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王鳳蘭家迴來後,我一頭栽在炕上,腦袋木木地,心裏慌慌的,也不知是個啥滋味,隻感覺很恐懼,好像有啥大難要來臨似的。


    三麻子從發案到現在有四五個月了吧,按照從重從快的方針,估計他在這世上的日子也不多了,他一死,撇下我一個人……不,若不出意外的話,我會跟趙春蓮組成新的家庭,拖兒帶女的相伴到老。


    唉,人啊,明知道路的盡頭是灰飛煙滅,卻都在路上為丁點小利和虛名而互相攻輒,有意思嗎?到頭來不還是都的死嗎,除了那些那些改變國運的大人物,芸芸眾生有哪個還記得?


    人活一世草木一秋,現在想想三麻子這句話,真是有哲理。


    特娘的,怕個鳥呀,我已經四十多歲了,無兒無女的光棍一條,還擔心個啥?想做的事就做,做錯了大不了早死幾年,什麽千古罪人,遺臭萬年的,跟老子沾不上半點邊,就是想遺臭萬年我也沒那個本事。


    我趴在炕上唉聲歎氣了好一陣,慢慢地就把這輩子想開了,又想起了李三山媳婦,其實當時我可以睡她的,人高馬大的,有一股子蠻力,正是我喜歡的類型,可惜為了啥子狗屁命運,硬生生的錯過了她,還招來她的不滿。


    現在,隻有趙春蓮能瞧得起我了,這次一定要抓住機會,絕不能再錯過,活一天是一天,要不你就是再活五十年,還是特娘的吃糠咽菜受一輩子罪。


    咦,不對!


    我不知咋的猛然又想起了埋藏在江蘇連雲港海灘樹林裏的黃金箱,對呀,我若去把黃金弄迴來,讓趙春蓮托她堂哥給開個介紹信拿著,去銀行兌換鈔票,這輩子不就能吃香的喝辣的安樂到死嗎?而且,三麻子在出事前也曾提到過那筆黃金。


    還有,當年我們來沂蒙山的時候,也曾在一個山頭上埋藏了一些財寶,不過那多是瑪瑙玉鐲啥的,估計挖出來也賣不了,私人買不起也不敢要,當然也不敢去銀行賣,那可都是“四舊”呀,翻出來等同於找死。


    還是心思那筆金條吧,雖然現在那玩意不如解放前吃香,但好歹有要的。


    一晚上我反複心思這事,若有了錢,我要不要去找寶林媳婦,偷給她些呢,畢竟她跟我那麽些日子,半點好處沒得著,還生了一肚子氣,應該給她些。


    還有三山媳婦,我虧欠她啊,本來水到渠成,想做就做了的美事,硬是前怕狼後怕虎的裝逼沒做成,唉,特娘的,後悔也晚了,真若有了錢,也要給她送去些,不定還能重續前緣呢。


    一宿沒睡好,第二天腦袋有些暈乎,但不敢再請假,隻有咬著牙跟著村民們下了地。


    別人不理我,疤瘌眼卻跟我貼上了,在地頭歇息的時候,湊過來撓著頭皮說昨晚在北嶺林子裏溜達了一晚上,一個野兔都沒逮著,唉,現在村村都有槍,甚至戶戶都有,下地幹活背著槍,發現野雞、野兔的就趕緊打,晚上結伴出去打,野物少了呀。


    他這話說的也對,不過有些誇大,是為自己沒逮到獵物找理由。


    我說你還當真了?我也不饞那些,真饞了自己去打。


    疤瘌眼遂迎合著我說了幾句,瞅瞅沒人注意,又戳了我一下,小聲道:“郭哥,你表妹叫啥?今年多大了?家裏幾個孩子?”


    我知道他要問這個,就隨口說了,趙春蓮,葫蘆峪村的,今年虛歲三十六,一兒一女,女兒十歲了,兒子才五歲,就這樣。


    疤瘌眼一聽,緊點頭道:“好好,我比她大五歲,南大五,痛媳婦,嘿嘿……”


    暈,吊毛事還沒有,你就幻想上了?我顯得沒事,也故意找樂,就逗他道:“兄弟,你跟女人睡過嗎?”


    疤瘌眼一愣,忽然撓著頭咧著嘴的笑起來,小眼眯成了一條線,說沒有呢。


    從這表情上可以看出,他是在說假話。


    我佯怒道:“不說實話是吧,那拉倒,我都想把我表妹說給你了,你還對我這樣,一看就不實誠,沒法交。”


    疤瘌眼一聽急了,忙道:“別,別,這事吧,你,你有過嗎?”


    “有啊,咋的了?”我說道。


    他一抖臉皮,嘿嘿笑了兩聲:“對,男人嘛,是不,我,十幾歲的時候有過一次,是,是我嬸子……”


    話剛到這,忽聽那邊的王躍進叫道:“王支書來了,快,快幹活。”


    我抬頭朝西邊路上望去,見王鳳蘭手裏拿著張紙,急火火地往這兒走來。


    我們下意識地站了起來,一漢子拍著屁股上的土塵,嘟囔道:“這兩袋煙還沒吃透,急啥急,機器該歇了還得歇呢,何況人……”


    王躍進白了他一眼,沒敢吭聲,轉而望著走來的王鳳蘭,笑道:“支書嬸子,啥事走的這麽急,又有好消息嗎?”


    王鳳蘭揚了下手裏拿的紙,高聲道:“剛才公社楊同誌送來一份文件,明天縣上要開公判大會,要每個村選幾個代表去參加……”


    公判大會?我腦子裏立馬閃出了三麻子的身影,心裏咕咚一下,呆住了。


    完了,肯定是要槍斃麻子了,這特娘的……


    我眼前一陣天旋地轉,暈暈乎乎地幾要栽倒,疤瘌眼一把拉住我:“咋,咋的了哥?”


    眾人的目光唰地齊齊投向了我,我咬牙站住,擺了擺手,說沒事,可能早晨沒吃飯餓的,蹲一會就好了。


    說完,捂著肚子蹲在了地坎上,低著頭聽王鳳蘭繼續說道:“……所以,咱們山王村呢,因為三麻子胡大海在這兒住過,算是咱村的人,公社決定要多派幾個代表去,認真吸取教訓,迴來後還要召開聲討會……”


    王鳳蘭剛說完,一漢子問道:“王支書,派幾個人去?帶上我吧,有年頭沒看槍斃人的了,上次還是土改的時候。”


    “是啊,嫂子,女人可以代表嗎,俺們也去,看看那個老不正經的死麻子怎麽被打死的,嘻嘻……”一婦女說道。


    經這麽一說,眾人也都緊跟著起哄,都要去看,說整天在家悶死了,正好趁著這機會一塊去散散心,去縣裏開開眼界。


    王躍進忙變臉嗬斥,王鳳蘭卻很痛快地道:“好,那明天正好是四月初八,趕山集,放一天假……”


    “好!”眾人大喜,紛紛歡唿嬉鬧起來。


    王鳳蘭又和王躍進單獨嘀咕了幾句,對大夥宣布,明天咱去把飼養院裏那頭病牛趕集市上賣了,給大夥一人分幾毛錢,讓大家也順便買點稀罕東西迴來給老的少的解解饞。


    這下更熱鬧了,有漢子高興的在地坎上扭起了秧歌,逗得眾人一陣哄笑。


    對於他們來說,明天的公判會成了節日,而對我卻是一個噩耗。


    待王躍進催促著眾人忙活著幹活後,王鳳蘭走到我身邊,嚴厲道:“郭德金同誌,昨晚我跟你說啥了,你的覺悟還不想提高嗎?明天的公判大會對你來說也是個脫胎換骨的好機會,隻要你表現好,徹底肅清三麻子的流毒,你就是一個合格的社員,否則,後果自負!”


    她說完,轉身急匆匆地走了。


    我咬了咬牙,艱難地站起來,仰頭望天,白白的太陽有些眼暈,雖然已是春夏之交,但我卻感覺有點發冷,冷的有些讓人不寒而栗。


    我不由得緊緊抱住膀子,重新又蹲了下來。


    王躍進在地裏看見了,大聲衝我喊道:“郭德金,你磨嘰個啥,快點過來幹活!”


    我不聽,也不愛搭理他,就那麽蹲在地上,感覺整個身子都在瑟瑟發抖。


    能有一把火烤烤就好了,我想。


    “姓郭的,你想咋的?沒聽見嗎?”王躍進拄著钁頭衝我吼道,語氣明顯有些惱火。


    我歎了口氣,抬頭瞥了他一眼,想站起來,卻又感覺渾身沒半點氣力,眉頭一皺,索性坐地上了,臉上有東西在爬,癢癢的,用手一抹,是汗。


    我靠,這麽冷,咋會出汗呢?


    我有些奇怪,而王躍進見我不應不理,感覺在眾人麵前沒了麵子,氣衝衝地就大步走了過來:“郭德金,你給我站起來!”


    我皺眉咕嚕道:“讓我呆會吧,感覺不舒服……”


    “啥不舒服,你是聽到三麻子要被正法,心痛他了是吧,實話告訴你,你若還認識不到自己的錯誤,一意孤行,不跟他徹底劃清界線,下一個槍斃的就是你!”王躍進越說越激動,幾乎擼袖子要上前拽我了。


    我苦笑了笑,你娘,咋唿個啥子呀,可著你蹦達,能蹦達多少年,最後不也要埋土裏爛成泥巴嗎。


    王躍進見我笑了,以為我是恥笑他或不服呢,更火了,伸手猛地推了我一把:“你要跟人民對抗到底是吧?”


    我本就渾身無力,猝不及防被他一推,一下子仰麵栽在了地上,仰望著他怒火衝天,麵紅耳赤的臉龐,一聲不吭。


    他見我這樣,更火了,似乎認為我是在蔑視他的權威,順勢一腳踢在了我的腿上:“滾起來!”


    我感覺小腿一陣痛疼,眉頭不由皺了一下,終於吐出三個字:“你幹啥?”


    “幹啥?你特娘的你親爹要死了,你狗日的想跟著去是吧?告訴你,你敢與人民為敵,明年今日就是你的祭日……”


    我望著王躍進那年輕赤紅的臉頰,心裏笑了,笑他的太年輕,老子也曾這麽年輕過,也曾這麽衝動過,隻是沒他這麽囂張,噢,他是副隊長,還是黨員,管著全村上百口子人呢,有資格囂張。


    在村裏,除了王鳳蘭,他對誰都敢囂張,都能囂張。此前他更可以在我麵前囂張,不過現在不行了,因為‘我爹’三麻子要死了,他在大庭廣眾之下這麽侮辱我,隻要是個人,隻要還能喘氣,就不會讓他在頭頂上拉屎的。


    我咬牙慢慢站了起來,用手拍打著褲子上的土塵,不溫不火,不急不躁。


    “趕緊幹活去,你娘的,你這狗日的就是欠揍……”他以為我怕了,屈服了,罵罵咧咧地轉身要走。


    我道了聲:“站住!”


    他轉頭瞪眼道:“咋的了,你還想偷懶請假,告訴你,老子昨天那是看你光棍撩火的可憐,給你親戚個麵子,今天你就是死在地裏也不準迴去!”


    我倆的對話,地裏的男女老少都在看著、聽著呢,所有人都站在那兒,不勸不叫,直愣愣地,有些傻呆。


    他們不勸的願意有兩個,一是王躍進平常的囂張,幾乎沒人敢跟他做對,知道過來勸也會沒臉;二是,我的身份,本就是個外來戶,又是壞分子,相依為命的三麻子又即將遺臭萬年,沒人願意管。


    我笑了,衝著王躍進笑了,笑的很無奈,也很詭異。


    突然,臉色一變,道:“你再說一遍!”


    他一愣,挽著袖子罵道:“咋的了,你小子不服咋的,老子……”


    話剛到這,我猛然一個躥跳,騰空而起,一腳踹向了他的腹部,這一腳,勢大力沉,快如疾風。隻聽“咚”的一聲巨響,他驚吼著仰身飛了出去,身子在空中劃了個不規則的狐仙,“咣”地砸在了七八米外的鬆軟的土地上,慘嚎著連連翻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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