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侯穿著輕甲,大步走入皇城,他剛從城外撤迴來,身上還殘留著戰陣殺氣。


    城中瘋傳,前軍敗了,敗的極慘,但事實並非如此,趙廉是主動撤退的,倭國鬼武被當棄子來用,不計傷亡的猛攻,確實讓前鋒潰敗一部。


    但並未影響到南軍本陣。


    他們有數量優勢,還有虎賁衛在手。


    真要打,是打得過的。


    不過威侯在得知北人大軍不日將至,便果斷帶軍,撤迴城中,趙鳴和蓬萊人所謂的“誘敵深入”之計已成。


    既然蓬萊人信誓旦旦的,向國主保證,有妙法覆滅北國大軍。


    威侯,也確實想開開眼界,保存下有生力量,就算蓬萊人牛皮吹破,臨安也不至於陷入絕地。


    “二叔公來了。”


    皇城之中,正在殿內和國師仙姑相談的國主趙鳴,眼見威侯過來,便笑盈盈的問候一句。


    威侯應了聲。


    前些時日,恨不得將蓬萊人坑殺的老將,如今見那穿白衣的國師仙姑在前,卻也保持著非常的理智。


    兩人甚至有點頭這樣的問候動作。


    這一幕,看的趙鳴心中略略安心。


    二叔公應是被自己勸下來了,若是這軍方大將,和國師衝突漸生,他也會非常頭疼。


    雙方都是他引以為柱石的信任之人,真要從中二選一,趙鳴也難以下決斷。


    此處並非正殿,如宴請一般,在國主兩側下方,各設案席。


    國師在左,威侯在右。


    老將坐在案幾後,他對國主說:


    “倭人已至城下,使邪法,化鬼武,但要突破城牆,以他們的數量,根本做不到,真正要憂心的,是北國大軍。


    他們不日將至,臨安之圍已成。”


    說到這裏,趙廉看著對麵帶著麵紗的仙姑,他說:


    “接下來,就要仙人出手,以妙法製敵,本候拭目以待。”


    話語平常,但其中的各種意味,卻讓趙鳴皺了皺眉頭。


    二叔公話裏有話,看來心中怨恨,尚未消減。


    他有些憂心的,看了一眼國師那邊。


    生怕國師被二叔公一席話激的憤怒。


    但沒有。


    仙姑麵紗下的表情,異常平靜,依然維持著那股出塵之氣。


    她輕聲說:


    “侯爺可還是在怨恨我輩?莫非燒了履仙觀,又伸出臉皮,任由侯爺摔打,還沒能讓侯爺心中妄念消散?”


    “嗬嗬。”


    威侯輕笑了一聲,沒說什麽。


    那邊國師搖了搖頭,這搬山仙姑語氣尋常的說:


    “貧道已為侯爺,國主解釋良多,齊魯之事,乃是我門中叛逆所為,那萬靈陣,也不如侯爺想的那般邪惡。


    就如侯爺手中刀槍,可以用來殘殺生靈,也可以用來護衛國民。


    它隻是件器物罷了,好事,壞事,都在主陣者一念之間。”


    這般解釋,威侯依然笑而不語。


    老頭子壞得很。


    這副“看你胡謅”的表情,最是能激起火氣,對於這國師仙姑說的每一個字,趙廉都是不信的。


    數萬兒郎死在齊魯,讓他早已看穿一切。


    “罷了,口說無憑。”


    搬山仙姑也不多言。


    她站起身來,對國主微微俯身,說:


    “今日,便讓侯爺好生看看,我門中這萬靈仙陣,真正的用法。


    侯爺怕是不知,國主並非如你所想,被吾輩誘惑心神,實則國主為這一戰,已犧牲良多,隻是國主心善,不喜虛名,未曾說出罷了。”


    這話說的,讓趙廉皺起眉頭。


    老頭子咳嗽幾聲,扭頭看著坐在主位的趙鳴。


    後者抿了抿嘴,輕聲說:


    “二叔公所擔憂的抽魂奪魄,煉靈氣之事,不會在臨安城中發生,孤已在東靈國師的幫助下,聚起城中龍氣。


    東靈國師不幸身死後,搬山仙姑繼續了這事。


    以龍氣化入仙陣,也能使靈氣滋生,護我臨安一城。


    有靈氣相助,國師便能使仙法。


    覆滅北寇,隻是彈指之間。”


    “龍氣?”


    趙廉驚得站起身來。


    哪怕他不通仙家隱秘,隻聽這名字,就知道這東西和國運相關。


    他大聲說:


    “此戰乃為禦守,老夫統帥大軍,有信心能敗退北寇!何須你用如此珍貴之物?鳴兒,你怕不是失了魂!


    龍氣若失,國朝潰滅,就算敗了北寇,又能如何?”


    “侯爺想差了。”


    國師仙姑出言解釋到:


    “龍氣乃是帝王之氣,尊貴非常,以靈陣化為殺生氣,橫掃大千,不在話下。


    此靈物,以國朝天下為源頭,臨安龍氣消耗掉,也並非無法補充,隻要攻滅北國,移都燕京。


    至天下一統,江山光複,便有各處龍氣滋生,到那時,國主不但不會有恙,還能以龍氣滋潤,長命百歲。


    我門中也有秘法,能護持國主安危。”


    “是的。”


    趙鳴也語氣溫和的勸說道:


    “二叔公不必擔憂,我早已從東靈國師那裏,習得蓬萊秘法,不但沐浴龍氣,強身健體,還有種種神異。”


    趙廉的眉頭並未鬆開,反而皺的更緊。


    他厲聲問道:


    “學了蓬萊秘法,莫不是還要拜入蓬萊門下?”


    不愧是威侯,一下就抓住了問題核心。


    被他一聲喝問,趙鳴的眼光躲閃了一下。


    “這...”


    他知道二叔公脾氣,自然隱瞞此事。


    不過如今已挑破,瞞不下去了。


    “威侯不必憂心。”


    搬山仙姑輕聲說:


    “國主之尊,如何能入我門中成普通弟子?


    我仙山道君,前些時日,已來城中,今日以殺生龍氣破盡敵寇,揚國主之威後,再選良辰吉日,以我門中道君親自接引國主,成蓬萊長老之位。”


    “砰”


    威侯身前的桌子,被一腳踹翻。


    酒壺碟子,灑的到處都是,蹦碎開來,讓殿中氣氛低沉。


    “你!你...”


    威侯伸手指著趙鳴,氣得說不出話來。


    老頭感覺到這個世界是真的變了。


    變得讓他有些理解不了。


    他感覺自己跟不上這些變化了。


    堂堂一國之主...


    竟要拜入仙門,做什麽勞什子長老!那以後,這南國就算定鼎天下,又算誰的?


    國主之上,還有蓬萊道君。


    這是君權神授啊...


    自己給自己找了個大爺!


    他是瘋了不成!


    他看著自己這侄孫,後者目光卻不躲閃,那雙眼睛,就和威侯目光直視。


    顯然,趙鳴不認為自己的選擇有錯。


    “我國軍力疲敝,國中各處危機叢生,二叔公乃是睿智之人,不可能看不到,父王和淮南王,都有定鼎天下之誌。


    孤既然接了這王位,自然要做到長輩夙願,想要一統天下,便要持幹戈武力!


    二叔公欲以兵家手段,助孤成就大業。


    孤如今選仙家為手中劍,斬除天下不服,並無不可。”


    年輕的國主,如此說道。


    聲音清晰,若銀盤落石,字字打在趙廉心頭。


    就像是一把鍘刀,將老頭心裏最後一絲複雜的感情,徹底斬斷。


    他看著自己侄孫。


    隻是一年多罷了,眼前這個年輕人,就已如此陌生。


    嘴唇動了動,想說些什麽,但最終還是沒說出來。


    威侯臉上的憤怒,失望,驚愕,痛苦,所有的感情都在消散開,幾息之後,他的唿吸變得平順。


    眼神中的複雜,也消減開來,他似乎接受了這一切。


    心平氣和。


    “嗬嗬,我家鳴兒果然長大了。”


    威侯似是相當高興,撚著胡須,笑著說:


    “已有自己決斷,能扛起南國大梁,真讓老夫感懷甚多,既然鳴兒已有定計,那老夫必然竭力相助。


    今日上陣,疲累了些,老夫這就先迴去休息,靜候佳音。”


    說完,笑盈盈的老頭,對自己侄孫,和國師拱了拱手,用左手抱起戰盔,大步走出了宮殿之外。


    “咳咳”


    行出幾步,他劇烈咳嗽了幾聲。


    將捂住嘴的手諾移開,手心盡是一片赤紅。


    “好啊,好啊。”


    老頭強撐著身體,一把推開了要來攙扶他的部將,他低著頭,將手心赤紅,在戰甲上擦了擦。


    然後翻身上馬。


    一股力量,在這垂垂老矣的身體中升騰湧動開來,似乎讓備受打擊的老頭,又迴到了當初那雄心壯誌之時。


    “這下,要被天策軍那幫老東西笑死了。”


    趙廉騎在馬上,讓身體隨著戰馬前進起伏。


    他閉著眼睛,低聲說:


    “他一直看不起我趙家人,如今,老夫自己也看不起自己了,罷了,到這最後,我這亂臣賊子,再做一迴忠臣吧,偷來的東西啊...


    該還迴去咯。”


    ---------


    拜別了國主,搬山仙姑踏足皇城內部。


    她提著自己的油紙傘,走入一處已徹底清空的大殿中。


    雕龍刻鳳,裝飾古樸華麗的殿內,地麵布滿了各色複雜紋路,還有如煙霧升騰一樣的奇景逸散。


    介於虛實之間的霧氣,縈繞在殿中四周。


    沒有風。


    但那些霧氣在時刻變化。


    偶爾會化作一條條升騰的小龍,在殿內遊來遊去,又會變作其他瑞獸型,翻轉騰挪。


    煞是神奇。


    此乃龍氣,平日裏不可見,但被秘法喚引,聚於此處。


    在縈繞的灰霧中心,黑色的禪杖立在空中,距離地麵十寸有餘,它是有自己的意識般,那些灰霧纏繞在它周圍,就如唿吸吞吐。


    離得近了。


    還能聽到清晰的,似有似無的吼聲。


    靈韻滿滿,如龍吟一般。


    在禪杖之下,盤坐著一個身穿黃衣僧袍,披著紅色袈裟的老和尚。


    背對著大門,手中敲著木魚,誦念佛經。


    這裏空無一人,他定然是給自己念的。


    “不錯啊。”


    仙姑打量了一下,說:


    “虯龍靈魂似就要飽滿蘇醒了,看來本君教的東西,你這老和尚,學的挺快。”


    “嗯,老僧尚有點微末智慧,沒讓仙君失望吧?”


    老和尚停下木魚,笑嗬嗬的說了句。


    “失望不失望,都兩說了。”


    搬山君上前幾步,拄著紫色油紙傘,順手抓起一縷龍氣,在手裏把玩。


    她說:


    “本君是來警告你的!老和尚。”


    “我家道君今晚明日,要在城上殺敵破亡,需要龍氣聚匯,轉化靈力,你負責鎮壓龍氣,可別鬧出什麽幺蛾子。


    我家道君如神人一般,心思難以揣測。


    若是惹得他怒起,本君可護不住你。”


    仙姑冷聲說了幾句。


    突然又話鋒一轉,說:


    “幸好你口風緊,若是老祖知道,本君之前教了你不該教的東西,那本君可就被大大懲罰了。


    你也要上點心,看在本君和你數次交手,咱們打的挺愉快的份上,別給本君惹麻煩,那些不該學的,通通忘記,千萬別去學。


    學出個好歹來,本君可不負責。”


    老和尚閉著眼睛,頌了幾句經。


    他說:


    “難怪仙君這些時日,不來和老僧練手,原來是有客人到了。


    仙君放心吧,你之前胡言亂語的那些,老僧根本沒往心裏去,什麽龍氣韻靈,什麽羅漢金身之類的。


    都是畫本故事一樣無稽,老僧這等智者,又如何會信?


    不過仙君心眼也是大,如此胡言亂語,明火執仗,不怕被有心人聽去?”


    “怕什麽?”


    搬山君撇了撇嘴,說:


    “老祖隻醒了三分,前來臨安,不過一縷神識神念,唿風喚雨倒還成,其他精細法子,如那本源潑天變化之力,是沒法用的。”


    她是吐槽一樣,說:


    “有這樣一個鬼神莫測的首領,還真是讓人頭疼的緊,他老人家,此時遊離臨安紅塵,玩的高興呢。


    什麽勾欄瓦舍,青樓賭坊。


    該去的,不該去的,都逛了遍。


    行事越發讓人捉摸不透。


    本君愚鈍的很,千年前就看不透老祖神異,千年後又突然醒來,跑來說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


    直攪得本君心裏七上八下,越發感覺這千年謀劃,就是場戲。


    演給他人看。


    也演給自己人看。”


    她伸出手,在高聳的胸口摸了摸。


    似是真有些心慌。


    “總之,你這老和尚用心點!”


    搬山君厲聲說:


    “別玩什麽幺蛾子,你涅槃寺千人,可都在城中,佛家人講好生之德,就為了這一城百姓,也要用心做事!


    哦,對了。


    過幾日,國主拜入蓬萊山門的儀式,由我家道君親自主持,本君給你留了個位置。”


    仙君走向宮殿門口,她擺了擺手。


    隨口說道:


    “記得帶上賀禮,盛裝出席。”


    “可別遲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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