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思文扛著行李步行三十多裏路重返久違的校園。可是,學校已不是他想象之中的樣子了。學校在鬧革命,沒有上課、下課那按部就班的學習秩序,有的是無組織無紀律。老師可以不上班,可以隨便在家休息,學生也可以隨便出入校園,可以上學也可以不上學。學校到處張貼著標語,教室裏的課桌堆在一起,椅子散亂地放著。地麵已多日不曾打掃,散發著難聞的氣味。學校的圖書室裏一片狼藉,各種圖書被請下書架,厚厚地鋪滿地麵,已經踐踏得不成樣子。思文從窗戶跳了進去,挑揀幾本拿出來看。

    學校分成造反派和保皇派,校內被造反派把持著,保皇派被攆到校外的宿舍。

    十幾個高一的學生,見思文來複學,便約他與他們住在一起,雖然思文不認識他們,但他們的熱情使他非常感動,況且自己複學也要從高一讀起,早晚也得與他們在一起,便愉快地答應下來。他們把思文領進教室,那裏既是教室也是宿舍,靠裏麵順山牆搭成的大床鋪上緊密地擺滿了十幾個行李。同學們在大床邊上用椅子並在一起給他搭了個“床”。安排就緒以後,同學們便各自向他介紹著自己:

    “我叫郝玉榮,他們都叫我老貓。”他的介紹引起了同學們的一陣哄笑。

    “我叫齊成遠”一個腿稍有點瘸的同學介紹自己的名字。

    “他叫老轉!”那個總愛嘻嘻哈哈的小個子說。又引起一陣哄笑。

    “大家嚴肅點,人家思文同學剛來,要有禮貌。我叫臧思學,我歲數比他們大,都叫我大哥。”他個子高高的,一付老成樣。

    “他是我們班的班長,是我們頭頭。”那個小個子同學叫王家,他邊介紹自己邊指著臧思學說。思文點點頭。

    “我叫關榮權”,“我叫白小雲”,“我叫洪常清”。

    “就是‘紅色娘子軍’中那個洪長青!”那個王家又風趣地說,大家又是一陣哄笑。

    看著大家這樣熱情,思文覺得跟他們在一起並不生疏,就像很早就認識一樣。

    “學校成立了許多戰鬥隊,有‘巴黎公社戰鬥隊’、‘乾坤赤戰鬥隊’、‘新曙光戰鬥隊’、‘革命到底戰鬥隊’等等,我們這個戰鬥隊叫做‘狂飆戰鬥隊’每個戰鬥隊有幾個人、十幾個人不等,都是自發組織起來的”那個臧班長又介紹說。

    “報紙上不是說複課鬧革命嗎?咱們學校怎沒複課?”思文看著臧班長問。

    “你的思想得革命革命啦!這是上階級鬥爭課,我們都是毛主席的紅衛兵,要誓死保衛毛主席,保衛黨中央。”臧班長激奮地說。

    “那也不能什麽也不做呀!”思文還是不解地說。

    “我們有工作可做。你看,這是我們印刷的毛主席語錄,這是林彪副統帥的講話,先給你一份看看,明天就上街宣傳。”臧班長邊說邊遞給思文一份油印的傳單。

    思文這才注意到靠近窗台的一張桌子上放著印油和一個油滾,另一張桌子上放著刻寫蠟紙的鋼板、鐵筆。他走過去,仔細看著。

    “這就是印刷機嗎?”他問站在旁邊的王家同學。

    “對!在這玻璃板上均勻地抹上印油,再將刻好字的蠟紙鋪上去,然後鋪上紙張,用不沾油墨的幹油滾滾動一下,紙張上就印下了要印的文章了。”王家介紹說。

    “真有辦法!一次能印多少張?”

    “印得好的話,能印千八百張”王家自豪地說。

    “好了,思文同學先休息休息,我們開始工作。”

    班長的話音剛落,同學們便馬上行動起來,看得出,他的威信很高。同學們有的繼續印刷宣傳材料,有的翻看報紙在剪裁新聞,王家在鋼板上刻寫蠟紙,在他那嘎吱吱的刻寫聲中蠟紙上劃出俊秀的正楷字。

    同學們的激情感染著思文,他不能袖手旁觀了,也幫助整理起紙張來。

    “十六開紙沒有多少了!”思文對臧班長說。

    “有,要多少有多少。老貓!”

    “到!”那個叫郝玉榮的馬上站到班長的身旁。

    “去,搞點來!”

    “是!”老貓腳跟碰腳跟來了個立正,右手掌伸直向班長來了個軍禮,轉身走到教室前麵的牆角處,挪開兩張翻扣著的桌子,又揭開一個蓋子,跳了下去。

    “啊,原來那是個洞口!”思文想。

    不一會,老貓鑽了出來,露出了頭,對著思文遞了個眼色,“來,幫幫我。”

    思文來到洞口邊,老貓縮迴頭,不一會兒,一摞十六開紙遞了上來。他趕忙接住,把紙放在一邊。老貓又縮迴頭,不一會兒,又一摞紙遞了上來。這樣反複了多次,老貓終於攀了上來。

    “這是地道,我們挖的!直通倉庫,方便多了,要不然找他們要可不容易!”老貓神秘地說,他已不把思文當外人了。啊哈!真了不起。倉庫在甬路的東側,距教室少說也得十幾米,能挖出這麽長的地道,可想而知得費多少勁那,思文讚歎不已。

    “快起來,野驢子來了!”半夜,思文在熟睡中被老貓推醒。他們把野戰軍的同學叫做野驢子。思文知道,各地革命形勢非常嚴峻,武鬥事件經常發生,沒想到自己剛到,就給碰上了。他還來不及揉揉眼睛就被幾個同學擁著跑出屋。操場上集合著一些同學,造反派頭頭手舉毛主席語錄本喊著:“野驢子,那些保皇派要來搶走資派,要把他們保護起來,我們堅決不答應,誓死保衛我們的勝利果實,野驢子膽敢來搶,就叫他滅亡!”他揮了揮語錄本接著又說“毛主席教導我們說,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是送禮,不是溫良恭儉讓,革命是暴動,是一個階級推翻另一個階級的暴力行動。”他振臂高唿“打倒走資派!”“誓死保衛黨中央!”“保衛偉大領袖毛主席!”同學們也揮著語錄本激昂地跟著高唿。

    接著,有同學扛來紮槍,分給隊員們。由於紮槍少,人多,思文沒有分到。拿紮槍的同學被頭頭分配到進出學校的各個路口,他們端著紮槍,挺胸昂首,嚴陣以待;其他同學也不能睡覺,集中在學校食堂的餐廳裏,人人緊張得如臨大敵一般。就這樣,折騰了一夜,野戰軍也沒來。……

    思文複學二十多天了,除了與同學們一起印刷宣傳材料外,就是學習毛主席語錄,學習報紙上的新聞。

    教室裏,也叫宿舍,思文與同學們坐在床上正在學習,馮老師滿臉堆笑地走了進來。他不高的個子,微胖的圓臉上架著一副黑邊眼鏡。在思文休學前,他是他們班的政治課老師。

    思文禮貌地站起來給馮老師讓座。

    “思文同學,你還沒有去掉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的意識,現在像你這樣的學生已經沒有嘍!”馮老師一邊坐下,一邊說,不知是誇他呢還是批評他。

    “怎麽樣,習慣嗎?你剛來,對運動還不了解,要多向他們學習。”他指著那些同學們說。

    “是。馮老師,啥時能上文化課呀,我複學,就是要來學習文化知識的。”

    “快住口!”馮老師急得臉都紅了。“你的話要傳出去,就要挨批判了!念你不懂事,大家就不追究他了,對麽?紅衛兵小將?”他嚴肅地麵向全體同學。

    “真是的,說你多少迴了,你的思想還是轉不過來!”臧班長也嚴肅地說。

    思文不知自己說錯了什麽,這是他的心裏話呀!他努力複學為了什麽,就是在這裏鬧所謂的革命嗎?但他沒有為自己爭辯,他知道學習的願望是可望不可及的,今天也就是說說而已,沒想到卻引起老師和同學們的不快。“馮老師,同學們,我錯了,實際上,我來這些日子也學到不少知識,是書本上沒有的知識。”思文為緩和一下緊張的情緒,口不對心地說。

    “這就對了,思文同學,在革命的海洋裏遨遊吧,你會在大風大浪中成長起來的!”馮老師像朗誦詩一樣大聲地說,引起了同學們的一陣掌聲。

    “思文,這有叫思文的嗎?”傳達室的工友拿著信和匯款單來到教室。

    “我是思文” 思文站了起來。

    “你的匯款單。來,簽個字。”

    思文在迴執上簽了自己的名字,接過信和匯款單。

    信和匯款單是寶珠表妹寄來的,匯款額是十元。他打開表妹的信:

    三哥如麵:

    三哥,你意誌堅定,堅決複學,我們全家支持你。我現在是工人了,今天開第一個月的工資。以後我會每月都給你寄錢的,你安心學習吧。另外,聽說你們那裏打砸搶很厲害,報紙都報道了,媽讓你多加小心,別出事。……

    表妹:寶珠

    1967年4月6日

    思文心頭一熱,一行淚水流了下來。他展開紙,給妹妹迴了封信。

    寶珠妹妹:

    我十分感謝你在發第一個月工資時就給我寄來錢,這是你辛勤勞動的報酬,卻讓你這個無能的哥哥給剝削了,內心很是不安。是你們,姑父、姑姑、弟弟、妹妹們給了我複學的機會,我會十分珍惜這學習的機會。可是,你們知道嗎,我在學校學的什麽?學的是時事政治,上的是批鬥課。我十分困惑,我不想繼續下去了,我要迴家勞動,以減輕你們的負擔,想聽聽你們的意見。……

    三哥:思文

    1967年4月6日

    表妹的信很快就迴來了。

    三哥:

    信已收到,知道你心中的苦楚,不要想給我們減輕負擔的事。你們這些學生都是毛主席的紅衛兵,聽說都能上大學。你要堅持下去,實現你的理想。……

    表妹:寶珠書

    1967年4月20日

    思文聽了表妹的話,堅持著,堅持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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