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鳳蘭的兒子死了,我跟寶林媳婦的親事也就暫時擱置下來。


    幾天後,王鳳蘭背著個包袱在縣武裝部兩個幹部的陪同下迴了村,我看見她的第一眼是非常吃驚,她明顯地老了,麵色憔悴,頭發也白了不少,整個人萎靡不振。


    這才幾天的工夫呀,唉,青年喪夫,中年喪子,這對一個女人是多大的打擊啊。


    那天晚上,王鳳蘭趴在西屋床上哭了一宿,任憑誰勸都不理,我和三麻子也陪著感歎了一晚上。


    第二天早上,王鳳蘭下床了,她洗了臉,梳了頭,來到東屋,坐在炕上和麻子聊起了她兒子的事,語氣平緩,麵無表情,但神態明顯有些遲鈍了。


    三麻子安慰鼓勵她,人死不能複生,咱們要堅強起來,有組織,有群眾,這不就是一大家人嗎?再想些別的就對不住自己了。


    吃了早飯,公社的幹部也來了,又是一番安慰鼓勵,王鳳蘭就勉強有了點精神頭。


    第四天,她開始正常工作了,但少了些以往的風風火火,多了些愁眉唉歎和木訥。我知道,她還需要一段時間的精神恢複和衝淡。


    這樣一直到了秋後,王鳳蘭的精神麵貌才徹底恢複,也有說有笑了。隻是絕口不提我和寶林媳婦的親事。


    在她接到兒子出事前的那個晚上,三麻子曾告訴過她給我提親的事,她當時也答應了,可事情過了兩三個月了,不知是她忘了還是故意不辦。有時寶林媳婦來串門,她也嫌棄了,還甩臉子給她看,弄得寶林媳婦也不敢來了。


    我想起麻子推測的話,不得不佩服他的神機妙算,唉,是王鳳蘭又掛記上我了,隻是不好開口罷了。


    這特娘的咋辦?我犯了愁,有女人不能娶,幹熬的滋味難受呀。


    這樣過了年,寶林媳婦終於熬不住了,給我下了死命令,要麽我另托人去提親,要麽她就另嫁人,說人家三山媳婦都跟外村一個扛大包的漢子訂親了,我可不想再跟你這麽拖著,你不娶,有的是男人娶。


    她這是說氣話呢。迴來後,我就硬著頭皮跟三麻子說了寶林媳婦的意思。


    麻子歎了口氣,說那我厚著臉皮再探探王鳳蘭吧,唉,那也娶不成,這也不敢娶,咱特娘的真要在這一棵樹上吊死?實在不成的話,幹脆拍拍屁股走人,另尋寶地去。


    麻子這也是說的氣話,這年頭,哪兒都去不了,起碼政審和戶口這一關就過不了。


    晚上,我們吃了飯,三麻子當著我的麵,對王鳳蘭道:“妹子,我以前跟你說的那個事,你忘了?”


    王鳳蘭疑惑地看著他:“啥事,叔?”


    “就是,就是郭子和寶林媳婦提親的事呀,這都好幾個月了,年也過了,應該是時候了吧?你若不方便去提的話,那我再另托個人去提?”


    王鳳蘭抖了幾下臉皮,皺緊了眉頭,哦了一聲,道:“那事呀,噢,這事我一直記著呢,不過我後來心思心思,他倆不太合適,一是寶林媳婦跟那個壞分子李山子曾有過一腿,名聲不大好,另外,郭子的戶口一直還沒落實好,這落戶口很麻煩的,需要去你們老家查檔案,開證明和曆年來的政治麵貌,很麻煩的,沒戶口的話也就領不了結婚證,結婚就是違法,以後生的孩子也是個黑戶……”


    我娘,這一大串理由把我轟了個七葷八素,瞪眼張嘴地懵了。


    而麻子卻笑了,一臉苦笑:“妹子,那你說咋辦呢?郭子虛歲也四十一了,難道這輩子就光棍命了?你可要想想辦法呀。”


    王鳳蘭說道:“也不是結不了,叔,要不這樣吧,你們迴老家讓當地政府部門給開個證明信,包括曆年來你們在原居地的政治表現,等拿迴來,我再讓公社管檔案的同誌上報縣裏,若無遺漏,符合落戶條件,郭子的親事我包了,保證讓他娶到媳婦……”


    你娘,這跟沒說一樣啊。


    麻子想了想說那好吧,等有空我就和郭子去老家辦理手續。


    談話就這麽結束了。


    看看時間不早了,王鳳蘭去了西屋,我和三麻子吹燈躺下,就犯了愁。


    這女人說的冠冕堂皇,可又理由充足,找不出半點毛病,說實話,我們之所以能在這兒落腳,全是她罩著,她若公事公辦,我們立馬就得滾蛋。


    我問麻子該咋辦?麻子給了一條出路:弄死王鳳蘭。


    我一聽嚇了一跳,連說不行,寧願逃跑也別再作孽了。


    麻子說也是啊,我也不想再殺人,再說即使殺了她,咱也當不上村支書,若另換個人當,不定比王鳳蘭還嚴格呢,到那時咱更特麽會惶惶不可終日。


    那到底咋辦?最後,麻子又道出了唯一出路:誰也不結了,你小子就打一輩子光棍吧!


    也隻能這樣了,跑沒地兒跑,結又結不成,我不當光棍誰當光棍?唉,特娘的,沒想到這一輩子東竄西跳的折騰了幾十年,最後落到這種地步,想想都悲催。


    第二天吃早飯的時候,三麻子跟王鳳蘭說,提親的事以後再說吧,這戶口迴去辦起來很難的,我們老家有個仇人在當官,即使去辦,他也會找事拖著,弄不好還會遭汙蔑。


    王鳳蘭聽了,就很痛快地說那行,以後有機會我跟你們一塊迴老家幫著辦。


    話是這麽說,以後……除非要和她成親,但我們是絕不敢的,要成還早成了呢。


    接下來,我瞅個空去跟寶林媳婦說了這難題,她立馬火了,又打又鬧的,說我是個騙子,非要找王鳳蘭問問。


    沒辦法,我隻好又把王鳳蘭找來做她的工作。


    做為一村之長,她說話有力度呀,叭叭說了十幾分鍾,七八條理由,把寶林媳婦鎮住了,於是就哭,哭後就迴了娘家,沒過多少日子,她迴來告訴我,她又找了個男人,是城裏吃國家糧的,那男人死了老婆,有倆孩子。


    我心裏難受的要死,可也不能咋的,既然我跟她結不了婚,隻能放人家走了。


    寶林媳婦挎著包袱走了,那房子折合三十元錢給了我們。


    又過了些日子,王鳳蘭開始有意無意地找話頭跟三麻子撩了,意思很明白,是想讓我跟她成親。


    麻子不敢接招,假裝糊塗,王鳳蘭也就有些退意,但始終看住我們,不能讓我另娶,她自己填不上,別的女人就沒門。


    就這麽耗了一年多,運動來了,“批四舊”。


    村裏有上級幹部坐鎮,人人過關檢討揭發別人和自己的汙點。


    這下鬧的人人自危,我想娶媳婦的事就更不敢提了。不過還好,有王鳳蘭罩著,我和三麻子順利過了關,該幹活了幹活,該開會了開會,該吃飯了吃飯。


    但我們知道,王鳳蘭還抱有一絲希望,一旦她徹底打破幻想,我倆將會死無葬身之地。


    又一年過去,真正的狂風掃落葉的運動來了,縣上鬧起來了,公社鬧起來了,村裏也行動了起來,標語貼的滿大街都是,社員們也是白天幹活晚上開會,深入揭批黑五類等地富反壞右和落後搗蛋分子。


    剛開始王鳳蘭還有招架之功,三批兩鬥,村裏幾個青年學生罷課迴來鬧革命了,王鳳蘭靠邊站了,隨之而來的是搞大串聯,大幫扶,就這樣弄到一九七零年春,又一個大人物出場了——一枝梅林賽花!


    她成了我們縣的革委會主任,人稱“林主任”。


    倒黴的是,林主任竟主抓我們公社的革命工作,因為解放前她曾在這兒戰鬥過,曾是王鳳蘭的上司。


    她一來,立即‘解放’了王鳳蘭,並提名她跟隨參觀學習團到處觀摩學習經驗,排查挖掘潛伏的各類危險分子和曆史可疑人員。


    一枝梅經過幾十年的革命錘煉,覺悟達到了新的高度,智慧也空前犀利。說話做事雷厲風行,不夾帶任何個人感情。


    而王鳳蘭為了進步,跟上形勢,對一枝梅的話言聽計從,亦步亦趨。


    我知道我們的災難來了。


    而自一枝梅從濰縣調到沂蒙來的時候,麻子就直說右眼皮直跳,這些天來也愁眉不展地沒有半點精神頭,老是在心思啥。


    農曆三月底的一天傍晚,村裏大喇叭吆喝晚上開會,說是縣裏的林主任要親自來講話。


    這種會是必須去的。因為這是態度問題,不去就說明你抵觸大好形勢,民兵就會上門來抓你,鬥你。


    這下我犯愁了,坐在炕上守著飯菜,一口也咽不下去,心裏那個煩呀,唉,一枝梅呀一枝梅,你咋會鬼使神差地來這兒呢,當初我們跑沂蒙山區來,就是為了躲避你,現在可好,你竟找上門來了,難道冥冥之中自有天數?


    我愁得是哀聲歎氣,想死的心都有了。三麻子呢,卻一掃往日的愁容,突然心情大好,吃了一個大苞米餅子,喝了兩碗菜湯。


    乒乓吃完,打了兩個飽嗝,拍了拍肚子,長舒口氣道:“小子,咱的好運氣終於來了。”


    啥,啥?我娘,麻子不會是老糊塗了吧?這冤家對頭來了,咱不倒黴才怪了,還能有好運?想屁吃去吧!


    三麻子見我滿臉疑惑,遂說道:“一枝梅是個二杆子性格,吃軟不吃硬,她的底細咱知道,咱的底細她也了解,特麽曾經都是扛槍混日子過來的,她敢把咱咋的?今晚她不是要來咱村開會嗎,咱先順著她的毛捋,她若不識抬舉,咱幹脆立馬造特娘的反,把她掀翻在地再踏上一隻腳,讓她吃不了兜著走!”


    我心裏咕咚一下,眨巴眨巴眼,疑惑地問道:“人家可是大官呀,咱一個小老百姓能製了她?再說,咱本身就有汙點的……”


    三麻子一撇嘴:“你懂個屁,老子早想好了,不就是玩嗎,看誰能玩過誰,這社會最大的好處就是能讓人說話,隻要你嘴巴夠利索,理由充分,啥縣長省長的,照樣能把他們掀掉,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我靠,明白個屁呀,老子越聽越糊塗了,我茫然地搖了搖頭。


    三麻子氣的罵了一聲,道:“互相都有汙點,她當過土匪,咱特娘的禍害過好人,若真把咱逼急了,大不了來個魚死網破,同歸於盡!”


    這次,我終於聽出毛蹺來了,麻子是想抓住她的短處,來要挾她,讓她放我們一馬,若她一根筋地不放呢,我們就迅疾反擊,倒打一耙,要倒黴就一塊倒黴,誰也別想全身而退。


    而一枝梅呢,經過這些年來的錘煉,已經視政治覺悟高於自己的生命了,她肯定會對我們有所顧忌,隻要她不動我們,我們也不會動她,而且還要積極配合她搞運動。


    麻子,不愧是老妖精呀,我心裏終於長舒了口氣,拿起苞米餅子就大口吃了起來。


    吃飽喝足,天色也漸漸黑了下來。


    “走,見見老情人去!”


    麻子偏腿下炕,抄起那根拐棍,我拿了個馬紮子,攙扶著他就出了門,沿街往大隊部走去。


    街上,男女老少三個一夥,兩個一對,提著凳子,扛著長板凳,說說笑笑地從各個胡同裏走出,匯集成一條長長的人龍,往會場湧去。


    因為縣領導要來,會場布置的也很隆重,幾盞汽燈照的整個大院亮如白晝,四周牆上貼了新標語,會台上還插了幾杆紅旗,老老少少,熙熙攘攘的比過年還熱鬧。


    我攙扶著麻子隨著人流進了大院,選了個離會台較遠的地方坐下,看看會台上還沒人,我擔心地小聲問道:“三爺,今晚,一……林主任不會發現咱吧?”


    麻子白了我一眼,道:“必須讓她發現,早重逢比晚見麵會對咱更有利,知道?”


    我稀裏糊塗地點了下頭,心說一切由你來吧,隻要能保住了我這條小命就行。我相信憑三麻子的智慧,定能壓住一枝梅和王鳳蘭的囂張氣焰。


    過了沒一會,村裏老少都來了,大院門口和會台兩側也有了民兵持槍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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