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隨著另一位箭童躬身行至宋修遠身前,趁宋修遠從她手上取下箭囊的功夫,低聲快語道:“將軍戰必勝。”


    宋修遠斂眸,正對上穆清那對清亮的眸子。


    ***************


    校尉擂鼓三聲,首試正式開始。穆清站於馬球場東南角落,一顆心倏的吊起,屏息看著宋修遠與申屠驍。


    宋修遠與申屠驍同時邁步,每行過九尺,便引弓放矢,不疾不徐。穆清隻聽見馬球場內箭入靶中的細微聲響。此起彼伏。


    不過片刻,校尉再次擂鼓,首試結束。


    穆清盯得入神,待太常寺侍禮郎記下中靶之數後,如夢方醒,疾步上前,將宋修遠射出的箭矢一一從箭靶子上拔下來。宋修遠發矢精準而有力,這十支箭矢均正中靶心,且支支穿靶而過,穆清取下時頗廢了一番功夫。


    侍禮郎從穆清手中接過箭矢,並著申屠驍那處的十支白羽箭矢,一齊呈至章貢麵前。申屠驍與宋修遠跟在侍禮郎身後,從容行至北側石台之下,靜候結果。


    章貢與身側的兩位太常寺少卿揀起麵前的二十支白羽箭矢一一端看,觀其箭鏃。待三人商議片刻後,章貢起身向明安帝一揖,又想申屠驍與宋修遠拱手,開口道:“申屠殿下與鎮威侯皆十發十中,矢不虛發。”


    聞言,滿座皆驚。莫非是平局?


    章貢咽了口唾沫,繼續道:“然此試重在射者技藝,申屠殿下十發皆為白矢,鎮威侯僅得八支白矢。是以申屠殿下勝。”


    箭穿靶子而箭鏃發白者,稱之白矢,是為射藝之上乘。


    申屠驍聽聞結果,揚首朝宋修遠笑道:“承讓了,鎮威侯。”鎮威侯這三字念得緩而重,飛揚的眉眼又露出那股子擋不住的俾睨之態來。


    宋修遠聞言不慍不怒,向申屠驍躬身一揖,轉身便走迴穆清身邊,準備接下去的比試。


    穆清聽聞章貢所言,忽而麵色慘白。


    適才她是與申屠驍身側的箭童一齊選的白羽矢,彼時她還好奇為何那箭童不顧箭矢重量分布,亦不顧箭尾白羽是否勻稱完好,隻可勁兒地挑揀箭鏃泛白的白羽矢,最後的十支白羽矢中約莫一半的箭鏃都泛著微微的銀白色澤。


    原是如此,這些白羽矢早被下了手腳!


    她卻隻顧著白羽矢是否稱手,對於箭鏃色澤毫無知覺。


    穆清心下發急,正欲提醒宋修遠,卻又被侍禮郎引去取二試所需的箭矢和縛眼布綢。這一迴穆清留了個心眼,卻發覺此番備好的十支白羽矢皆無異樣,兩塊赤紅布綢亦無區別。穆清照著從前在華鎣偷學來的射藝論理,為宋修遠挑出四支上佳的白羽矢。


    穆清再迴到馬球場時,先前的二十個箭靶子已被撤去,五六十尺外換上了兩個與方才不同的箭靶。


    “咚——咚——”禁軍校尉再次擂鼓,二試開始。


    申屠驍與宋修遠相對行禮,各自行到箭靶子前,尋到合宜的位置站定。


    穆清無法尋到與宋修遠交談的契機,隻得手執布綢,與抱著弓矢的箭童跟在宋修遠身後。


    宋修遠正欲從穆清手中拿起布綢,穆清心頭忽生一計。她突然雙膝跪於他麵前,高舉布綢,沉聲道:“小人仰慕鎮威侯之名已久,今日有幸侍候鎮威侯,懇請侯爺堪憐小人仰慕之情,容小人為侯爺敷上布綢。”


    宋修遠看著跪於自己身前的嬌小身子,一時不明穆清究竟要做什麽,心底訝異。然穆清決計不會害他,遂用伶俐眼風瞟過站於另一側的侍禮郎。


    侍禮郎見這箭童無端生了這麽一齣戲,又提出了這般失禮要求,心底很是不悅,但迫於鎮威侯的壓力,遂咬著牙點了點頭:“快些!莫要誤了二試時辰!”


    穆清道了謝,連忙站起身,快步貼近宋修遠,拿起手中的赤紅布綢便要替宋修遠戴上。


    宋修遠的身量足足比她高了一個頭,見穆清舉著手吃力的模樣,當即也不顧周圍眾人好奇打量的目光,挺直脊背,雙膝微曲,在穆清麵前紮了個馬步。


    侍禮郎看在眼中,不禁喟嘆鎮威侯今日與傳聞很是不同,禮遇箭童的模樣,當真令人如沐春風。


    “那位果真設了暗樁,”穆清雙手各執布綢一端,伸至宋修遠腦後,嘴便也不自覺地靠近宋修遠的右耳,用隻有他倆才能聽見的聲音輕輕道,“方才的箭矢被動了手腳,十發白矢中約莫有半數是造假的。”


    縱然太常寺為這一次射藝比試準備的箭矢相差無幾,但個中仍有在所難免的區別。他能夠分辨得出,穆清為他選的十支白羽矢均為上乘,架在弦上很是順手。


    宋修遠心底轉了個彎彎,以穆清多慮的性子,估摸著心底早已自責不堪,正思索著迴府後如何寬慰她,輕緩的聲音又在耳畔響起:


    “你的八發白矢卻是實打實的,如此可見你的箭術本就在他之上,且接下去的八支箭矢我已瞧過,莫要擔心。”語罷,穆清的雙手亦在宋修遠腦後係好了一個鬆緊合宜的活結。


    穆清躬身退開,朝著宋修遠行禮道:“謝侯爺成全。”


    宋修遠頷首,縛了雙眸的臉不辨神色。


    另一位箭童見穆清這廂事了,恭恭敬敬地遞上了弓矢。


    站於三四十尺開外的申屠驍將方才的情境悉數瞧在眼裏,朝著二人正中的侍禮郎道:“他方才既能壞了規矩任由箭童近身交談,小王也需壞個規矩,方才顯得比試公正。”說罷,正眼也不瞧箭童手中的布綢,亦不顧侍禮郎如何作答,直接將額頭束著的玄色布綢拉下,遮了雙眼。


    此舉一出,又是滿座譁然。宋修遠那處尚可算事出有因,申屠驍卻是公然挑釁比試規矩,他未免太不將夏國朝臣放在眼裏!


    侍禮郎心裏苦。兩邊都是貴人,他一個九品芝麻官都得罪不得,隻得心底含淚同禁軍校尉示意萬事俱備。


    “咚——”鼓聲響,射者執弓拉弦。


    方才首試時站得遠了些,現下站於宋修遠身側,穆清也無暇顧忌換了布綢的申屠驍可能設下的暗樁了,左右還有個石台上的林儼,隻盯著身前的宋修遠。


    從沒有人告訴她一個男人習射是何種模樣,她亦從未想到宋修遠執弓射箭的模樣竟會這般好看。


    身姿挺拔,勁韌如鬆。執弓、取箭、引弦、放矢,宋修遠的一連串動作如行雲流水般,一氣嗬成,卻又不疾不徐,令人瞧著隻覺從容安適,赤紅布綢下的唇微微抿起,穆清太過熟悉他的眉目,都能夠想見他布綢下的雙眸是如何的堅毅端肅,仿若他此時並非與申屠驍對戰比試,而是在大射禮上,不求箭無虛發,隻求謙和莊重。


    曠達傾慕之情由是生發。


    隨著四聲擂鼓,宋修遠與申屠驍皆發完了四矢,穆清卻仍沉浸在宋修遠方才的身姿之中。


    美色當前,如何看得夠。


    待宋修遠伸手取下雙目上的布綢,穆清方才紅著臉跑至六十尺外的箭靶子處拔箭,呈給守在箭靶處的侍禮郎。


    這一迴遞給太常寺卿的箭矢隻剩了五支,申屠驍的四支白矢與宋修遠的一支白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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