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個月,熙寧十年五月。

    石越也開始麵臨朝廷的質疑與責問,戰爭是一種驚人的浪費行為,一個月來空耗國帑而不見成效,政事堂中很快就出現一片質疑之聲。若非樞密院的文彥博、王韶,以及兵部的郭逵等人堅持認為不可以半途而廢,整個行動早已夭折,石越也難逃罪責。但即便是如此,朝廷中的質疑之聲也越來越大,石越幾乎能感覺到自己麵臨的壓力,如同一排看不見的大浪,隨時要衝垮那座脆弱的海堤,將海堤之後的自己淹沒。

    事情是如此的吊詭。汴京朝廷一方麵對石越廢除鄉兵的建議爭議不休,一方麵又對石越修築平夏城的舉動缺少耐心。反對廢除鄉兵的原因是害怕影響國防,所以願意付出這巨大的代價;而對修築平夏城缺少耐心的原因,卻是因為耗費了巨大的軍費。

    “難道沒有人知道廢除鄉兵可以章省更多的費用與勞力;修築平夏城可以帶來更大的國防安全麽?”石越忍不住牢騷滿腹。時間已到五月,按照正常的產期,梓兒應當在六月臨盆,也就是說,再有一個月,石越就要當父親了。自己的妻子要生產,而自己卻不能呆在她的身邊,這件事情多少已經影響到石越的情緒。而石越與眾官員、幕僚策劃良久的一項新政——作為改革役法的第一步而推行,此時也受到戰爭的拖累,不得不暫緩上報朝廷。

    政治是需要講技巧的。在這個敏感的時候,石越任何一次大舉措,都可能成為壓力的發泄口。石越與潘照臨都非常清楚地知道,朝中有許多人都在嫉妒石越將要立下的大功,這時候提出這項政策,無異於在他們嫉妒的火焰上加油。

    “公子!”潘照臨沒有理會石越的牢騷,將一份公文遞到石越的手中,說道:“這是陝西禁軍四月份的軍餉報告,需要公子蓋印。”

    石越接過來,看了一眼,取出大印來蓋了,忍不住又說道:“要不要催促一下高遵裕!一個月,實在太久了,若是章質夫,最多二十天就建好了。”

    “公子怎麽知道章質夫隻要二十天?”潘照臨帶著譏諷的口氣說道:“若是高遵裕故意怠慢軍機,自然要催促,但是眼下西夏人采用的策略,讓補給無法順利運抵平夏城,又用騷擾戰術幹擾施工,高遵裕能夠保證兩大營一個月不失,已經是盡力了。此時若是催促他,不過是亂命而已。”

    “唉!”石越長歎了口氣,身子一仰,靠在椅背上,道:“若這樣打下去,需要三個月才能建成平夏城!不待平夏城建成,朝廷攻擊我的奏章,已足以將我淹

    死。”

    “隻能耐心等待。”

    “公子,何不用一兩個大勝,來安撫一下皇上與朝廷。”站在一旁的侍劍忽然說道。

    石越猛地坐直了身子,睜大了眼睛望著侍劍,潘照臨也一臉驚詫望著侍劍。侍劍以為自己說錯了話,頓時滿臉通紅。卻聽石越說道:“繼續說下去,怎麽樣用一兩個大勝,來安撫一下朝廷?”

    侍劍幾乎以為自己聽錯,小心地看了石越一眼,卻見石越甚是鄭重,又偷眼看了潘照臨一眼,見潘照臨眼中頗有讚許之色,方才放下心來,說道:“真正打仗取得大勝不太可能,但是打幾場精彩的小仗,取得勝利,上報樞府。再讓文章寫得好的人,寫成評書,登在報紙上,那麽朝廷反對的人,一定會減少許多……”

    “小瞧了你!”石越忍不住敲了侍劍的腦袋一下,笑吟吟地望著潘照臨,笑道:“這卻是妙策。”

    潘照臨微微點頭,笑道:“這的確是可行之法。公子可曾聽說,長安城內正好出了個陝西桑充國?”

    “陝西桑充國?”石越不禁愕然,他忙於軍務政務,哪裏知道這些事情。

    “正是。”潘照臨的語氣中,充滿了戲謔與譏諷之意,“此人身世非比尋常,是昌王妃的堂弟,雖然連取解試都不曾中過,連個舉子也不是,但畢竟也曾在白水潭學院、橫渠書院讀書,聽說曾經參與過座鍾、弩機的設計……”

    石越卻沒有心思聽潘照臨刻薄的介紹,隻是反問了一句:“昌王妃的堂弟?衛家的人?”

    “正是衛家的嫡係公子,叫衛棠。”潘照臨笑道:“衛棠正在申請,請求開設報館,並且要在京兆府辦二十所義學,資助擴建京兆學院,建圖書館、體育場……此事早已不脛而走,傳遍長安,人人都說這位衛公子是陝西桑充國。不過他的雄心,卻遠比桑充國要大……”

    “哦?”石越雙手抱胸,饒有興趣的聽潘照臨說起來。

    “除此之外,這位陝西桑充國,還要在長安辦技術學校,並且要與江南十八家商號聯手,在陝西種棉花,辦棉紡;植葡萄,釀葡萄酒;還要在陝西造座鍾,更有意涉足陝西的木材生意……”

    石越聽到目瞪口呆,問道:“衛家雖是豪強,但是要同時做成這許多事情,需要的財產絕對不容小視。他們家真有這麽多錢?”

    “那是自然。”潘照臨冷笑道,“衛家田地莊園,以萬頃計算。熙寧七年之旱災,衛家出糧買下三座鐵礦山,雖

    然所采之鐵,大部分隻能賣給官府,卻也賺了不少。這點錢衛家豈能出不起?須知七年前的桑唐兩家,加起來也未必有今日衛家之財力。更不必說衛家還有親朋好友。”

    石越笑道:“他們肯出錢來做這些事情,卻是好事。”

    “隻怕醉翁之意不在酒。衛洧以前對公子頗有不滿,如今衛家突然一百八十度大轉彎……”

    “這卻不必理會。”石越笑道:“他衛家是出於什麽原因來做這些事情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們有沒有做好這些事情。”

    “公子以為不重要,我卻不能以為不重要。”潘照臨毫不客氣的反駁道,“衛家這樣做的原因,我想來想去,隻有幾個:一是替衛棠博取名望,二是示好於公子,三是掙錢。其中最重要的,我認為就是向公子示好。”

    “他們為何要向我示好?難道……”石越百思不得其解,衛家怎麽說也是大有背景的家族,似乎用不著這樣費盡心機來討好自己。

    “要麽是害怕公子報複——但這顯然不是,以衛家的背景,似乎不用太擔心這一點;那麽隻有另一個可能,就是衛家所謀者大!”潘照臨微眯的眼神中,突然發出冰冷的光芒。

    “所謀者大!所謀者大!”石越喃喃說道。

    “皇上康複,蔡確被重貶到淩牙門,表麵上看來昌王似乎沒有威脅了。但是請公子想一想,昌王為什麽會有威脅?”

    “這……”石越沉吟了一會,道:“因為他是皇上一母同胞的弟弟。”

    “正是。”潘照臨頷首道:“昌王之所以對朝政會有影響,便是因為他是當今皇上一母同胞的親弟弟。如果皇上能夠活到皇子成年之後,而皇子又無失德,那麽昌王始終隻能是昌王。但是如果皇上不能至少再活十五六年,那麽昌王就有機會。因為昌王始終有賢王之稱!”

    “皇上還年輕,再活十幾年並非難事。”石越淡淡說道。

    “誠如所言。昌王不過是在進行一場賭博罷了,隻要他足夠謹慎,他就不會輸掉多少東西,輸的隻會是跟隨他的人而已,皇上的優容,反倒被他利用了,他已經知道皇上想在曆史上留個好名聲,所以他不會有什麽事……但他贏來的卻是大宋的江山。”潘照臨嘿嘿一笑,道:“這樣的賭博,誰不肯博?”

    石越笑了笑,潘照臨的分析,未必沒有可能,但是一個陰謀論者,始終將任何人做的任何事都看成陰謀,也是經常發生的事情。

    “即便如此,

    衛家示好於我,又有何用?”

    “此正是讓人費解者。”潘照臨難得的皺起了眉毛,“是想籠絡公子,還是假意接近,收集公子的把柄,要挾公子?或者是兩者都有可能?還是有別的企圖?”

    “無論如何,不論是衛家還是昌王,把我逼成敵人,都不是明智之舉,對吧?”石越放鬆了身體,悠悠說道。

    潘照臨怔了一下,自失地一笑,道:“是如此。”

    “那君複何憂?既然那個衛棠想做陝西桑充國,我便成全他!如若他的報館辦得起來,這些前線的報道,我便讓他的報紙來寫!”石越笑吟吟地說道。

    潘照臨正要說話,忽聽門外傳來腳步之聲,有人高聲稟道:“稟石帥,豐參議求見,有前線軍情。”

    “快請!”石越連忙坐正了身子,整好衣冠,等待豐稷的到來。

    “石帥!”豐稷腳步匆匆地走進廳中,抱拳一禮,便即說道:“平夏城軍情,一個好消息,一個壞消息。”

    “相之先坐下說話。”石越用笑容安撫豐稷。

    豐稷謝過石越,找了張椅子坐下,侍劍早已端茶上來。豐稷接過喝了一口,潤了潤嗓子,方繼續說道:“高遵裕飛馬來報,道是西夏換了主帥!”

    “啊?!”端起茶碗剛剛送到嘴邊的石越,猛一聽到這個消息,手不由一抖,竟將茶水潑了出來,他卻無暇擦拭,隻忙追問道:“換了誰?嵬名榮還是梁乙逋?”

    “都不是。是梁乙埋親自為帥。”

    “梁乙埋?!”石越與潘照臨對視了一眼,目光中都又是驚愕,又是高興。

    “正是。臨陣換帥,換上的又是自詡會用兵,剛愎自用的梁乙埋,平夏城無憂矣!”豐稷也難掩自己的激動。

    “西夏並非沒有可用之將,但是身居上位者卻喜歡越俎代庖,若不致敗,是無天理!”石越感歎道。他一向主張治國之道,在於上下各安其位;宋朝之所以武功不顯,絕非兵甲不精、士卒不練,也絕非沒有將帥之材,更不是因為“將不知兵、兵不知將”,導致大宋武功不顯真正的原因,是大宋王朝那個“將從中禦”的傳統,皇帝與中樞太喜歡對前線將領指手畫腳,而偏偏自大宋朝建國以來,隻有宋太祖一個人懂得軍事,連宋太宗也不過是個庸才而已。這個傳統一直到熙寧十年也沒有消失,所以石越才會力主在樞密院成立樞密會議,就是希望在皇帝不可能放棄“將從中禦”的傳統這種情況下,給皇帝一個懂得軍

    事決策的參謀機構。如果“將從中禦”不可以避免,那麽樞密會議的決策,總比皇帝閉門造車想出來的決策要好得多。但是平心而論,石越也能理解皇帝為什麽喜歡指手畫腳,石越就是用了極大的意誌力,才克製住自己想對高遵裕指手畫腳的欲望,這中間,還有潘照臨不斷的提醒。否則,石越很難想象自己會那麽毫無保留的信任高遵裕。

    事情有時候就是如此,你不信任他,但你卻必須信任他。如果你選擇了信任,你可能會付出代價;但是如果選擇不信任,你有更大的可能付出更慘重的代價。不是每一個人都知道如何選擇的,特別是需要自己去選擇的時候。因為人們總是習慣於把不穩定的因子控製在自己手中,卻常常忘記,這是絕不可能做到的。

    “但也不可以高興得太早。”潘照臨即刻冷靜下來,向二人潑了盆冷水,“梁乙埋既然親自統兵,就會調集更多的兵馬,向平夏城發動猛攻。高遵裕與種誼是不是堅持得下來,還很難說。戰場上隨時可能發生意外。”

    “總之是件喜事!”石越早已習慣於潘照臨的烏鴉嘴,這絲毫不會影響他的愉悅。

    “既然梁乙埋已經離開講宗嶺,那麽講宗城那邊,是不是可以準備動手了?”豐稷心裏,實則比石越更高興。如果平夏城能克捷,那這個勝利,在軍事上可以與王韶開拓熙河、種諤複綏州相提並論,甚至更有過之。如果在講宗嶺再來大勝一場,那就意味著大宋的軍事力量,在西線取得全線勝利!豐稷敏銳地注意到,雙方的戰略態勢正在發生微妙的改變。這正是大宋有識有為之士,所孜孜以求的。

    當然,這一切都需要勝利來完成。

    “暫時不必慌忙。”石越笑道,這時候他才記得把茶碗放迴桌上,“再給西夏行文,用辭更嚴厲一些,指責他們修築講宗城是對大宋的挑釁。”

    “我們在築平夏城,卻說人家修講宗城是挑釁……”豐稷充滿惡意的想道,“還真是不講理啊!”

    但是石越似乎沒打算和西夏人講理,“同時,讓環慶諸州加強防禦,收縮對西夏的滲透活動,要給西夏人造成一種假象,我們的精力正放在平夏城,無暇再起戰端,不過是在講宗嶺問題虛辭恫嚇,要顯得色厲內荏。”

    “是。”豐稷答應下來,似乎是在調整情緒,沉默了一會,方用凝重的語氣說道:“還有一個壞消息。職方館陝西房的密報,熙寧六年癸醜科的武狀元文煥,很可能降敵了。”

    “文煥降敵?!”

    “不錯。據說李清將文煥帶迴了興慶府。陝西房已經向樞院報告此事,並且已請示樞府要不要刺殺文煥,以懲戒來者。”豐稷的臉色非常難看,畢竟武狀元降敵,實在是讓大宋大丟顏麵的事情。在平夏城戰局僵持,飽受壓力的情況下,出現這種事情,來自政事堂的壓力隻怕會進一步升級。豐稷在心裏,已將文煥這個“逆臣”罵了不知多少遍。

    不料石越卻是一臉愕然,問道:“為何要刺殺文煥?!”

    “文煥一家世代食朝廷俸祿,文煥本人是皇上欽點武狀元,無論是文家還是文煥本人,皆深受國恩,事至危難,不能以死報國,已是可恥。居然還投降西賊,豈非死有餘辜?下官以為,當令陝西房立誅文煥,以懲戒天下的叛臣逆黨,使人人知忠勇之士,死後能入忠烈祠,受國家祭祀,享萬世芳名;而不忠之徒,縱一時求生,亦會死無葬身之地,身敗名裂!”豐稷一臉激憤。

    “不對!”石越聽到一向儒雅理智的豐稷,口出極端之言,不由搖頭道:“縱然文煥投降西夏,也並非是他的過錯。更不可因此處他死刑!”

    “怎麽可能不是他的過錯?難道身為人臣,可以投降敵國麽?”豐稷愕然道。

    “當然不是他的過錯!”石越細心解釋道:“我讀過戰報,文煥是力戰而竭,方才被俘。他已經為朝廷,為國家盡了自己最大的努力,被俘不是他的過錯。他不投降,是他對國家的忠貞;即便他投降,對於曾經為國家奮勇戰鬥的人,我們不可以隨意處死。”

    “不對!”豐稷顯然無法接受石越的觀點,不由高聲爭辯起來,“忠臣死於王事!文煥不能死章,已是不忠。投降敵國,便是附逆,附逆就是逆臣,人人得而誅之!石帥熟於經典,人稱明達,豈可有此婦人之仁?大丈夫豈能無操守氣章?我豐稷雖然不材,若異地而處,有死而已!”

    “並非隻有死章的人才是忠臣。”石越無可奈何的望著豐稷。他能理解豐稷的思想,但是在他心中卻的確認為,即便文煥投降,也無可指摘。但是他很快知道,連潘照臨與侍劍,也是站在豐稷一邊的。從二人的眼神中,分明可以感覺出來。

    石越的這種思想,與宋朝範仲淹、歐陽修以來尚氣章的風尚,是背道而馳的。

    “若不能死章,怎麽可以稱為忠臣義士?忠臣義士,未必會為國家朝廷犧牲生命,但是那隻是沒有遇到時機罷了!若必須舍生取義,殺身成仁,忠臣義士,又豈會退縮?下官不敏,卻以為所謂忠臣者,文死諫、武

    戰死!六字而已。”豐稷滿臉通紅,聲音高亢,顯是心情十分激動,“若文煥隻是一尋常士卒,我尚能勉強接受他被俘甚至降敵,但這也已經是使宗族蒙羞之事。不過朝廷當有仁愛之心,不必苛求。但文煥卻是食君祿、受國恩者,如今苟且偷生,投降敵國,若不除之,日後大宋朝誌士,皆要羞提‘武狀元’三字!”

    石越不料豐稷越說越是上綱上線,似乎文煥不死,天理不容,而潘照臨與侍劍神色之間,都有讚賞之意,不由大感頭疼。明智的辦法,是不必再為文煥辯護,這樣的話,就不必要與一種強大的價值觀念鬥爭——這種價值觀,石越自己也曾經推波助瀾。但他心裏,卻極反對將任何一種價值觀推向極端。

    投降的確是一件不名譽的事情,但其實在中國的傳統價值觀中,亦並非是不能被寬容對待的。普通的軍民自然不必說,即便是文武官員與士大夫,即使就在宋朝,被俘後投降敵國的,也不是沒有。這些人如果有機會重返故國,也大都會被原諒。若是在非常之時,出於對人才的重視,甚至還會不惜於重用反複無常的將領。隻是,寬容地對待投降這種事,人們也許會默認這種行為,卻絕不能容許有人來宣揚這種行為。

    這是一種可以理解的虛偽。

    而且,這個時候,正好是士林最尚氣章的時候。石越也曾經有意無意地宣揚過氣章,雖然他認為所謂的“氣章”應當出於自願而不是強迫,但是總會有道德潔癖的人,欲將此強加於人。

    他並不懷疑豐稷在危難之時有殺身成仁的勇氣,亦同意士大夫應當具有氣章。但石越始終認為,所謂的道德,最好應當隻是一種自我要求。尤其是過高的道德標準,更不宜強行加諸他人身上。他也認為,個人對國家、民族的義務是有限的。一個人願意為國家與民族而犧牲,自然值得尊重。但是,卻不應當用任何手段,強迫個人去犧牲。

    但石越也明白,人類往往能以平常心對待一直是自己敵人的人;能夠接受甚至是讚賞前半段是敵人而後半段不再是敵人的人;卻往往無法原諒前半段是友軍,後半段卻是敵人的人。人類從來都不是有理智的生物,一個四十年不斷的殺害自己的親人朋友族人的人,比起一個曾經在二十年內竭力保護過自己的親人朋友族人,而後二十年卻變成敵人的人,似乎前者更容易被原諒與接受。

    人類的本性如此,而“氣章”則是一種容易蠱惑人心的東西。用它來要求自己固然很難,但它卻能輕易地讓人站在道德的製高點上,熱血沸騰,忘乎所以

    ,要求他人。

    如果自己附和一下豐稷的議論,也許會加深人們對自己的好感。普通百姓也會看個熱鬧,感歎於“善有善報,惡有惡報”,而士大夫階層則一定有人會欣賞自己的愛憎分明……這是毫無道德風險的事情,在政治上,亦是最佳選擇。

    但是這樣做,卻是使一條生命陷入絕境。

    而且這個人,是自己認識的,欣賞的年輕人。

    從陝西房提出誅殺文煥的建議開始,大宋唯一能救文煥的,也許就隻有石越一個人了。

    除了石越,沒有人會同情他。

    他會身敗名裂,會被石越一手主導創建的職方館追殺至死。

    但是這個人,卻是曾經為了這個國家奮勇力戰的戰士!

    石越沉默了,一時之間,他不知道要如何去選擇……為文煥辯護肯定是“不智”之舉,他將要為此承擔巨大道德風險與政治風險,而且極可能是徒勞。他沒有信心說服任何人。但是任其自然麽?於心何安?!

    石越並不是一個可以做到為了政治利益而漠視他人生命的人。

    這一刻,石越忘記了自己的形象,他就坐在椅子上,低頭托腮,皺眉沉思起來。豐稷與潘照臨、侍劍麵麵相覷,三人隻見石越的手指有章奏的不斷敲打著桌麵,咚、咚、咚……但是,這一次,即便三人心中對石越都有著程度不同的尊重,但是他們若捫心自問,卻也無法接受石越的觀點。

    叛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

    投降敵國之人,自然就是叛臣!

    這些,在三人心中,是不證自明的。

    所以,他們甚至不知道石越為什麽要為文煥辯護……汴京城。

    “咚!”一隻製作精美的太原銅製茶具被摔到了地上,崇政殿旁的一座偏殿內,趙頊的臉色紫青,雙眼幾乎要冒火,誠惶誠恐站在大殿中的是樞密使文彥博、都承旨曾孝寬、衛尉寺卿章惇,還有一個被特旨召來的職方館知事司馬夢求。所有人都低下了頭顱,生怕皇帝把自己當成出氣筒。“朕欽點的武狀元,居然投降西夏!大宋朝第一個降敵的武狀元!”趙頊咆哮如雷,紫金龍袍無風抖動,“諸卿,諸卿說說,要朕以後用何麵目去主持武舉?”

    殿內一片死寂般的沉默。

    “這還不算,石越的奏章!他鬼迷心竅不成?!居然敢說文煥無罪!”趙頊抓起一本奏折,一把摔到地上,惡狠狠地說道:“降敵無罪,何為有罪

    ?!他連《漢書》都沒讀過麽?!”

    “陛下息怒。”司馬夢求雖然品秩卑微,`3-u-w-w.c-o-m`但此時卻不得不壯著膽子說話。

    趙頊霍然停了下來,凝視司馬夢求,良久,伸出手來,指著司馬夢求,厲聲道:“卿若為朕提來文煥人頭,朕便可息怒!”

    “陛下!”司馬夢求跪倒在地,朗聲說道:“臣敢不為陛下分憂?!但臣有下情稟報,請陛下容臣說完。”

    趙頊逼視司馬夢求,停了一會,方緩緩說道:“卿有何事?”

    “臣嚐讀《太史公書》,讀至《李陵傳》,每每都折腕而歎息。若當時漢武帝不族李陵全家,焉知李陵不能為漢朝立下不世之奇功?”

    “卿欲效司馬遷為李陵說情之事?!”趙頊怒聲道,這話語之中,已帶威脅。

    “臣不敢!”司馬夢求再拜叩首,泣聲道:“臣隻是為陛下憂懼!”

    “朕有何憂?朕有何懼!”

    司馬夢求抬起頭,大膽迎視趙頊,朗聲道:“萬一陝西房的報告有誤,文煥並非降夏,或者文煥降夏,另有隱情,而陛下錯殺忠臣,有朝一日,真相大白,陛下寧不悔乎?!”

    “陝西房是卿之屬下,是否有誤,卿反而不知?”

    “陛下明鑒,細作不能保證他所有的報告都是準確的。文煥世受國恩,陛下欽點為武進士及第第一名,臣以為此事,不可不謹慎查證。陝西房知事此時正籌劃大事,同知事經驗不足,若有誤判,累及陛下知人之明,臣等死不足惜,卻連累陛下,受後世之譏。此事關係甚大,臣不敢不言於陛下!”

    “那你速令陝西房去查明!文煥果有苦衷,朕豈不能容他?然若他貪生畏死,辜負國恩,降於敵國。職方館不能誅之,朕亦當向秉常索迴文煥,明正典刑!”趙頊恨恨說道,“石越尤為不識大體,若是降敵,豈可謂之無罪?令石越罰俸一年,以為懲戒。身為朝廷大臣,豈能如此妄言?”

    “陛下聖明!”章惇待皇帝話音一落,立時沉聲應道,又道:“司馬夢求雖然言之成理,然而除惡不可太慢,慢則禍大而不易除之。臣以為當立下期限,從速查明此事。衛尉寺也可以判罪定刑,昭示天下,使叛逆者知懼。”

    司馬夢求忙欠身說道:“陛下,茲事重大,兼之陝西房事務日繁,臣敢請旨,許臣暫離汴京,去一趟興慶府。若文煥果真降敵,臣當取其首級;若文煥果有苦衷,亦請陛下許其報效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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