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這裏了。”


    夜色下,一處土塬之上,兩個鬼鬼祟祟的人影正在高處,探頭探腦的向下眺望。


    他們腳下的,不是山,而是層層黃土組成的山狀物,大概有兩百丈高,這是黃土高原上特有的景觀。


    沒親眼看過的人很難理解,為什麽會出現這樣的黃土堆積。


    隻是本地人已經習以為常了。


    這樣的地貌,在關中附近到處都是。


    當然,沈秋和艾大差千裏迢迢跑到這裏來,自然不是研究地理地形的,兩人按照那張圖所記載的位置,很容易就找到了目的地。


    畢竟十七年前,仇不平剛來過這裏,在圖上用朱筆記下的方位,還不至於因為地形變化而麵目全非。


    這裏人跡罕至,荒涼的有些過分了。


    “怕是仇不平之後,十七年裏,再無人來過此處。”


    沈秋舉著火把,左右眺望,他對艾大差說:


    “這倒是省了很多事,隻要按照他當年走過的路,就能很容易找到那個地方。”


    “嗖”


    艾大差深以為然的點了點頭,他仰天吹了聲口哨,穿雲便在夜裏劃過天空,在四周巡遊,有任何人過來,都會被提前探知。


    “去找!”


    魔君大手一揮。


    在他身後站著的五個高低不一的人,便如得了命令一般,在這近千丈方圓的地方尋找起來。


    這處地形很奇特,東西北三麵都是懸崖,就如從地麵凸出來一樣。


    艾大差也在附近找了找,但今夜烏雲蓋頂,很不巧沒有星光指引,仇不平記在圖上的那些星相位置,便都不能用了。


    讓魔君有些氣餒。


    不過這地方,就這麽大?耐下心來?總能找到的。


    他坐在一塊石頭上,看著四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又看到沈秋站在一旁?朝著東邊眺望,便惡聲惡氣的問了句:


    “你想什麽呢?”


    “落星之處。”


    沈秋擺了擺手?說:


    “我之前找了本本地縣誌,據那上麵說?這處土塬東麓?有個叫落星灣的地方,是當年諸葛武侯隕落之地。


    有星赤而芒角,自東北西南流,投於營地?三投再還?往大還小。


    據說流星亮了幾次後,武侯就死了。


    一代奇人,就此隕落。”


    “沒看出來,你還喜歡聽這些陳年往事。”


    艾大差撇了撇嘴,他說:


    “那你知不知道?你口中的諸葛武侯,其實是墨家人?還是一任墨家钜子呢。


    川蜀墨城裏,至今還有他的牌位畫像?據說他當年以秘術,試圖解讀星陣奧秘?結果窺破天機?被降下天罰。


    所謂七星燈續命?其實就是他用來觀天象的陣法。


    那流星是怎麽迴事,老子不知道,大概是當年還有仙術留存,墨家钜子使得秘法吧。”


    “大概猜到了。”


    沈秋哈哈一笑,他迴頭說:


    “這名留青史的人物,最少在這個世界裏,肯定和仙家傳承分不開的,不過你有一件事說錯了。”


    “嗯?”


    艾大差發出一聲鼻音。


    他又從懷裏取出兩個橘子,自己剝了一個,將另一個丟給沈秋。


    這人手裏,從來不會缺少這些水果的。


    “按照我現在知道的一些見聞,武侯那時,應該剛好是末法量劫結束後的幾十年,那時候世間已經沒有靈氣,也用不得仙法了。”


    沈秋吃著橘子,他對艾大差說:


    “所以,我現在很懷疑,所謂的觀天象,遭天譴,還有民間記載的落星,應該都是武侯在五丈原尋找一些東西的時候,不慎觸動了一些危險。


    那時,仙靈時代剛剛結束,世間有諸般傳承尚未遺失,沒準,他使用了一些奇奇怪怪的東西,結果引來了反擊。”


    “這個說法倒是有意思。”


    艾大差抓了抓散亂的胡須,他迴頭吆喝了一聲。


    那些抹黑幹活的機關人,立刻換了個方位,繼續尋找。這幾個都是機關活死人,都能按照命令行事,不知疲倦,是再好不過的工具人了。


    吆喝完了之後,他又迴過頭來,對沈秋說:


    “你的意思是,千把年前,武侯其實也找過仙人遺跡?”


    “那時候還不一定是遺跡呢。”


    沈秋眼中光芒一閃,他說:


    “反正是胡亂猜想,不如想的更厲害一些。


    沒準那時候,龍虎君還活著呢,武侯窺測天際,結果靜擾龍虎君清修,於是一槍刺死了諸葛武侯。


    不過也有傳聞說,百鳥朝鳳槍的第一任使用者,就是一身虎膽的趙雲將軍,所以我覺得這個可能性不大。”


    沈秋摸了摸掛在肩膀後的黑色布袋。


    那裏麵裝著百鳥朝鳳槍,他又說到:


    “百鳥朝鳳槍有個傳說,這把兵家寶器,隻有在亂世才會出現,亂世終結,天下安定後,它又會神秘消失。


    仇不平同樣是在五丈原下,找到百鳥朝鳳槍的。


    也就是說,上一任兵主用完這把槍後,又把它還迴來了。


    或者說,每一任兵主承亂世而出,但在亂世終結後,都要把這把槍還迴來,這事怎麽看怎麽詭異。


    我有個想法,魔君要不要聽一聽?”


    “說唄。”


    艾大差撐著下巴說:


    “反正這會閑來無事,聽聽也無妨。”


    “我懷疑,每一任百鳥朝鳳槍的兵主,其實都是被龍虎君神魂轉生奪舍的。”


    沈秋抿了抿嘴。


    他想起了搖光刀和搖光君的故事,他說:


    “我之前一段時間,可是剛知道了,有個千年仙人,依靠這種方式,轉生活了六七百年呢。”


    “那仇不平怎麽解釋?”


    艾大差瞪圓大小眼,當即反駁到:


    “那人可不到一絲一毫被奪舍的樣子,總是板著個臉,兇得很,獨來獨往,冷傲的很,承了張大哥的恩情,卻也不願意跟著大哥一起幹。


    正定十年那會,要是張大哥有他是非寨相助,早就把正道在洛陽滅了,哪還有後麵這些事?”


    “仙人神魂也不是能無限轉生的。”


    沈秋說:


    “上一次亂世來時,乃是三百多年前。


    正是大楚建國的時候,那一次百鳥朝鳳槍就沒出現,也許是龍虎君在最後一次轉生中身死道消。


    仇不平得了機緣,拿到了百鳥朝鳳槍。


    但槍中已無神魂殘留,所以他躲過一劫。”


    說到這裏,沈秋又看了看手中的地圖,他說:


    “還有這張圖,我懷疑,這張圖就是龍虎君放入人間的,每逢亂世,便有寶圖被放出,引得人來尋,又被龍虎君轉生奪舍。


    做完自己該做的事情之後,又抹掉一切痕跡,免得蓬萊老鬼找上門來。


    就這麽周而複始。


    我還知道,這一千多年裏,天下分分合合,不管是亂世,還是太平年間,每次王朝更迭,除了他們自己的問題之外,都有蓬萊在背後搗鬼。”


    說到這裏,沈秋抿了抿嘴,他說:


    “龍虎君肯定恨極了蓬萊,所以在他們搗鬼的時候,他都會帶著寶槍出現,盡自己所能,平定亂世。”


    “照你這樣說,這個仙人,還是個心懷天下的俠義之人?”


    艾大差覺得不太可能。


    他說:


    “我覺得你想的太好了,哪有這樣的事,就張大哥所說那些仙家之事,我看那些仙人,都是修仙修出了魔障。


    一個個都已墜入魔道。


    都是人人得而誅之的妖邪!”


    “你這話就有些偏頗了。”


    沈秋搖了搖頭,他說:


    “我可是知道一些仙君寧死不屈,寧願身死道消,也不從蓬萊惡事。而且,你可知,那一夜,五九钜子,為何現身金陵?”


    “別給我提那老東西!”


    提到五九钜子,艾大差這貨就炸了毛,他站起身來,惡狠狠的說:


    “聽到他就煩!”


    “砰”


    一道小煙火自兩人東側飛起,爆成一團光。


    艾大差立刻起身,朝著那個方向趕去,沈秋緊隨其後,應是機關人找到了一些東西,兩人飛掠過去,在百丈之外。


    一堆平平無奇的散碎大石邊,正有個動作僵硬的機關人在那裏等候。


    石頭邊,半埋著一處枯井。


    已經風化的不成樣子,又有石頭遮擋,雜草叢生,幾乎將井口遮擋的嚴嚴實實。


    不用心看,根本找不到這地方,井口纖細,隻能許一人進出,艾大差對身邊機關人手指一揮,那機關人立刻跳了下去。


    幾息之後,有重物落地聲傳來。


    艾大差側耳傾聽,他對沈秋說:


    “下麵有空間,從迴聲來聽,應該很開闊。”


    “走。”


    艾大差藝高人膽大,將一個精致的鎖扣,扣在井邊石頭上,雙手扶著枯井,直挺挺的墜了下去,沈秋待在井口,又過了幾息,聽到下方喊叫:


    “撲街仔,快帶著槍下來,這裏有東西!”


    聲音中帶著一絲驚喜。


    沈秋抓著百鳥朝鳳槍,也墜了下去,落地前,伸手在井壁上借力一次,輕巧落地,發現井下乃是一處溶洞一樣的地方。


    這裏原本應該有條暗河,但早已幹涸了。


    下麵黑洞洞的,沈秋彈指丟出一團火光,勉強將附近照亮,卻發現,這裏根本沒什麽古墓之類的,甚至連人工開鑿的痕跡都沒有。


    隻是在下方河道盡頭,有一處石塊,艾大差正站在那裏,看著石塊上的字跡。


    “這裏,什麽都沒有。”


    沈秋上前去,說了一句。


    卻被艾大差怒懟道。


    “你這撲街懂個甚,這裏有明顯的墨家機關術留下的痕跡,應是陰陽**,要尋得陣眼後,才能找到墓穴入口。


    仇不平當年估計是看出來有機關了,但他不是墨家人,沒辦法開啟墓穴。


    這個先不說了,來看看這字。


    有點意思呢。”


    沈秋走上前,抬起左手,陽炎真氣在指尖充盈,如燭火一般,手向前伸,便看到了牆壁上密密麻麻的寫滿了字符。


    “餘修行千載,鏖戰半生,幸得真君之能,遨遊群星,得見大千。雖未能一窺仙尊之境,然餘一生所行,無愧於心,無愧於天地祖輩。


    壽元千二十七載,天降量劫在前。


    七年孤苦,友人殆亡,天地之茫茫,傳承獨餘一人孤存,常思過往,知天有變幻,人力有無能,心哀亦傷之。


    後受蓬萊之邀,尋存身之處,然道終不同。


    苟延殘喘,非餘之所願。


    有赴死之誌,卻得惡人以邪法害命,拚死尤戰,且行且退,自知命數將盡。


    可歎非死於天地之威,而亡於妖邪之手。


    有心殺賊,無力迴天。


    命之將逝,諸般淒涼,皆已放下,惟觀賊人將損天下,亂輪迴,傷天道,亦有殘害眾生之行。


    留此言與後人敬告。


    仙道消亡,紅塵人間凡亂世所至,皆為妖邪興風作浪。


    留靈物一器,寶藥七盅,戰法一篇。


    凡受吾傳承者,得饋贈,承因果命數,後人謹記,以此靈物,平天下之亂,解妖人之法,護眾生安寧!


    勇持武道之心,不可坐視災厄。


    惡事在前,搏命相抗,吾輩武者,雖千萬人,亦往矣。


    以此。


    告慰餘命魂殘念。”


    通曉春秋祭文的艾大差,將這一片絕筆念完,久久不語。


    沈秋則伸出手來,放在石壁上,那字跡紋路,與手指深淺吻合,這是龍虎君殞身時,以指為筆,寫下來的。


    如今觀之,依然能看到那石壁字跡殘存血紅,點點血痕,承載仙君千年遺恨。


    但最讓沈秋感覺到驚訝的,不是這篇絕筆。


    在絕筆之下,有字形字體皆不相同的道道筆跡,就如對仙君期待的迴應。


    “幸得仙家傳承,持仙靈之物,奉師尊之令,入亂世,平紛爭,一生苦戰,護的天下大義正統。


    定軍山下,誅殺蓬萊妖邪三部,尋墨家秘法,為師尊入葬,別離凡塵,願英魂長在,勇存千古。


    吾輩一生所行,無愧於心。


    龍虎君座下弟子,常山趙氏子龍。”


    第一道字跡已有暗淡。


    但在其後,還有更多。


    “渡江北擊賊寇,懸瓠、楚城兩戰,陣斬蓬萊妖邪四十七人,破賊人惡謀,以慰師尊遺恨。


    吾一生所行,無愧於心。


    龍虎君座下弟子,興國陳氏子雲。”


    “隋末動亂,隨雄主,征天下,破聶隱門,誅殺東海亂賊,一生所行,無愧於心,無愧仙人傳法,無愧師門虎威。


    龍虎君座下弟子,曆城秦氏叔寶。”


    “持靈寶,平兵禍,敗蓬萊爪牙,赴雪域,斬妖邪,護天下太平,戎馬一生,所行無愧於心,無愧仙人饋贈。


    龍虎君座下弟子,鄭縣郭氏子儀。”


    這些留言讀完,沈秋一時有些沉默。


    他猜錯了。


    龍虎君並沒有如搖光君一樣,行奪舍之事苟活。


    他在末法劫數尚未結束前就隕落了,看樣子,還是被蓬萊人暗算身死。


    但這仙君死前留下了傳承,把最後的靈寶靈藥,自己的功法,這些能反抗的力量,竭盡可能的留給了後來人。


    還告知了蓬萊陰謀,希望於有緣者,挺身而出。


    他的弟子們,沒讓他失望。


    “每一次亂世,都有龍虎君弟子持寶槍現身,竭盡全力,助天下一統。每一次蓬萊作亂天下,都會有人站出來,以逝者的名義,與他們作戰。”


    沈秋說:


    “龍虎君雖死,但卻和蓬萊妖邪苦鬥千年。他的弟子們,也個個都是英雄好漢,名留青史。”


    “仇不平是第五個。”


    艾大差說:


    “那貨也算英雄嗎?他可是綠林人,是天下最大的土匪頭子。”


    “當然算。”


    沈秋將手指從石壁上拿開,他說:


    “於亂世中苦尋公道,不畏天下悠悠眾口,平是非,斷不平,苦戰一生。他若不算,誰還算?


    仇寨主和他的師兄們一樣,都是無愧於心的。”


    “嘿嘿。”


    艾大差哈哈一笑,對沈秋說:


    “老子服了,這個千年老鬼,還真和蓬萊人不一樣,沈秋,你是他座下,第六個弟子呢。”


    “我有師承的。”


    沈秋搖頭,迴答說:


    “來此隻求寶藥一用,不會拜師。”


    他看了一眼石壁上得字跡,沉默片刻,又說到:


    “隻是拿了人家的寶物,自然就要有迴報,反正都與蓬萊不死不休,債多也不愁,這龍虎君的千年遺恨,便由我等來了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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