮定的模樣。


    距離上次見麵已有一周。


    周正真想起來她上次替他解圍的事,說:“謝謝你上次替我參加家長會。”


    家長會上的事情,鬱占一樁一件,在郵件裏寫得清清楚楚,早發給了周正真。


    她笑了笑:“不客氣。我還是第一次當家長,也算是豐富了人生體驗。”


    下午的會議兩點鍾開始,到四點半才結束。


    會上,鬱占坐在周正真身側,看見他調至會議模式的手機震動了一下,發出微響。


    會議結束,周正真照例去鬱占的辦公室,也就是夏永言以前的辦公室裏,跟她匯報一些例會上不便說的事。


    談到一半,他手機又響了。


    周正真看一眼屏幕,皺起眉頭。


    鬱占說:“沒關係,你接吧。”


    周正真遲疑了一下,還是點了點頭。


    他拿著手機離開了鬱占的辦公室,十分鍾後才迴來。


    鬱占衝著他微微一笑:“什麽事?”


    周正真歎口氣,也沒瞞著她:“我們住的房子租期到了,房東要我們騰地方給他親戚住。可我還沒找到合適的新房子。”


    鬱占想了一下,說:“你有什麽要求?我可以幫你問問。”


    周正真答:“就是要離書南的學校近一點。你知道,我平時沒有太多時間照顧他,更談不上接送他上學。但是臨江二中附近的房子早就爆滿了。”


    周正真提了兩句,就繼續講工作上的事。


    講完了,時間也到了五點後。


    周正真準備離開,鬱占叫住了他。


    “周先生。”


    她聲音裏帶一絲猶豫。


    周正真用問詢的眼神看她。


    “我有個建議,但不知道是不是可行。”


    “什麽?”


    “我在市內有兩套公寓,跟永言結婚前我住在那裏,現在都空置。”


    周正真臉上一喜:“在哪裏?”


    鬱占說:“離公司近,走路隻要十分鍾。”


    離公司近,那麽離臨江二中就遠了。


    周正真難掩失望。


    鬱占看著他,慢慢地說:“周先生,你聽我說完。這兩套公寓是我母親在我升學時替我買下的,一梯兩戶,正好占一層。我最近準備搬迴公寓去住,你們如果住對麵,早上我反正也是要出門去買東西,可以順道替你送書南上學。”


    周正真明白過來。


    仔細一想,鬱占的建議是相當誘人的。


    周正真中年離異,淨身出戶,獨自帶著桑書南生活,生活上的確有許多困難。


    更不用說現在公司重擔大半壓在他身上,桑書南又升讀高三,進入人生關鍵時期。


    鬱占雖然沒有說要搬迴公寓住的原因,但想一想也就明白。


    她守著那麽大棟空房子,夜深人靜午夜夢迴時,迴憶起舊人舊事,該如何自處?


    他和書南需要照顧。


    鬱占也需要照顧。


    周正真已經動心。


    他是豁達通透的人,覺得鬱占的建議不錯,也就沒有扭捏作態,說:“如果你能幫忙,真的再好不過。但我還是要先問問書南。”


    鬱占笑了。


    “好的。你決定好了就通知我一聲。”


    五點半,鬱占獨自驅車離開公司。


    陳嫂三天前提出請辭,要迴老家去照顧懷孕的兒媳,昨天已經搬走。


    今晚家裏沒有人給她做飯了。


    她也找不到人陪她吃飯。


    鬱占開著車子,經過十字路口,一眼瞥見一側街道的門麵上,掛著熟悉的天藍色廣告牌。


    那是“竹中家”日式快餐連鎖店。


    鬱占將車子停靠在店前的停車位上,走到店裏去。


    櫃台裏,穿著天藍色製服的年輕女孩神情疲憊,仍掛著職業的笑,問:“歡迎光臨,要點些什麽?”


    鬱占答:“兩份牛肉蓋飯,打包。”


    等待的時候,不知為什麽,她忽然想起桑書南來。


    他穿藍白色校服,坐在油膩的舊餐桌前,埋頭吃牛肉蓋飯,一口扒進去大團的米飯。


    像餓了幾天幾夜沒吃一樣。


    又像是吃著什麽極品美味一樣。


    鬱占想著那一幕,微微地笑了。


    她有點,羨慕他。


    周三下午。


    五點十分的鈴聲一響,桑書南背起書包往外走。


    天色陰沉,似乎要有一場暴雨。


    今天不同往時。


    家裏有人在等。


    桑書南加快腳步。


    他比平時早了五分鍾到家。


    走得太急,桑書南額上出了些汗。


    額前的頭發被汗水沾濕了,黏黏地貼在額邊,有些不舒服。


    桑書南找出鑰匙開門,剛擰動門鎖,聽見動靜的周正真已經過來替他開了門。


    周正真說:“今天挺快的。”


    桑書南應一聲:“嗯。”


    他應著周正真的話,目光卻往屋子裏頭探。


    裏頭的人原本坐在沙發上,此刻已站起身來。


    視線交匯,她彎起唇角,對他微微笑。


    她今天的打扮沒那麽古板。


    上身穿件粉白色雪紡衫,下麵一條中腿牛仔褲。


    一頭黑色直發瀑布般披散在肩膀兩側,長及胸口。


    她脂粉未施。


    桑書南想,她今天這張臉,幫助他良好地理解了“臉像剝殼雞蛋”這個修飾句。


    今天的鬱占,看起來跟他同班的女生差不多年紀。


    鬱占主動同他打招唿。依然像上次那樣,口齒清晰地叫他的全名:“桑書南,你好。”


    桑書南猶豫了一下。


    他還是不知道該怎麽稱唿她。


    夏夫人?鬱小姐?或者鬱姐姐?


    桑書南最終隻幹巴巴地說:“……你好。”


    周正真在身後,拍了拍他的肩:“你一頭的汗,去洗把臉吧。”


    桑書南陡然尷尬起來。


    明明他是主她是客,但這時候他感覺到局促,連手腳都覺得放錯了位置似的。


    他垂下眼去,說一個字“嗯”,而後匆匆往洗手間裏走。


    毛巾不見了,大約是被周正真收入行李當中了。


    桑書南擰開水龍頭,兩手捧了一捧涼水,撲到臉上。


    胡亂洗了兩把,他扯下紙巾擦幹臉,對著鏡子理了理頭發。


    確認沒有儀容不整後,他才走出門去。


    桑書南走出衛生間,發現周正真不見了。


    家中兩道門大敞著,隻有鬱占一人坐在客廳的椅子上。


    有股風從樓道穿堂而入,吹動客廳的窗簾獵獵作響。


    鬱占身上寬鬆的白色雪紡衫被吹得緊貼在身上,勾勒出她身體的清瘦輪廓。


    頭發被吹到肩後去,顯得稍微有些淩亂。


    鬱占側頭看他,說:“搬家公司的到樓下了,周先生領他們上來。”


    桑書南望著她,輕輕地“哦”了一聲。


    鬱占忽然又笑了。


    她看著他,說:“我姓鬱,鬱鬱蔥蔥的鬱。單名占,占卜的占。”


    桑書南怔住。


    他想,她為什麽忽然跟他說這些?


    雖然他之前的確隻知她姓鬱,並不知道她的名字。


    她微微地笑,解釋他的疑惑:“你從來沒叫過我。”


    原來她早就發現了。


    桑書南站在那裏,遲疑片刻,到底有些局促地開了口:“鬱占……姐。”


    後麵一個“姐”字,說得不情不願。


    她明明那麽年輕,站起來比他還矮半個頭。


    卻活生生當了他一次家長。


    自動升級為他的姐姐。


    這可真是不太公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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