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寧十年二月,亦即西夏大安三年二月。這是夏國王李秉常“親政”的第二年,這一年,他十七歲。

    西夏都城,興慶府。

    “國相,在講宗嶺建一座城寨,果真如此重要?”李秉常一身黨項服飾,騎了一匹黑色駿馬,笑著問梁乙埋。

    “講宗嶺緊逼東朝的環慶路,位置險要。我西朝想要謀取熙河,此處不能沒有城寨為據點。”梁乙埋沉聲道。

    自從熙寧以來,王韶經營熙河,梁乙埋每次出兵,每次都被王韶戲弄。甚至和別的宋將交手,他也沒有占到過便宜:有一次他親率一萬精騎去誘宋將劉昌祚兩千人出擊,劉昌祚中計,兩千人馬窮追不舍,被一萬精騎包圍。不料劉昌祚勇敢過人,且戰且退,一萬精騎硬是吞不下他的兩千人。一個酋長衝得太前,被劉昌祚一箭斃命,全軍士氣大落,隻好眼睜睜地看著劉昌祚突圍而去。此事被梁乙埋引為奇恥大辱,立誓要與宋軍再決高下。但這幾年來,宋朝國力日長,而熙寧七年的大旱,也殃及到西夏——草木枯死,牛羊沒有草料,死了不少。在邊境之上,西夏也隻能擾擾邊而已。但長期的平靜是不符合梁氏的利益的,一來熙河地區控製宋朝手中,如同腹部被人時刻用一把小刀頂著一般,寢食難安;二來梁氏以女主專國,外戚當政,若無戰爭來轉移矛盾,國內就難免會有衝突;三來以河西之地與宋朝這樣的龐然大物一直和平共處的結果,隻能是刀子鈍了以後被宋朝吞並,這一點,奉行軍國政策的西夏君臣,都有著清醒的認識。因此,自從李秉常親政之後,梁乙埋便開始日夜不停的鼓動小皇帝,請他至少要親率大軍,到銀州與夏州地區去向大宋耀武揚威一次,並且開始著手準備謀取熙河。而在講宗嶺建講宗城,就是梁乙埋謀取熙河計劃的重要組成部分。

    “但母後說,東朝皇帝重用石越、司馬光,整軍經武,暫時還是莫要惹他們才好。”

    “陛下!”在西夏國內部,臣子都用皇帝禮稱唿著自己的君主,“東朝皇帝整軍經武,為的是什麽?就是想兼並我大夏國。難道我大夏要等他們一切準備好了,來攻擊我們的時候才動手麽?趙頊小兒把石越派到陝西路來做安撫使,位權之重,東朝開國以來未曾有,其意甚明,就是針對我大夏。我大夏豈可坐以待斃?”

    “國相言之有理。”李秉常忽然轉過馬頭,向身邊一個將軍問道:“李清,你以前是宋將,我聽說東朝有所謂震天雷,威力巨大,果真如此麽?”

    李清在馬上微微欠身,說道:“

    陛下,臣歸夏已久,震天雷聽說是石越發明,臣卻不曾見過。”

    “陛下。”梁乙埋道:“臣派人去北朝打探過消息,震天雷雖然厲害,但是也不是有了就可以天下無敵。憑著東朝願意把震天雷賣給北朝這一點,就知道其實沒有傳聞中的那麽嚇人。臣賄賂北朝將領,得了三顆震天雷,正在吩咐工匠仿製。若是成功,我西朝也有震天雷!”

    李清望了梁乙埋一眼,梁氏位高權重,在國中一手遮天,他區區一個降將,自然不敢當麵惹他。但是所謂“仿製震天雷”,卻不過是自欺欺人,遼主何等英明,國中最出色的工匠夜以繼日的工作,試圖仿製出震天雷來,但是火藥配方一直無法解決,威力遠不如宋朝。而且運輸更是麻煩。西夏又有什麽辦法解決遼國也解決不了的難題?宋朝圖謀兼並西夏,已是公開的秘密,李清早聽說在橫山地區,有十幾個宋朝和尚在那裏活動,邊境守將明知道這些人不懷好意,卻是奈何不得——橫山蕃就是信佛!沒有十足十的證據,誰敢去逼反他們?要知道這些和尚在那裏,專門替百姓念經超度,治病救人,聲望極高。除此之外,不斷的有奸細向西夏滲透——這些人利用西夏招攬宋朝沿邊熟戶入境耕種的機會,隨著投奔西夏的各族農民們一起潛入。從前幾天靈州城抓獲奸細的情況來分析,宋朝的奸細已經很深的潛入到西夏國境。對於這些情況,身為降將的李清,感覺非常複雜。這麽多年以來,雖然也算身居高位,亦沒有被疑忌,但他依然不喜歡西夏,特別是討厭黨項人那醜陋的發型與服飾!

    “既然如此,國相,你便好好把講宗城給我建起來,過幾月,我要帶大軍去銀州打獵!”李秉常囂張的聲音打斷了李清的思緒,他把目光投向梁乙埋,正好梁乙埋也在用眼角看他,二人的目光電光火石的一碰,便立即分開了。“李清,你再給我講講東朝的事情,那開封府究竟是怎樣的?”

    “是。”李清開始講起那不知道向李秉常講過多少次的繁華的開封城,雖然那座城市,他也隻去過一次,而且是自己都不記得了的哪一年。但是自他口裏說出來,卻是那麽的熟悉。梁乙埋譏諷地看了李秉常與李清一眼,“講吧,慢慢講吧。讓小娃娃向往東朝的繁華,也不是壞事。”他的目光,卻投向了天空,一隻大鷹從那裏飛過,“那才是我梁乙埋的誌向!”梁乙埋在心中悠悠歎道,他早己經不記得,若從血統上來說,他其實是個漢人。

    李清迴到府上時,天色已經全黑。興慶府永遠比不上開封府,這裏雖然是都城,但是夜生活隻有貴族們才

    有得享受,而且又是那麽的單調。

    “將軍。”熟悉的長安口音,李清心中閃過一絲溫柔,但是也隻是那麽一瞬間。他冷冰冰的迴道:“你在這裏做什麽?”

    “我今天在集市買到一點長安產的青茶……”一雙雪白的小手捧著一小袋茶葉,怯生生的遞到了李清麵前。

    李清注視著這袋青茶,目光終於慢慢的溫柔起來,他歎了口氣,道:“多謝你。”

    “那奴家告辭了。”

    望著遠去的纖細的背影,李清微微搖了搖頭。他走進“書房”,取了供在架子上的一柄寶劍,找了塊布,坐下來,開始擦拭。這是他每天必做的事情。

    “夫君。”

    李清沒有抬頭看他的妻子,他在西夏有一妻兩妾,妻子是黨項人,一個部族首領的女兒,姓衛慕,沒有名字。生有二子一女。最大的兒子都已經十二歲。真是可怕的年齡。

    “那個女人不是普通人。”衛慕氏似乎習慣了丈夫的神態。

    “我知道。她是史十三寫信讓我暫時收留的。”

    “那個馬賊?”

    “對,那個馬賊。”

    “所以她時常鬼鬼祟祟的,你也容著她?”衛慕氏的話雖然是指責,卻說得非常的溫柔,溫柔得幾乎不像是黨項女人。

    “既然是史十三寄托的人,縱然是奸細,我也得容著她。”李清麵無表情的說道,把手中的劍插入鞘中,小心的放好,一麵說道:“我可能要去一次講宗嶺,然後皇上可能還要去銀州,我也要隨駕,迴來之時,也許要六月份了,家中之事,拜托你了。那個女人,便隨她做什麽好了。總之不要招惹,不要得罪。”

    “是。”衛慕氏應道,並沒有多問。

    “兒子和女兒,單日習武,雙日習文。和漢文先生說,若是不用功,便往死裏打。李家的後代,不可嬌慣。”

    “是。”

    “你也要多多保重。”

    “是。”衛慕氏的眼中,忽然一陣晶瑩。

    大宋京兆府。陝西路安撫使臨時駐章衙門。

    “整編完畢的振武軍第一軍,以及神銳軍第一軍、第二軍,將在下個月授予軍旗,正式采用新的禁軍旗號,神衛營第三營、第五營將入駐延州與綏德,這兩支部隊還攜帶了一種新式火器。最成問題的是侍衛馬軍所轄騎軍遲遲不能整編成軍。因為整編速度太慢,如今沿邊各軍的建製與番號也

    很混亂。”安撫使參議豐稷非常有條理的向石越報告著陝西路的兵力,讓人很難想象他到任尚不及二十天。

    “侍衛馬軍整編速度這麽慢?樞府不是優先完成對沿邊西軍的整編麽?”石越有點奇怪,再怎麽一個慢法,一年半的時間,不可能連一個軍都整編不出來。

    豐稷笑著糾正道:“樞府是優先完成殿前司馬軍的整編,其次是對西北,再次是河北,最後是東南各路。殿前司禁軍號稱最為精銳,擔負著拱衛京師之重任,樞府絕不會等閑視之。戰馬之供給,據下官所知,除了殿前司四騎軍之外,還要先配置給侍衛步軍司所轄的神銳軍。樞府認為在軍隊整編之前,邊防應當以防守為主,而且我們西軍還有蕃騎可用,所以純騎兵軍的急迫性低於馬步混編軍。一年半的時間,整編出馬步軍十三個軍來,已經是很快了。”

    “那神衛營呢?為何才給西軍兩個營?”

    豐稷下意識地看了四周一眼,廳中除了石越、侍劍與潘照臨、陳良兩個幕僚之外,並無他人,他自失地一笑,道:“石帥一定早已知道,二月初一,聽說兵器研究院試驗成功了一種威力巨大的火器,下官揣測樞府是打算將其他的六個神衛營全部裝備這種火器。下官也聽到傳聞,說樞府打算擴編神衛營,將八個營的計劃增加到十八個營。”

    石越不由微微一笑,他早已知道兵器研究院終於試製成功了火炮。隻不過這種火炮暫時來說成本較高——那是熟銅鑄造的炮管。兵器研究院正在夜以繼日的試驗采用鑄鐵或者鋼管製造炮身的技術,以求大幅度降低成本。火炮的誕生,雖然威力驚人,在試驗中一炮轟穿了一堵磚牆,但是趙頊卻並沒有大肆聲張,反而下令保密。因此即便是可以接觸到大量軍機的安撫使參議豐稷,也不知道這種新式火器的名稱。石越自然也不敢隨便泄露軍機,隻是不置可否的點點頭,又問道:“那第三營與第五營攜帶的新式火器,又是什麽?”

    “隻知其中有一種名為‘萬人敵’,是沈存中設計的。其餘的詳情便不得而知。”

    石越微微頷首,笑道:“看來禁軍的情況暫時就是如此了。昨日接到消息,環州附近的講宗嶺,有許多西夏人出現,似乎在屯積木材。估計西夏人是想在那裏建座城寨。梁乙埋是存心不給我安穩日子過。”

    豐稷早已知道西夏國相梁乙埋派刺客行刺石越之事,到此時為止,石越陸續“贈送”給梁乙埋的人頭,已有三個之多。但讓人奇怪的是,雖然安撫使衙門守衛森嚴,石越出入警蹕,但

    是為了“區區”三千兩黃金,卻一直有許多的刺客前赴後繼。他皺眉道:“梁乙埋臉皮之厚,古今少有。送了三個人頭給他,他還一直喊冤,一麵卻變本加厲的派遣刺客。如今又算計起講宗嶺,若是任其施為,日後環慶無寧日;若是派兵去阻止,卻是輕開邊釁,隻怕朝廷不肯。”

    “講宗城絕不能讓梁乙埋築起來。”潘照臨忽然插道,“此處對環慶是極大的威脅,臥榻之側,豈能容人酣睡?邊境衝突是小事,幾十年來宋夏邊境有過幾日安寧?”

    豐稷卻憂道:“聽說李秉常生性衝動,怕就怕他大舉入侵,一旦損失大了,禦史台肯定不會放過。到時候兩府便會叫我們背黑鍋。”

    “不給梁乙埋一點厲害,他會沒完沒了。搞不好哪一天他就跑到我大宋境內來築城了。眼下讓他修,修到一半,一把火燒了他的。”石越對梁乙埋算是恨得牙癢癢的了,“我們也不必管兩府,有黑鍋我也背了。”

    “便是想拔了講宗嶺,兵少了隻怕不行。”

    “七天之內,劉昌祚與王厚都會到任,王厚歸李憲管,李憲暫時還在京師迴不來,不好越級調他的兵。劉昌祚歸高遵裕管,講宗城,便讓劉昌祚去拔了。再派人去京師,問問兵部職方司,到底要何時才能在陝西設分司,幫我來清理這些刺客。”石越顯然是在心裏籌劃已久了。

    潘照臨搖了搖頭,道:“職方司是指望不上了,求人不如求己。眼下還得靠自己。”停了一會,又道:“高遵裕是烈武王高瓊之孫,當今太後之從父,親貴無比,非等閑之人。如今為羌部總管,在羌人之中,威信僅次於王韶。如此重大決策,公子不與他商量,僅以一紙傳文,說不定會別生事端。”

    豐稷與陳良也一起點頭稱是,道:“潘先生所言有理。”

    石越笑道:“那便先聽聽他的意見,正好我也應當去沿邊諸州看看,趁此機會,親自去一次渭州。”

    “這……還請石帥三思,沙苑監之事未遠,石帥不可掉以輕心。下官以為請高遵裕來一次京兆府便可。又或者公文往返,問其意見,也已是尊重。”

    石越笑道:“如此怎能表示我的誠意?更何況朝廷令我帥陝西,我總不能因為有幾個刺客,就連渭州都不敢去,打起仗來可怎麽辦?”

    “石帥真儒者也!”豐稷對石越的膽氣十分佩服,忍不住拍了句馬屁。

    石越不由莞爾,笑道:“差遠了,先賢臨死從容正冠,我在沙苑監卻可稱狼狽。這膽子

    ,委實是被梁乙埋練出來的。”

    豐稷笑了笑,心裏自是不肯相信的。卻聽石越又說道:“相之,你這次卻不必跟我前去,此間事務還要麻煩你與子柔。我與潛光先生去渭州便可。”

    “是。”豐稷與陳良忙欠身答應著。

    石越又轉向陳良,道:“子柔,若何蓮舫來此,你便請他多等幾日。”

    “何畏之?”陳良不覺愕然。

    “正是。我托他辦點事情。”石越笑道,“晚上劉希道遍請京兆府官紳,今日便先議到這裏,劉希道的麵子,我不敢不給。”

    豐稷笑道:“卻是有人敢不給劉希道的麵子,下官聽說監察禦史景安世與朱時都拒絕了。監察虞候向安北與副使段子介也不肯出席。”

    “他們是監察官。”石越淡淡道。

    豐稷卻搖頭道:“我看沒這麽簡單,景安世是呂相公的門生,朱時也算是王介甫的門生,又與鄧綰家是世交,二人縱然不是監察禦史,也是不肯赴劉希道的宴的。”石越霍然一驚,與潘照臨相視一眼,二人臉上都露出一絲苦笑。石越再也想不到,陝西路的監察禦史,竟然有這樣的背景!豐稷似乎沒有看見二人的表情,尚兀自說道:“向安北與段子介卻是兩個忙人,這二人到陝西的第一天開始,就四處調閱卷宗,聽說要給陝西的所有武官各建一份檔案。漢將倒也罷了,那蕃將的檔案,還真不知道他們打算怎麽個建法……”

    他滔滔不絕說了好一會,才似忽然醒悟自己話太多,笑著賠了幾句罪,這才告退離去。潘照臨待豐稷走了後,便也告退。石越見陳良神色間頗有遲疑之色,似乎有什麽話想和自己說,因笑問道:“子柔可是有話想說?”

    陳良抿了抿嘴,欠身道:“學生是有點事想請教石帥。”

    石越已覺得有點疲憊,本想去泡個澡然後養足精神參加劉庠的晚宴,但他剛剛想委婉對陳良說有什麽事明日再談,抬眼間卻忽然看到陳良眼中閃過一絲不自信的神色。他心中一動,連忙把話咽了迴去,笑道:“子柔但說無妨。”

    在石越的所謂“幕府”中,陳良雖與潘照臨並為石越的兩大幕僚,但後者一切機密無所不預,但有所言,石越言聽計從,信任有加,在禮儀上,石越以師禮待之,而潘照臨無論石越官做得多大,也一貫隻稱“公子”而已。而陳良卻一向隻是處理一些瑣碎的事務,間或給石越提供一些典故禮儀法令方麵的意見,不要說潘照臨,便是比起以前的司馬夢求,也幾乎稱得

    上是黯淡無光。石越雖然敬重,但也不過以門客之禮待之。便是外間之人,頗有知道潘照臨的,但陳良卻少有人知,甚至是想拍石越馬屁的人,也是拚了命的討好潘照臨,而不太在意陳良。

    而陳良也自認才華不及潘、馬,因此甘居人下,隻是盡心盡力做好自己分內的事情。但如此時日一久,便連石越有什麽事情,也越來越多征詢潘照臨的意見,而不知不覺有點忽略陳良了。而在陳良本人,則覺得潘照臨有帝師之材,無論哪方麵都遠勝於自己,因此主動向石越提供建議的情況,也越來越罕見了。

    這種不知不覺間形成的慣性,當事人是很難覺察到的。便是石越,此時也並非是意識到了這些,而隻是出於一種習慣性的尊重。在石越看來,當自己的地位越高,敢和自己說真話的人就會越來越少,他語氣稍重,甚至是一個臉色的難看,就會令人噤若寒蟬。因此,鼓勵別人在自己麵前發表意見,便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了。事實上,石越也並不是時時刻刻能記住堤防這樣的事情發生的,一個人的位置越高,聽到的讚美便遠遠要多過批評,甚至根本聽不到不同的聲音,於是自信心便也會不知不覺的開始膨脹,這是石越也無法避免的事情。

    這一次,他不過是偶然的記起來了這件事而已。

    但卻讓陳良大受鼓舞。

    “石帥來陝西後,已經察訪了陝西內地的許多州縣。這陝西一路之政,無非是西事、民政。石帥至陝西,不先去延州、慶州、渭州諸邊郡,而先巡視內地州縣,顯見原本是以民政為先的。陝西一路百姓,困於弊政久矣,聞石帥來陝,莫不翹首以待,如久旱盼甘露,莫不冀望石帥能解此一路之倒懸。但石帥自沙苑監歸來後,卻無一紙之令下,而每日與僚屬商議者,皆是西夏情弊、西軍整編、兵力部署、將校才德,今日會議之後,又要親自前往渭州……學生不明白的是,石帥是於陝西民政,已有成竹在胸,還是竟要銳意進取,以西事為先?”

    陳良一口氣問完,臉色已是激動得有點泛紅。

    石越卻是再也沒有想到陳良會問出如此尖銳的問題。他頗覺尷尬,沉默良久,才不無迴避的說道:“子柔質問得極是,但是陝西一路,無論西事、民政,都極為棘手。我雖想以民政為先,但朝廷推行新的地方官製,須得給地方留一個緩衝期,而西夏梁乙埋咄咄逼人,所謂‘樹欲靜而風不止’,不除西患,難言治陝啊!”

    但這樣的迴答顯然不能讓陳良滿意,“姑且不論是‘不除西患難言治陝’,

    還是‘不能治陝難除西患’,學生敢問石帥,如今可已經有了治陝之成策?石帥可已經找到了治理陝西之關鍵了麽?”

    石越這時終於坐不住了,紅著臉站起身來,朝著陳良長揖一禮,道:“還要請子柔賜教。”

    “不敢。”陳良連忙避開石越這一禮,起身欠身抱拳道:“學生這一路隨石帥察訪諸州縣,深感陝西百姓之苦,過於他路數倍,因此殫精竭慮,想要為這陝西百姓做點事情。但恨學生才疏智淺,雖略有愚者之得,看出陝西之病根,卻奈何找不到藥方。”

    “子柔且說說這病根是什麽?”

    “學生以為,陝西民政,其實隻有三件事——水利、淤河、役法。而歸根結底,隻有役法一件事。”

    “願聞其詳。”石越這時也不覺得疲憊了,一麵請陳良坐了,又吩咐下人換了茶,竟準備長談起來。

    “陝西一路幾乎無河害,卻常受旱災與山洪之困。因此興水利,開通諸渠,使其能灌溉關中,便至關重要。秦國富強,是因為鄭國渠;漢唐關中號稱‘天府之國’,靠的也是水利。倘若能重修水利,恢複漢唐舊觀,關中可再為天府之國,陝北亦不失於富裕。這淤河其實也是水利的一部分。淤河為田,既可減少河害,鞏固堤防,又可得良田萬頃。天下之利,莫大於此。然而,此二者,前人並非不知道,實是不能為。為何?症結所在,便在役法!”

    “役法?”

    “正是。”陳良雙目炯炯放光,侃侃言道:“學生以為,國朝最大的病症,就在役法。大宋采用的,名義上是唐德宗時楊炎製定的兩稅法,講究的是‘量出以製入’,朝廷根據財政支出定總稅額,分攤到州縣;又按丁壯與財產定戶等,依戶等納錢,依田畝納米粟。夏秋兩季征稅,租庸調、雜徭、各種雜稅一律取消。大宋之所以不抑兼並,也與兩稅法有關。因為國家稅收之主要來源不需要抑製兼並。這也是大宋立國與唐初立國之異。”

    “然而,兩稅法中,百姓在交納兩稅之後,是不需要再服任何徭役的!但國朝承五代之弊,兩稅之外,又有什麽丁口之賦與雜變之賦,要隨同兩稅輸納。丁口之賦不論主戶、客戶,一體交納,等於是兩稅之外,再征了一次人頭稅。百姓之負擔,較之兩稅法,已經變重。特別無地的百姓更深受其害。但最為不堪者,卻是交了兩稅與丁口之賦、雜變之賦以外,還要服差役!”

    “本朝差役,五花八門。有主管運送官物或看管府庫糧倉的衙前,有掌管督催賦稅的

    裏正、戶長、鄉書手,有供州縣衙門隨時驅使的承符、人力、手力、散從官,有逐捕盜賊的耆長、弓手、壯丁等等……衙前丟失損害官物,要自己賠償,經常賠得傾家蕩產;裏正、戶長摧不來拖欠的戶稅,也要自己墊付,往往墊得賣妻賣女;至於什麽承符、人力,什麽弓手、壯丁,則常常要在農忙之時替官府做事,搞得田地荒蕪,豐年都會歉收!王介甫看到了差役法之害,想推行免役法,卻要收什麽免役錢。在學生看來,王介甫是沒弄明白,租庸調變成兩稅法後,本來就是不應當有差役的。他不去糾正五代以來的弊政,反而承認這些弊政。於是,兩稅等於租,雜變等於調,他的免稅錢則等於租庸調之庸——租庸調製是以均田製為基礎的,因為均田製破壞了,楊炎才不得不改成兩稅法;可本朝不抑兼並,根本沒什麽均田製可言,這王介甫的‘租庸調’製,又怎麽可能行得通?更可恨的是交了免役錢後,差役往往並不能免除。於是役法之禍更烈!本朝若真的想寬政為民,依學生之意,卻應當盡廢丁口之賦與雜變之賦,讓百姓一體免役,使兩稅之外無役稅,這才是為百姓著想。但是本朝立都汴京,冗兵冗官,國庫空虛,想要輕徭薄賦,畢竟也隻能是空想。”

    “而陝西一路,百姓所受刻剝,更是國朝之最。尤其是役法,因為與西夏曆年交兵,百姓被征發轉運糧草,組織鄉兵弓手,別處的百姓還可輪息,陝西百姓卻幾乎無一日可能息肩。興水利,淤河為田,全是大工程,單靠官府出錢雇人,根本不可能做到。而若要征發百姓,百姓已經疲於奔命,實不堪再被驅使。為民謀利反而會變成了害民。故此陝西路最難者,是無錢可用,無人可使!”

    這無疑是很有見識的看法,石越原也不是毫無所見,隻不過沒有陳良想得這麽清晰,這時聽他說來,沉吟了一會,因試探性的問道:“子柔以為解散一部分鄉兵弓手如何?”

    陳良搖了搖頭,苦笑道:“那要朝廷的敕令,事關軍國邊防。”

    “沿邊或者還需要弓手協助守衛,與西夏不接壤諸州縣,要弓手何為?”

    “怕的是萬一。而且此事亦非石帥可以決定。”

    廳中頓時陷入沉默當中。石越苦思良久,依然是沒有半點法子。須知興水利、淤河為田,充足的財力之外,更需要組織大量的人力。但是陝西一路,早就變成了一個邊防組織,百姓們在承擔了沉重的賦稅之外,還要被征發來替軍隊轉運糧草軍需,修築城池要寨,還要組織民兵,來保衛自己的家園。在這樣的地區,要辦大工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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