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定二十七年三月末,春節剛過去不到一月的時間。


    本該是春寒料峭的時節,但江南之地,卻溫暖異常。


    就好像氣候從去年盛夏末開始,就不再生出變化,饒是一年中最冷的時節,穿件中長衣也足以抵禦。


    江南都是如此。


    更南方就不必說了。


    盡管以國師之命,通傳天下,致使國內多種了一批水稻,使糧食富足,但這突如其來的天相變化,卻也給南國帶來了一些不大不小的麻煩。


    民間到處流傳。


    天相變化,預示國君無德。


    改朝換代,可能近在眼前。


    按道理說,這種小道消息抓住是要殺頭的。


    但問題就在於,南國朝廷此時著急上火,已沒工夫去管這些小事了。


    齊魯前線失守,封疆大吏,國朝柱石威侯失蹤。


    邊軍群龍無首,一片混亂,北國雖還安靜,但必然是狂風驟雨前的預兆。


    一個多月中,數批使者入齊魯,帶去諸多指示,卻如泥牛入海,就好似那片南國名義上的領土,已被實際搶占出去。


    對於朝堂之上的諸公而言,以這風雨飄搖的幾年形式來看,齊魯丟了,其實不算什麽大問題,真正可怕的,是齊魯丟了之後,會引發的一係列變化。


    若很快有壞消息傳來,倒也罷了,大家早就做了十足的心理準備。但此時沒有消息,才是最糟糕的,事情在往混沌的方向發展。


    欽天監裏,最高明,最會裝神弄鬼的預言師,也很難預言接下來的走向。


    在這個節骨眼上,國主也不上朝了。


    大小事務,都交給了重臣自行打理,倒是往那履仙觀去的次數,越發多。


    這片大地上見證過太多的更迭變化,也給後人留下了足夠多的智慧和告誡。


    眼下這個情況,雖然趙鳴很可能是單純的去向仙人,祈求國朝平安,但他的行為落在群臣和黎民眼中,就是,各種意義上的不祥之兆。


    於是臨安城中,人心越發浮動。


    清明剛過,終於有大事發生。


    但出乎意料的是,事情不是出在北邊。


    而是南邊。


    比臨安,更往南的那些區域。


    烽火相傳,賊寇入侵。


    ----


    餘姚附近。


    阪本龍馬帶著鬥笠,在一眾鬼武護衛中,大步走入營帳。


    在他眼前,龍馬國的足輕們,正在大車小車的運送輜重,南朝腐敗腐朽的地方軍隊平日占據大量資源,如今都歸了這支東瀛複國軍所有。


    各種財貨,也都被裝於板車之上,要運往後方艦隊,將返航三韓國土。


    帶下一批武士足輕趕來,有了這些看得見的收益,就足以穩住民心,引來更多浪人武士。


    戰勢已起,一片肅殺,武士們臉上盡是嚴肅。


    “大將,為何不許掠奪些女子孩童?”


    一名憨憨的武士,跟在龍馬身後,先是用東瀛語咕噥了一句,見首領不搭話,便轉用生硬的漢話。


    這連問兩次,讓戴著眼罩,走頹廢大叔風格的龍馬有些不耐煩,這持長短刀的大將吐出嘴裏的草莖,迴頭一巴掌大在那武士臉頰上。


    “八嘎!”


    他罵到:


    “讓你做,你做就行了,問那麽多作甚!吃了七日白米肉飯,把你的腦子都吃沒了不成?”


    那武士見平日威嚴又義氣的大將發怒,急忙站直身體,也不敢迴答,隻能頂著首領的嗬斥苦熬。


    周圍幾個武士憋著笑,看同伴出醜。


    此行登陸之前,大將已三令五申,不入城,隻尋南軍守備,若是潰逃,也不必追擊,這擺明了就是搶一票就走的策略。


    大將根本沒想在南國久待,聰明的部將都心知肚明。


    他們也並無反對,說到底,這場仗,並不是為他們的利益打的,就算占得土地再多,最後還得吐出去。


    這些武士,都是龍馬的真正心腹,大將偶爾也對他們吐露些心聲。


    大家夥聚在三韓,積蓄力量,為的是以後殺迴故土,重建東瀛正統王朝。


    每一個武士,甚至每一個馬鹿足輕的生命都很寶貴,那是光複故鄉的種子希望,怎能因為一場不屬於自己的戰爭,就盡數賠出去?


    “夯貨!”


    龍馬罵了幾句,也是失去了興趣,揮了揮手,長出了一口氣,示意身後武士們散開,各自去做事。


    自己則走到旁邊堆積的車馬旁,從米糧袋裏,信手抓起一把白米,放在鼻下嗅了嗅,又送了幾粒,放在嘴中咀嚼。


    好東西啊,比三韓那裏的米糧,好太多了。


    這南軍內部,當真腐朽的很,隻是擊潰了幾支地方守備,就得了如此多的戰利品。


    武士大將,露出滿意的笑容,又往頭頂後方看了看。


    他超強的視覺,能看到有黑點在高空巡遊。


    那是眼睛。


    有人在看著他們的行動,看著他們劫掠。


    那也是警告。


    那一日在舟山花鳥島的會談,禦天大劍聖的話,還曆曆在目,那強大的,讓自己體內守護靈都瑟瑟發抖的武者,在看著大地發生的這一幕。


    當日那些不許擾民的警告,也並不隻是說說而已。


    龍馬撇了撇嘴。


    這個武士大將伸出手,往那黑點揮了揮。


    “武士之道,又豈是欺壓無辜?”


    帶著眼罩的龍馬,看著那處黑點,輕聲說:


    “肆意將自己的苦難,往無辜身上再施加一遍,靠著殘暴的愉悅存身,以無能的迷醉,撫慰寸草不生的心神,那吾輩武士,和故土的懦夫們,又有何區別?”


    大將自言自語的話停了停。


    他拿起一封糖餅,撕開來,走到道路邊,拿出一塊,放在嘴裏。


    “既自稱正義,便也要行走正義,也是唯有如此,才能不被黑暗吞沒。”


    “龍馬君,又在自言自語,自娛自樂。”


    風聲一閃。


    一個穿著很像夜行衣,用黑布包著頭顱,隻露出雙眼,在腦後有長飄帶飛舞的忍者,出現在龍馬身前。


    他抱著雙臂,似是和武士大將非常熟悉。


    以調笑的語氣說了句,又嚴肅下來:


    “艦隊將行迴返,龍馬君可有叮囑帶迴?”


    “將傷兵一起送迴去。”


    武士感受著嘴裏的香甜,舒服的眯起獨眼,這個喜歡吃甜食的家夥,對眼前忍者說:


    “下一批,換來那些已確定身份的蓬萊細作,南人不會放任我等不管,越是靠近臨安雄城,戰事便越發頻繁。


    真正的大戰,即將到來,正好用這場戰爭,消耗掉那些不忠者。”


    神秘的忍者,點了點頭,他並未離開,還在等大將細說命令。


    “糧草運迴三韓,分發三分之一,於國中有產民眾,安定人心,再發三分之一,給武士家人,用作犒賞。


    最後三分之一,存入複國軍糧大倉。”


    龍馬語氣平靜,儼然是極有準備。


    他說:


    “有中土五行門人,送來密報,真濟大和尚,決心迴返故土,趁毛利大名虛弱時,攻略城池,全藏君,你此行歸去,也不必再迴來。


    將我等所得財貨,帶去給大和尚使用,招募流亡浪人,可不能靠空口白牙,你也帶部下隨他迴去,助他成事。”


    說到此處,龍馬又拿起糖餅,塞入嘴裏。


    一邊吃,一邊聲音含糊的說:


    “待這裏的事情結束,我也要帶這些東瀛最後的武士們,迴故鄉去了,希望我迴去的時候,你們已有好消息。


    讓我和部下們,好歹能有個房子住。”


    眼前這忍者,也不是泛泛之輩。


    他乃是龍馬國中的忍者首領,統帥數個家族,專司軍國情報隱秘,知曉的事情,自然不是普通武士可比。


    聽到龍馬所說,他便明白龍馬已下了決心,他自己卻有些遲疑。


    按道理說,以他這樣的忍者的底下身份,是不可以反駁大將命令的,但當初和龍馬一起護著飛鳥的母親去三韓,他與龍馬的關係,自然也不隻是主君與部下那麽簡單。


    “龍馬君,有些冒險。”


    忍者蹲在石頭上,低聲說:


    “若是將這些年苦苦積蓄的力量,都帶迴國土,一旦失敗...”


    “不會失敗!”


    龍馬語氣鏗鏘的說:


    “中土的盟友,已為我們抗下大半壓力,此時就是最好的時候!那些仙人的目光,都被吸引到中土,這樣的情況下,若我們還不能取勝...


    那我們的故鄉,就真的再無希望了。”


    忍者點了點頭,之前一月多,武士們都在修養生息,但他們卻很忙,和中土的同行們,進行了非常友好的“業務交流”。


    也從五行門那裏,了解到了很多密事,中土武者和蓬萊的決戰很快就要到來,事情就如龍馬君所說,若要光複國土,眼下就是最好的機會。


    但他是個忍者,已習慣了考慮更壞的打算。


    他真正憂愁的是:


    “龍馬君,你這是,將所有的寶,都押在了中土人身上。萬一,萬一他們輸了呢?”


    忍者首領啞聲說:


    “他們輸了,我們也就輸了。


    我並不是要阻攔龍馬君的方略,更不敢妄議複國大事,但我覺得,我們得有後備計劃。”


    “不需要!”


    龍馬一揮手,如刀下斬。


    語氣堅決的說:


    “中土淪陷,此世便再無留給我等苟活之地,全藏君,這就是留給我等最後的機會。


    雖然不在一處戰場,但我們和中土盟友,打的是同一場戰爭,互相配合,才能讓彼此的壓力降到最低。


    禦天大劍聖也知此理,便放手由我等劫掠糧草財貨,為複國之戰做最後準備。


    飛鳥大君親往大劍聖處,雖稱弟子。


    實為質子。


    貴人大君,源自高天原的無上血脈,都已為我等的戰爭,將自己剛開始的人生壓上。吾輩武士自稱忠義,又為何不能灑下熱血?”


    他撫摸著腰間三荒名物的刀柄,深吸了一口氣。


    說:


    “我知全藏君的打算,但留下一處後備,又有何用?


    若是蓬萊獲勝,吾輩就算跑到天涯海角去,也躲不開他們的荼毒。我也不想讓我的孩子,如我一般,活在一個沒有希望的人世間。


    這一戰,不隻是為我們這輩人打的。


    那些域外地方,也許很好。


    但它們不是家。”


    龍馬看向東瀛的方向,獨眼中盡是懷念與溫柔。


    他說:


    “故鄉雖壞,但那裏是家。


    武士一生,求得就是轟轟烈烈,淒美如櫻花的戰死,我們,都已是從地獄爬出來的惡鬼,但饒是如此。


    我心中還有淡薄希望,希望能以一個武士的身份死去,將我的血,灑在我的故鄉大地上。


    去吧。


    全藏君,帶著我們的信念,先迴去那個地獄。


    我們隨後就到。


    用我們的雙手,把那個國家,從地獄裏,再拉迴人間!”


    他看向身後大營。


    南人守備羸弱,連番大勝,讓軍中士氣高漲,在大營後方,萬裏晴空下,也有光灑在這片大地上。


    “就如此這陽光下的國土,我們的國家已經沒有光了,但我們,會把這束眼見之光,帶迴故鄉去!”


    “遵命!”


    蹲在石頭上的忍者站起身來。


    他雙手抱著肩,有灰色的飄帶,於腦後飛舞。


    在離去前,他說:


    “龍馬君,前哨已查的,南國四方精銳有集結之兆,我等答應北國,為他們尋得戰機的約定,已完成。


    你也要提前做好撤離準備。”


    “嗯,我知曉的。”


    龍馬迴過頭來。


    那帶著幾絲頹廢風的臉上,盡是嚴肅,他摩挲著自己唏噓的胡茬,對忍者說:


    “隻需再突進兩日,便可到臨安城外百裏,擺出陣勢,威嚇一番,再散出大軍,做圍城之態。


    最多一月,隻待北人一來,我便會立刻率軍撤退,你也要使下一批艦隊,趕在這個時間點過來,丟下那些蓬萊不忠者,當棄子。


    然後...


    咱們迴家去!”


    “嗯,迴家去。”


    忍者首領加重語氣說了句。


    就如盟約一樣,又像是朋友之間的約定。


    “我會在故鄉,等諸位迴來。”


    說完,忍者如風一樣,消失在一片煙霧中,嗆得龍馬連聲咳嗽,破口大罵。這些忍者都有用發煙彈這壞毛病,就和中土刺客們喜歡走窗戶一樣。


    老職業病了。


    待煙霧散去,龍馬也將最後的糖餅塞入嘴裏。


    “這個時節,故鄉的櫻花早就謝了...”


    他感歎了一句,向更遠處看了一眼。


    那裏就是臨安的方向。


    也是他,大半生逃亡的終點。


    在那之後,他將迴返地獄,踏足那片無數人的傷心地。


    用手中刀,和同伴們一起,為自己的國家,為自己的家人,為自己的子孫後裔,殺出一個黎明!


    這一次,將是龍馬國所有武士的最後一戰。


    他。


    他們。


    都不會,也不必再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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