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子吆喝著我裏屋外屋地掌起了燈,然後讓我扶著他出去上茅廁。


    趁這工夫,他小聲叮囑我,今晚要注意,因為他老感覺有一團陰氣罩在屋裏不散。


    我一聽,大駭。我娘,這本來夜裏守靈就害怕,他這麽一說,我頭皮都麻了。


    “那,那咋辦?”我驚悸地小聲問道。


    “你警醒著些,一旦發現苗頭不對,就往裏屋竄,別咋唿,自有替死鬼給你擋著。”三麻子不緊不慢地道。


    我皺了下眉,又問那死屍若跟著竄裏屋去咋辦?


    麻子不耐煩了,罵道:“你真特娘的囉嗦,外屋那麽些人,它能單追你嗎?到時再說!”


    我靠,到時?真到了那時,誰特娘的都昏了,還說個屁呀。


    我轉而又一想,咦,對呀,到時詐屍真若竄進裏屋,老子身手敏捷,一個猛子躲到死麻子身後,把他推出去,豈不萬事大吉?嘿嘿。


    我暗暗為自己的聰明才智而沾沾自喜。


    迴到屋裏,麻子上了炕,我坐到棺材前的凳子上繼續守靈。


    其時,天色已黑嚴,估計大約是晚上七點多了吧。沒有人再來,屋裏就顯的有些沉悶空曠。


    裏屋,如蘭娘倆趴在炕上似乎已經睡了,折騰了一宿一天,鐵人也抗不住。


    麻子也坐在那兒閉眼假寐,且隱隱發出鼾聲。


    外屋呢,一盞煤油燈放在高大結實的棺材上,泛出昏暗的光,把我們幾個漢子的身影映在身後的牆壁上,時大時小,鬼魅陸離的,很詭異。


    大腳蝦坐在靠近棺材的裏側,有一搭沒一搭地燒著紙錢,我在外側,對麵倆漢子一個在悶頭抽煙,一個在發呆。


    屋門開著,外麵漆黑一片,雖然沒有風,但寒氣還是一陣陣往裏湧來。


    對麵發呆的漢子打了幾個冷顫後,抬頭看看我,低聲問道:“怪冷的,掩上門吧?”


    不等我開口,大腳蝦一瞪眼,道:“不行,哪有守靈關門的?萬一有人來吊喪呢?”


    這話也對,守靈關門隻有光棍絕戶啥的才這麽做,憑著張大福家村長的地位,這樣做會有人恥笑,說閑話的。


    於是我們就那麽幹坐著,也沒別的話可說,呆了好一會,對麵外側的那個漢子抬腿輕跺了幾下腳,瞅瞅裏屋,又望望外麵,小聲道:“不行,受不了,賊冷的,我迴家換雙厚實的棉鞋,套件大棉袍子去……”


    他說著就站了起來,見我們都不吭聲,就徑直出了門。


    這下,外屋就剩我們三個了,我、大腳蝦,還有一個外號叫“小皮匠”的三十多歲光棍。


    其實,這守靈的差事,屯子裏的民兵連長曾有安排,但大腳蝦和小皮匠為了在如蘭麵前表現,首先自告奮勇,另一漢子是被連長指定的,我呢,三麻子替我攬下的這活。


    所以,等那漢子出了門,我們仨光棍就緊張了,都知道對方是潛在的競爭對象,可又不能明說,表麵還要和諧。這氣氛就有些尷尬詭異了。


    三人就這麽默默地燒著紙錢,發著呆,心裏各自想著心事。


    忽然,外麵“撲棱”一聲,緊接著傳來一聲貓叫。


    我頭皮忽地一麻,轉頭望去,漆黑的暗夜中,兩顆通明幽綠的光影就映入了我的眼簾。


    “貓……”我下意識地叫了一聲。


    “貓怕啥,看把你小子嚇得,正好進來跟咱做伴。”大腳蝦鄙夷而又傲氣地白了我一眼。


    你娘,這小子是真不懂‘江湖’上的規矩呀。


    小皮匠聽他這麽一說,也跟道:“就是,老子正好悶得慌,我去把它抓進來逗個悶。”


    倆人閑極無聊,真要蠢蠢欲動了。我哪敢讓他們作死?起身幾步抄出門,一跺腳,那野貓哧溜一下就竄沒了影。


    這舉動,不但沒讓倆窮光棍子喝彩,反而又招來一頓鄙薄,說我白長了這麽大個個子,膽小如鼠,不是個爺們。


    我知道他們這話是故意說給裏屋如蘭她們聽的,目的就是先把我的高大形象竭力貶低,排擠出去,少一個競爭對象。


    這點小伎倆,我嗤之以鼻,懶得跟他們計較,又感覺口渴,就起身進了裏屋,坐在炕沿上抄起三麻子麵前的茶壺倒水喝。


    大腳蝦和小皮匠一看我進了裏屋,有些坐不住了,近水樓台先得月的典故隻要不是個傻子,都明白的。


    可他倆也不好意思跟進來呀,大腳蝦就在外麵首先開了腔:“郭子,進去幹啥,沒看見弟妹她們睡下了嗎?別打擾了……”


    “就是,大福嫂子這好不容易剛要歇會,你出來進去的得瑟個啥?”小皮匠也跟道。


    突然,一直閉眼躺在那兒的如蘭朦朦朧朧地開了口:“沒事,你們也不容易,跟著我們忙活了一宿一天了,進來喝口水暖暖身子吧……”


    聲音沙啞而又帶有磁性,說的人小心髒都發顫。


    大腳蝦忙應一聲,剛要站起,卻被小皮匠一把拽住:“嫂子,俺沒事,身體棒著呢,為了俺村長大哥,就是再苦也樂意。”


    咦,這小子別看長的歪頭斜眼的,嘴皮子還挺甜呢。


    大腳蝦一愣,忙點頭附和:“對對,弟妹,我們不冷,身子熱乎著你,你安心睡吧,不用管我們……”


    “嫂子呀,你不容易啊……”小皮匠突然動了真情,有些哽咽地道,“我村長大哥平時忙的不著家,你帶著個孩子裏裏外外的不得閑,有時候我看著心裏都不是個滋味……”


    我靠,你小子又得瑟上了?大腳蝦也不甘落後,連點頭:“對對,嫂子……弟妹真是個好女人,我村長弟弟真有福氣,攤上你這麽個好女人,唉,弟妹,我大福兄弟也真是的,若是我,哪能這麽做?”


    這小子,嘴巴拙,心裏有啥說啥,直唿嚕的,不會拐彎。


    小皮匠這迴抓住他的把柄了,瞪眼厲聲嗬斥道:“你瞎說個啥,村長大哥也很優秀,整年為咱屯子男女老少忙裏忙外的,你當容易?是兩個好人湊上一塊了,都很優秀!”


    “我,我也沒說不優秀呀。”大腳蝦急了,辯解道,“我是說都不容易,都是好人……”


    兩人你一句我一句就杠了起來,都想表白自己的真誠和好意,又都盡量想著詞句貶低對方,一時鬧的不可開交。


    麻子迷迷瞪瞪地聽不下去了,抬眼衝我道:“下去,把那倆小子扔出去,特娘的,這是在守靈,不是唱戲,咋這點道理都不懂,啥玩意呀。”


    他這話一舉三得,一把我無形中抬高了,二把他倆貶成了小醜,三又說明了道理,真是字字千金呀。


    小皮匠和大腳蝦一聽三麻子發了火,不敢吭聲了。


    我迴到外屋棺材前坐下,見倆人都用不滿的白眼乜著我,心裏一陣得意,道:“都打起精神來,大福哥這輩子不容易,為咱屯子老少爺們出了不少力,也受了不少委屈,咱要最後好好陪他一程,唉,人啊……”


    我做了個淒然狀,抹了把臉,發起呆來。


    小皮匠和大腳蝦也沒事了,原來準備的紙錢已經燒完,倆人就閑極無聊,頻頻打著哈欠,不一會兒,就胳膊疊在膝蓋上,悶著頭打起盹來。


    其時,大約是晚上十點左右了吧,因為沒了燒紙的煙火,又敞著門,外屋更加冷清,隻有棺材上的那盞煤油燈在閃著明暗的亮光,可能煤油裏有水吧,不時發出劈啪的響聲,亮光也就忽明忽暗地,陰森而又詭異。


    麻子呢,也在裏屋發出了鼾聲,剛開始聲音還小,唿嚕也順暢,可沒多大會兒,就抑揚頓挫地,令人聽著氣憋。


    忽然,外麵又傳來一陣淒厲的貓叫聲,我心裏咕咚一下,忙轉頭往外看去,院子裏漆黑一片,沒發現那兩顆綠幽幽的光亮。


    我娘,看來今晚這個畜生要鬧幺蛾子了。咋辦?趕緊趕走吧,要不真若出了事,老子不一定能逃掉呢。


    我驚悚地瞥了眼那口大紅棺材,起身悄悄走到門外,四下尋覓,見那隻毛正蹲坐在院牆籬笆上,瞪著一雙銅鈴似的綠眼珠子窺望著我呢。


    我忙彎腰抓起一把雪,攥成團,想轟了它,一抬頭,那東西又不見了。心裏不由冒出一股寒意,難道它是個精靈,故意來挑事的?要不咋眨眼就沒了呢?


    我心裏疑惑著,揚手朝籬笆牆扔了個雪團子,打落一片雪層,拍拍手迴到屋裏,順勢把屋門掩上了。這個時候,估計沒人再來了吧。


    坐迴到凳子上,我偷眼望著近在咫尺的棺材,側耳細聽了聽,沒有任何動靜。這才稍微舒了口氣,雙臂交疊在膝蓋上,悶頭發起呆來。


    夜深人靜的,我是不敢睡的,雖然也困的不行,但畢竟還是命要緊啊。


    就在我發愣之時,外麵又傳來一聲貓叫,這次聲音不淒厲,但很悠長,感覺空空的,像人在做夢時聽到的那種,沒個準確點,仿佛整個空間都在發出這種聲音。


    我身子一緊,雞皮疙瘩就上了頭頂,腦袋一炸一炸的,拳頭就握了起來,偷眼瞅瞅那棺材和煤油燈,一切正常。


    特娘的,今天不除掉那隻可惡的野貓,早晚會出事。


    我心裏罵著,起身開門,一股冷風忽地撲了個滿懷,激的我猛地打了個冷顫,眯眼朝外望去,驚見那隻野貓正蹲在院門口的柵欄上,瞪著雞蛋大的兩隻綠幽幽的眼珠子望著我呢。


    這次,我不再聲張,而是壯著膽子,硬著頭皮,昂首挺胸,大步朝它走去。


    然而,令我驚悚和奇怪的是,那隻野貓竟蹲坐在柵欄上一動不動,直直地望著我,擺出了一副要跟我一決高低的架勢。


    我頭皮一麻,不敢往前了,赤手空拳的,萬一被它撓一爪子,我特麽哭都沒地兒哭去。


    遂昂首凝視著它,身子慢慢蹲下,手往地上抓了把雪,一握,攥成團。


    還好,那野貓仍蹲在柵欄上紋絲不動,好像沒發覺我的企圖。


    我不敢起身,怕眨眼被它逃掉,便凝目盯住它,身子不動,手動,胳膊一揚,一顆乒乓球大小的雪團挾著一股疾風,嗖地飛了出去。速度之快,之迅猛、之突然,令那畜生始料不及,等它發覺並反應過來時,已經晚了。


    雪團準確地擊中了它的腦袋,隻聽“啪”的一聲脆響,野貓應聲就飛出了老遠,甩到了門前的大街雪地上。


    特娘的,跟老子玩邪的,真沒死迴試試!


    我暗罵了一聲,剛轉身想往屋裏走,忽又一想,不對,貓有九條命的,這一雪團雖然把它打死了,可保不定住會它又醒醒過來了呢,等下半夜它再來作,豈不更麻煩?


    幹脆埋雪地裏凍死它。


    我想到這兒,又轉身出了院門,來到街上,見那隻黑貓四仰八叉地癱在雪地上一動不動。


    我用腳輕踢了它一下,確定真死翹翹了,遂蹲身伸手捏住它的尾巴,提溜到路旁,用腳往雪堆裏踩了個深坑,把它丟了進去,又把周邊的雪填進坑裏,踏實,這才拍拍手,迴到了屋裏。


    進門見小皮匠和大腳蝦還坐那兒悶頭趴在胳肢窩裏酣睡,且發出了輕微的唿嚕聲。


    你娘,這也叫守靈?讓靈守你們倒是準確。


    我本想吆喝起他們來,可又一心思,不能,麻子說過今晚小小心呢,他倆若醒了,聽見個啥動靜,一下子竄了,隻剩下我豈不要倒黴?


    罷,讓他們睡吧,稀裏糊塗地死了正好,起碼少個競爭對手。


    我心裏壞想著,就坐到了凳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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