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鄉長他們走後,快晌午的時候,代理村長鄭誌國同誌就搬進了我和三麻子的家,開始正式掌管村務。


    為了迎接歡迎新村長,三麻子也拿出了自己的態度,特意去村民家裏買了隻雞和一些雞蛋,殺完,連煮帶炒加煎,弄了六個菜,寓意六六大順,祝賀新村長馬到成功,大展宏圖。


    鄭誌國一看卻不樂意了,說這啥意思,我們黨員幹部不搞吃喝腐敗這一套,都給我撤下去,我吃紅薯、苞米餅子就行,能鍛煉意誌。


    三麻子見此,也不客氣,讓我把菜分送給順子和大憨子家,說鄭村長不搞特殊,要和咱們打成一片,同甘共苦。


    這高帽戴的,使鄭誌國聽的很舒服。


    我端著兩盆子菜出了門,看看還冒著熱氣,香味拱鼻,忍不住吞了口口水,見街上沒人,伸手捏了塊雞肉填嘴裏,邊嚼著邊往順子家奔去。


    穿過兩條胡同,遠遠地望見他家院門緊鎖,這才突然想起順子媳婦還在醫院裏陪床呢。


    那這些東西隻有全送大憨子家裏了,便轉身往村南頭的大憨子家走去。


    憨子家很窮,他爹五十多歲,有癆病,不能下地幹活,他娘是個聾啞人。本來生的孩子不少,但在那個戰亂年代,缺醫少藥沒營養的,都病餓而死,隻有憨子命大活下來,這剛娶了媳婦沒幾個月,又被炸死了,苦。


    我端著菜肴來到他家的三間破草屋前,隔著低矮的院牆朝屋裏喊了兩聲,大憨子媳婦穿著一身灰布衣褲出來,見是我,剛要問,我便隔牆跟她說是我三爺和鄭村長的意思,把菜盆遞了進去。


    她眼眶又唰的紅了,我忙安慰幾句,轉身竄了。


    迴到家裏,見三麻子和鄭誌國倆人盤腿坐在炕上守著一盆紅薯,就著碗熱水在吃喝,嘮嗑。


    心裏嗤之以鼻,這特娘的何必呢,有好東西不吃,幹遭罪,能說明啥?隻能證明是倆二逼。


    不過鄭誌國是純二逼,三麻子是沒辦法也就被逼成二逼了。


    當然,以三麻子的性格和為人,他是絕不會任憑鄭誌國擺布的,隻是風頭正勁,他不得不暫避鋒芒罷了。


    鄭誌國見我迴來,鄭重地道:“德金同誌,來,先上炕吃飯,咱麽順便談談話。”


    這口氣完全是一個領導和長輩,其實我倆年齡最多相差一二歲,特麽人家這兵當的,應該還沒我打仗時間長呢,可又是鄉幹部,又是村長的,牛逼閃閃不含糊。


    “對,你小子好好跟著鄭村長學學,看看人家,跟你差不多歲數,都打過仗,人家是三等功,你還一等功呢,狗屁,連鄭村長一半的覺悟都沒,丟不丟人……”


    三麻子這一嗓子把鄭誌國喊暈了,疑惑地看看我,又瞅瞅三麻子:“啥?德金同誌立過一等功?在那兒立的?不會吧,一般人,一般戰鬥是立不下一等功臣的……”


    他這一問,似乎正中三麻子下懷,於是滔滔不絕地講起了我的戰史,先從抗日戰爭開始,再解放戰爭,再朝鮮戰爭,語言簡練又動情,句句直擊要害,連我曾經的職務都一句帶過。


    這樣說了十幾分鍾,兩個紅薯啃完,把鄭誌國聽的是目瞪口呆,感歎連連,對我說話的語氣也客氣起來。


    三麻子則歎道:“唉,憑這小子的能力和功勞,若一直在部隊,現在起碼是個副師級幹部,就是專業到地方,也是個縣級領導,可都怪我呀,我思想跟不上,還是老腦筋,隻抱著一畝地,一頭牛,老婆孩子熱炕頭的封建思想,帶著他東躲西藏,總想找個不打仗的安穩地方過小日子,可就是沒想到天下都亂,哪兒能有我們的立身之所?等覺悟過來,又晚了,白耽誤了這孩子的前途……”


    三麻子說完,悔恨地用拳頭狠拍了下自己的腿,那表情憾恨萬分的。


    鄭誌國忙安慰,說既然德金同誌曾為革命為人民立下這麽大的功勞,您老人家應該高興才是呀,啥官不官的,那都是資產階級思想在作祟,我們無產階級,隻要肯為人民服務就是個好同誌。


    我靠,又扯上了。


    我吃了一個紅薯,聽了一大籮筐鼓勵的話語,精神沒提起來,腦袋反而迷糊了,還有些痛。


    麻子說是熬夜熬的,都兩三天沒好好睡了,鐵打的也抗不住。


    於是我就堂而皇之地呆在家裏睡起了大覺,為革命積蓄力量。


    鄭誌國呢,則和三麻子及二賴子等人,一邊找人加緊修建村部房屋,一邊上南嶺亂墳崗子去勘察測量要平整的工程,忙的是團團轉。


    可憐麻子,六十多歲了,老目卡哧眼的,又瘸著條腿,跟著東跑西竄的,上氣不接下氣,很累,也很可憐。但沒辦法,因為剛犯了錯誤,必須端正態度,充分認識目前的形勢,否則你就是死不改悔,人家一句話就能把你打翻在地,再踏上一隻腳,讓你永世不得翻身。


    傍晚,鄭誌國和三麻子他們從亂墳崗子上迴來,又召集村民開了個臨時大會,決定明天一早就去南嶺向那些墳墓開戰,為子孫後代造福。


    三麻子表示堅決擁護,雖然自己六十多歲了,還被日本人砍斷一條腿,但為了建設社會主義,拚出自己這把老骨頭也在所不惜。


    原副村長二賴子也發了誓,要帶頭破除迷信,緊跟鄭村長大幹一場。


    我這個原民兵隊長也說了幾句大話,然後其他村民紛紛擁護,摩拳擦掌地要為子孫後代造福。


    會議開的熱烈而又順利。


    散會後,鄭誌國迴來套上驢車,連夜去鄉政府了,說明天一大早就載著炸藥迴來,帶領鄉親們上嶺平墳。


    我和三麻子及二賴子送鄭誌國出了村口,望著他趕著驢車消失在夜幕裏,便轉身往迴走。


    三人默默地走了一段路,二賴子終於忍不住了,嘀咕道:“真是,咱村多少能人,讓個外來戶占了第一把交椅,讓外人聽著恥笑……”


    三麻子停步,轉頭用嚴肅地口吻道:“二賴同誌,你這是說的啥話,這是一個黨員應該有的態度嗎?咱犯了錯誤就得思過改造……”


    “切,”二賴子一撇嘴,“大哥,咱犯啥錯誤了?你說我聽聽?咱兄弟爺們的既沒放火,又沒點炸藥,是特娘的那個大憨子抽煙不小心引起的,能賴著咱嗎?是不,說話的有良心,噢,說咱犯錯就犯錯了?說擼了咱就這麽白擼了?我,我特娘的真心不服,你說咱們為集體出了多少力,操了多少心,沒白沒黑的,倒頭來反而沾了一屁股屎尿……”


    二賴子因為副村長被擼,媳婦也肯定當不成婦女主任了,不窩火才怪。隻是他不敢當麵跟組織頂,背後發發牢騷而已。


    三麻子火了,猛一揮手:“滾滾,直到現在了你還沒認識到自己的錯誤,還怨組織不公,告訴你,你再抱著這樣的心態,不好好接收改造,你的黨票早晚也的沒了,明白嗎?趕緊迴家吃飯歇息,明天一早就上南嶺挖墳去!”


    二賴子一聽黨票也要丟,嚇得不敢再咋唿了,唯唯諾諾地應了一聲,急步往前走去。


    可剛走了兩步,又停下,猶疑著迴身,小聲對我們道:“大哥,大侄子,今晚我說的話可別當真呀,都是一時糊塗說的屁話,你們千萬別傳出去啊……”


    我靠,這二皮臉翻的,真叫一個快呀。


    我忙說不會的,放心好了。


    二賴子這才急急走了。


    三麻子望著他暗夜中消失的背影,歎了口氣,道:“看見了吧,這種東西,變臉比狗都快,以後你在他麵前說話可的注意。”


    我當然知道他是啥樣的人,也就沒吭聲。


    迴到家裏做了點飯草草吃了,三麻子倚在炕頭被褥上眯眼想開了心事。


    我則打水洗腳,完事後又給他打了盆,伺候著他把那隻腳洗完,鋪下被褥要睡覺的時候,三麻子低低說出了一句話:“趁著這個機會,得把他弄死。”


    啥?我一愣:“把誰弄死?是二賴子嗎?”


    三麻子撇了下嘴:“弄他幹啥?”


    “那弄誰?”我緊問道,這社會,誰也不敢弄呀。


    “鄭誌國!”三麻子咬牙吐出了這三個字。


    我娘,我腦袋轟的一炸,差點驚了個半死,瞪眼張嘴地看著他,半天沒說出話來。


    “他若不死,咱倆就沒個好,”三麻子說道。


    麻子呀,麻子,這都啥社會,啥形勢了,還想跟以前似的說殺人就殺人?這不嫌死的慢了嗎?


    不行,不行,要殺你去殺,老子是絕對不幹了。


    三麻子見我傻愣著目瞪口呆,遂冷哼一聲:“你放心,這事不用咱倆動手,老子讓他自己找死去。”


    “咋找?”我一聽不用我動手,心裏大鬆了口氣,脫口問道。


    三麻子一蹙眉:“那麽多墳,哪個鬼魂還弄不死他,這還用擔心嗎?”


    他說到這兒,我猛然想起了“活閻王”兩口子,忙問是不是要他倆再作怪?


    麻子說不是,他倆的魂早沒了,到時挖墳的時候看看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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