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學都已經兩個多月了,我的語文和數學學得是一團糟。

    每次語文單元測試第一道題都是:看拚音寫漢字。我入學的時候李老師的課程已經教完拚音的基礎知識了,在教同學們認識簡單的漢字了。我對看拚音寫漢字那道題基本靠感覺去蒙,不是去拚讀它們的。其他的題如:寫出該字的筆畫順序和筆畫總數、再用該字組詞。這些題我也隻能做上極少部分,還不能保證他的正確性。試卷最後一道題就是常規的看圖說話,給你展示一幅圖畫,隻需你在圖畫的下麵寫出一句話就可以了。有一幅畫是這樣展示的“燈下一個小女孩正在做作業”,我隻需寫上:小紅或者小芳正在燈下認真做著作業。我卻在圖畫的下麵洋洋灑灑寫了好一百多字,空白的地方還不夠寫,我幹脆把字還寫到了試卷的背麵(我們那時的試卷是老師用墨汁一張一張用手在一個簡易的機器上拓印出來的,紙張質量又差,老師隻能在紙張的任一麵拓印出試題,紙張的另一麵就不能再使用了。我們做試卷的時候能聞到試卷所散發出來的墨香味。試卷上的墨汁愛掉色,我們每次做完試卷兩隻小手總是黑黑的。如果這時有人用手去擦鼻涕的話,他的鼻子下麵一定長出了黑黑的“胡子”。)。我記得自己寫的大概意思就是,小紅正在做作業,她的奶奶就叫她去洗腳。她洗腳的時候又不小心打翻了腳盆,腳盆裏的熱水燙傷了她的腳(不會寫的漢字我就用x代替)。她的奶奶趕緊背著她去了醫院。試卷發下來的時候,我的看圖說話得了一把鮮紅的大x和一個大大的問號(用x代替的字數占去總字數的二分之一,老師看不懂我寫的東西是正常的。)。

    數學每次單元考試出來的分數都在三十分上下浮動,偏差不大。我就隻會做不進位和不退位的加減法,如果遇到這道題需要進位和退位,我就憑感覺隨意寫個數字上去(加減法是試卷裏的第一大題)。試卷的第二大題一般都是選擇題,我運氣好的時候還能蒙對幾道選擇題,運氣不好的時候蒙的選擇題就會全軍覆沒。試卷裏的應用題我基本不做,給老師留著,因為我無從下筆。

    在班裏和我成績一樣差的還有個女同學,她叫楊建玉。她和我一樣鼻孔下麵也老愛拖著一條黏黏鼻涕,有時還會用舌頭舔吃自己鼻涕的。班裏的老師和同學們都不愛和我倆人玩,相同的命運卻讓我和她走得很近,我們成了一對好朋友(課間休息的時候隔壁班的張瓊也常來找我玩)。

    這天早上,我和楊建玉又被李老師罰站到教室外麵去了,我們沒有按時完成老師布置的家庭作業。李老師讓我們去乒乓球台(用一些磚頭堆砌出一個長方行,再在磚頭上麵安上一塊水泥板,就是我們平時用的乒乓球台)那裏趴著做完昨天她布置的家庭作業,什麽時候做完作業才能進教室。

    我和楊建玉趴在乒乓球台上懶洋洋做著作業。我邊做作業邊給她講我昨晚看的電視劇劇情,我每晚都跑去大姑家裏看電視的,我父母在作息方麵基本不管我。她們村子裏還沒有一戶人家有電視機,楊建玉好奇問我:“那電視機長什麽樣啊?”我就用樹枝在地上畫了一個正方形,再在正方形右上角畫一個小小的圓圈,並解釋給她聽:“這是轉換頻道用的。”我在正方形上方又畫上一對像蝸牛觸角的兩條線(室內天線,我那時還不知道這詞),“有了這東西。電視機裏的人才能看得清楚。”

    楊建玉還是搖了下頭,“我還是不知道電視機長什麽樣?不如你中午(離學校近點的學生可以迴家吃午飯)帶我去你大姑家看一看那電視機?我就能知道電視機長什麽樣了”

    我感到為難,說:“我大姑家的電視機隻能晚上看,白天他們就用布把電視機給罩住了。”

    她說:“那我就晚上去你大姑家看電視機?”

    “晚上?你放學不迴家?”

    “我晚上把你大姑家的電視機看到了,我就迴家。”

    “好!”

    這天放學後,楊建玉沒有迴家,我把她引到我家屋後稻草堆裏藏了起來。如果她讓其他大人看見了,一定會被責令迴家的,那麽我們的計劃就流產了。

    天色已經黑下來,到做晚飯的時間了。母親坐在灶門口,發現身旁的柴不夠煮熟鍋裏的麵條。母親使喚大哥:“大水牛,去屋外給我抱一些稻草來。”

    我正趴在一條凳上做作業(父母為了節約電費,我們的家庭作業隻能在廚房裏完成,不能去堂屋裏做的),我聽見母親在使喚大哥去抱稻草,急忙主動的說:“我去抱稻草。”

    大哥正看著小人書,“好!好!你去!你去!”

    我來到屋外自家的稻草堆邊,楊建玉從稻草堆裏伸出小腦袋,腦袋上沾上了一些稻草屑。她有些沉不住氣了,“天都黑了,你們什麽時候去你大姑家?”

    “快了,吃了晚飯就過去。”

    “哦!”

    我端著麵碗往屋子後門走去,母親看見了,叫著我:“外麵這麽黑,你去那裏?”

    “我就要去屋子外麵吃。”我固執的說。

    “你會把碗摔壞的。”母親擔心的說。

    “我不會再摔壞碗了。”

    “死女子,你把碗摔壞了,你爸會揍你的。”

    我端著熱氣騰騰的麵條來到稻草堆邊,小聲喊著她的名字:“楊建玉。”

    她再次伸出小腦袋來,兩隻眼睛在黑夜裏一閃一閃。“麵條!”她在裏麵是餓壞了。

    “你快吃吧!”

    她接過我手裏的麵條狼吞虎咽的吃起來,嘴裏發出“唿唿”的聲音。她把麵條快吃完了的時候,才想起我。“你還沒有吃吧?”

    我義氣的說:“我不餓,你吃吧!”

    她最後把麵碗裏的麵湯都喝幹淨了,看得我在一邊不停的咽口水。

    吃完晚飯,我們就要去大姑家裏看電視了。我故意落在他們的後麵,我等他們走遠了,我再返身跑迴去接藏在稻草裏的楊建玉。我帶楊建玉來到了我大姑家,大姑家堂屋裏已經擠滿一屋子人了。他們也沒有注意我今晚身邊多了個陌生女孩。如果今晚不是有楊建玉在身邊,我會使出渾身解數向前麵擠去,也怕家人發現了楊建玉。我二姑家就住在我大姑家的隔壁,我去二姑家搬來一條凳。我和楊建玉就踩在條凳上看電視,有幾個個子也不是很高的村民也踩在我們的條凳上了,踩在條凳上有種居高臨下的感覺。楊建玉踩在條凳上激動的說:“燕子,這電視機和你畫的、說的根本就不是一迴事。”

    我愣了一下,覺得這電視機就和我畫的、說的是一迴事。

    她情不自禁的讚歎起來:“太神了!這人是怎麽進電視機裏麵去的?”

    “我也不知道。”

    那時電視台正在熱播電視連續劇《霍元甲》,每晚兩集連播。

    楊建玉離開我大姑家的時候都已經晚上九點多鍾了,我給她衣兜裏裝上了兩盒火柴,讓她在黑夜裏擦著火柴走路。她們村子離我們村子有三公裏路的。

    那晚我也餓得難以入眠,捂著肚子四肢卷縮成一團,這樣能減少我點饑餓感…。。。

    第二天,楊建玉是瘸著腿一拐一拐來到學校的。

    我問她:“你的腿怎麽了?迴家被你爸打的?”

    “是昨晚摸黑迴家的路上被躥出來的一條狗咬的。”

    “瘋狗?”

    她挽起褲腳,幾個狗牙齒印還清晰留在她的左小腿上,傷口還挺深的。她笑嘻嘻的說:“我終於知道電視機長什麽樣子看了,被狗咬了我也覺得值得。”她絲毫不後悔。

    星期日(我們那時星期六照常去學校上課,沒有實行雙休日),我和小夥伴們相約去糧站玩遊戲。糧站的前身是一個大地主的宅子,那個地主在解放前就隨他在國民黨當官的兒子逃到台灣去了。他留下的宅子很大,廂房就有三十幾間。解放後當地政府就把大宅子納入了國有財產。糧站的工作人員把一些廂房稍休整了下,做成了簡易的倉庫。剩下的廂房成了他們的職工房,每間廂房套內麵積超不過五十個平方,他們的廚房也是在屋外另外搭建的。他們搭建的廚房都是獨立的,隻有廁所是公用的,廁所也是他們的洗澡間。他們的廁所和政府的廁所一樣很幹淨,異味很少。我有時候是不很內急,都要去那裏麵方便一下。

    這裏現在很安靜。糧站工作人員最繁忙的時候就是農民上繳公糧那幾天,平時他們都很清閑的。我們這群瘋娃子進這裏做遊戲,他們一般不幹涉。

    我和小夥伴耍得正起勁,突然一扇門“吱”的一聲悶響快了。我們定睛看過去,是黃眼鏡從屋子裏走出來了。他個兒高但清瘦,頭發蓬亂不長,一臉的絡腮胡,鼻梁上架著一副黑框眼鏡。他也是糧站裏的職工,但是我們從沒有見過他出來工作過。他把自己整日關在房間裏,窗戶也被他用報紙密封得一絲陽光照不進去。他在裏麵看不到外麵的世界,外麵的人也看不見他在裏麵的情況。有時路過他的窗前,能聽見他在房間裏大聲朗誦著詩歌,聲音抑揚頓挫。我們從沒有聽懂過他詩歌,他的語言我們不懂。有人說他讀詩歌的時候用的是俄語,也有人說他用的是英語,但是誰也沒有依據,都瞎猜的。他出身書香門第,是一九六八年下鄉到我們這裏的。他來我們這裏的第二年,他相戀多年的女朋友卻另嫁他人了,據說那男的是個高幹子弟。他變得鬱鬱寡歡,一天隻知道埋頭苦幹不於他人交談。一九七十八十二月份開始,呆在農村裏的知青有了返城政策,他們能陸續迴城了。他沒有在當地安家,他的條件符合返城條件,不知道上麵為什麽一直不落實他的問題。當時上任的鄉長見他也是個文化人,出於同情就將他暫時安排進糧站工作做起了一名會計。他開始對自己的工作還是很熱情的,他仍在等待返城的機會。一年過去了,兩年過去了,一次次的失望也消磨了他對工作的熱情,他不再按時上班,直到把自己關進那間黑黑的小屋。他的父母曾來看過他,那是一對看上去非常儒雅的夫妻。無論他的父母在門外怎樣喊著他的名字,他就是不肯開門接見他的父母。他父母把從城裏帶來的東西給他放在了門口,然後是相互攙離開了這裏。他姓黃,所以他們都叫黃眼鏡,很少有人知道他名字的。

    他怪異的行為也使我們對他有些害怕。有人大叫道:“快跑!黃眼鏡出來了。”

    我們如一群驚弓之鳥四處逃散。我在跑的過程中不小心被腳下的一塊石頭絆倒,膝蓋處的褲子也被摔破了。我見他們丟下我都跑得沒有人影了,我害怕得失聲痛哭起來,我的身子還作臥倒姿勢趴在地上的。我的哭聲沒有引來一個同伴的援救,哭聲反而更大聲了。

    他走過來把我從地上抱了起來,還衝我笑,現在迴憶起他的笑,像雨後的一縷陽光那樣溫暖。他蹲下身子給我拍了拍身上的泥土,問我:“摔疼了吧?把褲子都摔破了,過會迴家一定會被你爸媽罵的。”

    我的哭聲漸漸小了,但是心裏對他還是有些害怕,我沒有逃離他,隻是傻傻的看著他。

    他從他的衣兜裏抓出了一把糖,那些糖被花花綠綠的糖紙包裹著,漂亮極了。“想吃糖嗎?”

    我把頭點得跟雞啄米似的。

    他把糖裝進了我的衣兜裏,還親自給我剝了一顆糖送進了我的嘴裏。他的糖特香、特甜、特軟,和我們平時吃到的糖不一樣,我們平時吃到的糖雖甜但是不香又特硬。

    他把我攬進了他的懷裏,我嘴裏吃著他的糖對他不再那麽害怕了,覺得他並不像村裏人講的那麽可怕。他又問我:“你上學了嗎?”

    “上學了。”

    “那你成績好嗎?”

    我怕下次再也吃不到他的糖了,於是就對他撒了謊:“我成績好啊!我還是班長呢!”

    他摸了摸他的頭讚揚我的說:“嗯!你是個好孩子!以後想吃糖了就來找叔叔。”

    “嗯!”我應得很大聲的。

    “你的家庭作業做完了嗎?”

    “老師布置的家庭作業我還沒有做呢!”這句話我想都沒有想就脫口而出了。

    “天都快黑了,你明天還要讀書,快迴家去把老師布置的作業做完。”

    我從黃眼鏡那裏迴到了家裏,把衣兜裏的糖拿出來給大哥和二姐分享。他們和我一樣也是第一次吃到這麽美味的糖,我大哥還鼓動我:“小妹,以後還去黃眼鏡那裏要些糖迴家,好嗎?”

    我炫耀的說:“他說了,我想吃糖的時候就去找他。”

    大哥高興的直叫:“太好了!我們以後就不愁沒有糖吃了。”

    這時幹完農活的母親迴家了,她見我們每人手裏都拽著幾顆糖,就問我們:“你們手裏的糖從哪裏來的?”

    我得意的說:“這些糖是黃眼鏡給我的。”

    母親一聽嚇得臉色都變了,嗬斥我們:“馬上把你們嘴裏的糖給我吐出來。”

    二姐不肯,“這糖吃起來好香的。”

    二姐的話才落音母親就一耳光給二姐抽了過去。我和大哥見母親動肝火了,趕緊將嘴裏的糖吐了出來,驚恐的看著母親。

    母親氣急的說:“黃眼鏡的東西你們都敢吃?你們不知道他是瘋子嗎?萬一他在糖裏給你們放了老鼠藥,你們還有小命嗎?”

    大哥輕輕的說:“媽,黃眼鏡的糖裏沒有放老鼠藥,小妹都吃了好幾顆了,她現在不是活生生的站在你的麵前嗎?”

    “你小妹現在能活生生站在我的麵前,是因為她還沒有吃到被黃眼鏡下了老鼠藥的糖,你們手裏拽著的糖說不定就有幾顆已經被黃眼鏡下了老鼠藥。”

    我們聽了母親的話趕緊將手裏的糖丟了,跑到屋外不停吐出口水,害怕殘留的毒液還停留在嘴裏。

    這晚停電了,我在煤油燈下趕著做家庭作業。煤油燈不是很亮,時而外麵一股風吹進來,使煤油燈的亮光時而亮時而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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