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曆熙寧八年十月。高麗國,開京。

    這一年,有一個叫金富軾的嬰兒在開京出生,在另一個時空中,此人後來模仿司馬遷的《史記》,撰寫了一部《三國史記》,從而成為那個時代高麗唯一有資格被世界曆史記住的人。但是這個嬰兒的命運,同樣會發生改變。石越帶來的蝴蝶風暴,早已刮到了這個世界島東北部的半島之上,並且,將更深更猛的刮下去,將高麗王國的曆史命運,徹底改變。

    蔡京與唐康、秦觀到高麗國己久,不料高麗國上上下下十分迷信陰陽鬼神之事,受上國詔旨,非要選定良月吉辰不可,此事在淳化年間,早已被宋廷責罵,但也就是當時好了一陣,過不多時便舊病複發,硬是讓蔡京與唐康、秦觀,在開京心急如焚的幹等。好不容易受了詔旨,又要使者在館中呆足一個月,方能出館。氣得蔡京等人盡皆破口大罵。好在高麗國禮數恭敬,特意騰出一座離宮來做大宋使者的驛館,又臨時換了招牌,名之為“順天館”,據說是要像恭順上天一樣對待大宋。不過話是如此,能否做到,卻無人知曉。

    “高麗國王王徽諸子之中,當以次子國原公王運最賢,且好讀詩書,親近中國。至於王太子王勳,不過是個平庸之輩,無大過亦無大善,唯唯謹謹而已。”唐康在順天館內,與蔡京、秦觀一起分析高麗國內各種勢力。

    “從之前收集的情報,以及至高麗後種種情狀來看,可以確定高麗國內,有兩黨存在。”蔡京一麵說,一麵從桌上棋盒中取出幾粒黑白子,“啪”地一聲,將一粒黑子扣在桌上。“一黨,是首鼠兩端之輩。彼輩因中國遠,契丹近,故此外表雖然不得不對中華示以恭敬,但實際還是以不敢得罪契丹為主。之前與契丹的戰爭,已將他們徹底打怕了。若非我大宋海船水軍隨時可以將上萬精兵送至開京登陸,此輩勢力當更盛。彼輩與中國交往,是貪圖貿易朝貢之利,兼以製衡契丹。但眼下遼國大亂,而我中華漸盛,故除一些被契丹收買者之外,此黨亦不敢公然得罪我大宋。”

    秦觀點頭道:“我聽說此前高麗使者來我大宋朝貢,甚至有契丹人混入其中。彼輩打探南方山川道路,圖畫虛實者,亦是為契丹所迫。”

    “此亦人之常情,薛將軍破交趾之前,高麗所懼者,契丹也。原因無他,契丹可致其於死地,而我大宋不能也。故遼主致我大宋國書中,常唿高麗為其‘家奴’。自薛將軍破交趾後,高麗始知恐懼,若我天朝軍隊一日自海路而來,可直抵開京城下,高麗如何不懼?”唐康一麵指指所住

    宮殿,又笑道:“這‘順天館’三字,是海船水師與霹靂投彈之功。”

    “康時所言甚是,王徽將我宋使之待遇高契丹一等,亦是因宋遼國力此長彼消之故。”秦觀於這些亦看得十分清楚。

    蔡京微微頷首,道:“此黨之人,在高麗國中居多數。甚至連高麗國王王徽,亦是如此。彼於契丹,惟一個‘懼’字;於大宋,則是一個‘懼’字再加一個‘貪’字。”說罷,右手微抬,“啪”地將一粒白子扣在桌上,道:“另有一黨,則是親近中華,力圖擺脫契丹控製者。此黨於契丹,在‘懼’字之外,尚有一個‘恨’字和一個‘蔑’字,彼輩視契丹為蠻夷,深以受其控製為恥;於大宋,則又另有一種羨慕與喜愛之情。此輩人亦遍及高麗朝野,全是漢化較深且精通儒學、文辭之人。我等若要成事,便須借助此輩之力。”

    “以元長兄之意,此黨以誰為首?”唐康含笑問道。

    蔡京微微一笑,道:“康時豈有不知之理?”

    “此君親近中華,非止為了喜愛中華文物,亦非止為了擺脫契丹的那點子野心。他有求於大宋!”唐康凝視蔡京,笑問道:“若要他助我等,我等不能不助他。”

    秦觀沉吟道:“此事不可不慎。此司馬昭之心,他親自來順天館便來了五次,遣使者問起居,使親信前來探望,在下算過,一共是四十八次。如此迫不及待結援大宋,所謀者大。萬一犯王徽之忌,我輩身死事小,惹起兩國糾紛,壞了參政大事事大。”

    蔡京眼中兇光一閃,冷笑道:“昔日陳湯萬裏之外能斬郅支。如今海港之中,尚有五百軍士等候,等赴倭國船隊返航,軍士水手,亦有數千之眾。真到決裂之時,勝負未可知也。”

    唐康亦笑道:“少遊不必擔心,欲立奇功,必冒奇險。唯此事須機密,不可貽人把柄。”

    秦觀見二人已經定策,便不再多言,握緊佩劍,慨聲笑道:“既是如此,在下亦無異議。若能為國立此奇功,必當揚名萬世。”

    三人六目相顧,哈哈大笑。唐康笑道:“三日之後,便是王徽召見。在此之前,須與那人再見上一麵。”

    與蔡京商議停當之後,因蔡京是正使的身份,不便隨意出行,招人疑忌,便隻有唐康與秦觀帶了幾個隨從,一道去逛開京,兼以親身探訪開京形勢。

    開京號稱“王京”,當時高麗共有四京,除“王京”開城外,西有西京平壤,東有東京慶州,離王京不遠,則是南京“揚州”,亦

    即曆史上的“漢陽”、後世的“漢城”,並稱“小三京”。宋朝商人與高麗通商,或者東至南京揚州;或者自禮成江逆流而上,於碧瀾亭登陸,走四十餘裏山路,進入被鬆嶽山環抱的開京。因鬆嶽山上鬆林茂密,因此開城亦被稱為“鬆都”。

    行走在異國都城的街道上,盡管身負重要的使命,唐康與秦觀卻都禁不住有幾分好奇。開京氣候偏冷,這一點讓蜀人唐康和高郵人秦觀都很不適應,哪怕身上穿著用狐皮製成的大衣,冰冷的空氣也會時時鑽進身子裏,讓人不由自主的打個寒戰。不過對於第一次出使外國的唐康與秦觀來說,高麗無疑是理想的去處,因為開京的大街小巷,凡是用到文字的地方,毫無疑問都是漢字——這是高麗國唯一通用的文字。與普通百姓雖然言語不通,但是稍有身份的人,卻都能說漢語官話。而且隨著兩國貿易的經常化與平民化,開京與南京“揚州”兩處會說漢話的普通百姓,也與日俱增。

    唐康與秦觀一麵向城門前行,一麵打量兩邊的店鋪:開京雖然遠沒有汴京的繁華,甚至還比不上杭州與揚州的富裕,但也是一個人口超過十萬的大城市,各種各樣的店鋪,應有盡有。書店裏整整齊齊地陳列著翻刻的宋朝圖書,從儒家九經至石學七書,甚至有蘇軾最新的詩文、西湖學院翻譯的“西夷經書”以及早已過時的報紙。唐康隨意拿起一本,卻發現價格不菲,約是大宋的三到四倍,不由大吃一驚,這才知道書籍在高麗,窮人是無法問津的。須知即便是在大宋,書價雖然有石越百般設法降低,比如對書店免稅,對定價過高的印書坊征高稅,對定價低的印書坊減稅,又設法促進改進印刷技術,使印刷字體變小等等,但是對於大部分貧寒人家來說,買書依然是件奢侈的事情。唐康就曾見到一些鄉下的讀書人,走上幾十裏甚至上百裏路,到白水潭圖書館以及新成立的汴京官立圖書館抄書迴去讀,這些人的生活極其貧苦,吃不起汴京的飯菜,就自帶燒餅,一個燒餅要吃上一天甚至兩天;筆墨也都是自製的。為了解決這個問題,大宋國子監正在推動一項政策:五年之內,要在每座人口超過十萬的城市建立一座藏書不低於兩萬卷的官立圖書館。同時亦鼓勵各書院建圖書館,向所有讀書人開放。一向章儉的趙頊與司馬光,在這件事情上,倒是說不出來的大方。大宋已是如此,開京雖然是高麗的王京,書價如此高昂,唐康自然可以想見普通人與文化的無緣。正在暗暗感歎之間,便見到一個衣衫襤褸的讀書人被書店夥計趕出來店中,抱頭而走。

    秦觀出身貧寒,早歲向學,書大抵

    都是借來的,自是深知讀書人的艱苦,不免同情的歎道:“曆來寒士未達之時,皆難免受小人欺辱。”

    唐康卻是心中一動,問道:“少遊,若是以大宋的名義,在開京建一圖書館,供貧寒之士讀書上進之用,你說這些讀書人會不會對大宋因此平添好感?”

    “那是自然。此輩素讀中華詩書,心中已有仰慕之意;高麗與大宋一樣行科舉,寒士求一晉身之階,無不由此。其未達之時,最朝思暮想的,還是可以讀自己想讀的書。建一圖書館,焉不能讓其心存好感甚至感激?亦顯我中華是禮義上邦,不與小國同。”

    “嗯。”唐康微微頷首,笑道:“讓高麗建房出人,我大宋隻管贈書,贈書兩萬卷,所費不足萬貫,而可收一國貧士之心,這筆買賣,自是做得。”

    秦觀亦點頭稱是,不過心中始終有利義之辯,悶了一會,終於按捺不住,自嘲道:“不過這卻是市恩。”

    唐康不以為然的笑道:“正要市恩。我大宋的銅錢,終不能白白花在高麗。凡有付出,必欲思有所得。此必然之理也。”說罷,又打量兩邊,略帶奇怪地問道:“我曾聽聞開京是高麗人參之產地,怎的卻未曾見得有人參店?”

    秦觀一聽,這才發現果真如此。兩邊街上,從書店到布店、陶器店等等,什麽都有,其中充斥著大量的宋朝產品,卻唯獨沒有人參店。他細細想了一會兒,愕然笑道:“人參當在藥店賣。”

    唐康亦不禁失笑,道:“竟忘了此事。”連忙尋了一家藥店問去,不料藥店雖有人參,卻也是最次的貨物,唐康與秦觀細加詢問,這才知道為了滿足對宋朝商品的需求,高麗國產的人參,十之八九,都被運出禮成江,至海港賣給宋朝商人了。不僅如此,其國所產的紫水晶、軟玉、水銀、麝香、鬆子、石決明、防風、茯苓、魚幹、鼠毛筆等物,也被大量販賣至宋朝。饒是高麗國物產豐富,在貿易上亦受到了極大的壓力,結果是交易量到達一定程度之後,始終無法上升。因此之故,無論是蔡京之前與薛奕私下裏商量,還是請示石越所得,都一致同意貿易的未來在南洋。狄谘都督歸義城,便受石越親筆信,要鼓勵交趾國種植水稻、棉花、甘蔗三種作物,卻要嚴厲打擊其發展棉紡業與製糖業、陶瓷業,保證其富餘農產品用於與宋朝交易。但是這些細章,卻非唐康與秦觀所能知。

    一路之上,唐康與秦觀不厭其煩的詢問各種產品的價格,便發現一個奇怪的現象,除了書籍、鍾表等物之外,在高麗最受歡迎的棉布特別

    是染色布,以及各種陶瓷,價格相比杭州而言,隻是略高二成左右,卻鋪天蓋地的占據了大部分的店坊。若說是因為商品過多而便宜,可是同樣是大受歡迎的茶葉與蔗糖,價格卻非常高昂。唐康身為唐家的子孫,又跟隨石越,常常參與機要,自然知道宋朝商人海外貿易之定價,大抵是由杭州市舶司與江南十八家大商號協商議定,高麗國棉布與陶瓷價格低廉,背後必有文章。他與秦觀討論半天,卻終是不得要領。

    如此緩緩而行,走了一兩個時辰,方至開京城南門。二人知道身份特殊,不便過於靠近,便尋了一處酒家,找了個樓上靠窗的位置,一麵吃喝,一麵觀察。看了約一炷香的時間,秦觀便皺眉說道:“康時,開京畢竟是高麗王京,戒備森嚴。”

    唐康又看了一眼城門口裝備精良的高麗兵士,繃著臉,點頭說道:“真要大戰,以我等之能,至少要五萬軍隊方能克此名城。此非交趾可比。”

    “如今之計,隻得用智。憑三寸之舌遊說王徽。”秦觀腦海中立時遊想起蘇秦、張儀的風采,不由雙目生輝。

    唐康搖了搖頭,道:“不能將希望全寄於此。若能用強,則一語不合,便可率軍突襲,挾大國之威而立新君。既是不能用強,便要多辛苦少遊了。”

    “辛苦我?”秦觀愕然道。

    “正是。自明日起,我等便要分別設宴招待高麗國中所有名臣,如此就要靠少遊展示才華,博得親宋大臣的好感與尊敬。一旦少遊的才華能鎮服高麗,我等便大造輿論,遍會高麗國士子,由元長與長遊講五經一日,再宣布將向高麗國王請求替高麗士子建圖書館、資助其佼佼者至白水潭學院等各大書院讀書,趁機再許諾一些大臣將其愛子送至大宋遊學,在大宋參加科舉取得功名之後再迴高麗做官。屆時再賄賂各主要大臣,讓高麗國朝野清議都一致親宋,然後再善加誘導,不愁大事不成。”唐康壓低了聲音,笑道。

    秦觀聽完,不由喟然長歎,讚道:“康時真妙策也。”

    唐康嬉笑道:“此非我之能。”

    “是元長之能?”

    “此是吾兄之策。我臨來之時,吾兄言:欲說其國,先服其心。若能使高麗親我重我信我,再誘之以厚利,則事無有不成者。”唐康抿了一口酒,又道:“吾兄說,天下事有剛者,有柔者,智者審時度勢而用之,或剛,或柔,或剛柔並用。若有數萬精兵屯於城下,我自然要用剛道;既然事有難成,便當改用柔道,緩緩圖之。”

    秦觀正要點頭稱是,忽聽樓下有數騎踏過,秦觀眼尖,見著為首一人相貌,忙低聲說道:“是那人。”

    唐康心中一凜,忙向樓下望去,便聽到城門有人高聲唿喝,那一隊人馬早已停下,“那人”與守城將官不斷的用高麗話高聲說著什麽,卻是一個字也聽不清——當然,也聽不懂。隻見二人神色,那人滿臉怒容,不斷訓斥,守城將官雖然外貌謙退,卻是絲毫不肯相讓。唐康與秦觀四目相顧,二人心中皆是一動。唐康叫過一個隨從,低聲囑咐數句,那隨從連忙應聲去了。

    不多時,便見那個隨從到了那人身邊,低聲在他耳邊說了句什麽。那人似是一怔,抬頭往酒樓上看來,正好看見唐康,頓時麵露喜色。又朝那個守城將官訓斥了幾句,便率人離去。

    唐康見他離去,鬆了口氣,縮迴頭來,讓隨從將附近幾個雅座全部包了去喝酒,自己隻和秦觀對酌。約摸等了一枝香的工夫,先前遣出去的隨從便領著兩個人走了進來。唐康與秦觀連忙起身,抱拳欠身說道:“國原公,下官有禮了。”原來“那人”便是王徽之次子國原公王運。

    王運有求於人,何況唐康等人是上國使章,更是不敢怠慢,忙迴了一禮,笑道:“多有怠慢。”

    唐康二人忙稱不敢,唐康一麵吩咐隨從退下,一麵卻望著王運身旁之人,隻看了一眼,便將目光移向秦觀,卻見秦觀也在看自己,目光中盡是尷尬。

    王運早就看見二人神色,忙笑道:“這是在下密友金芷。”金芷向二人一揖,並不說話。

    唐康咳了一聲,請二人坐了。他約王運前來,本為趁機接觸,談論要事,所說之話,自是不足為外人道,因此連自己的隨從都要遣開。不料王運反倒帶了個人來,若真是“密友”倒也罷了,可這個“金子”,明明就是個女的。她那膚若凝脂,柳眉鳳眼的樣子,縱是不開口說話,穿著男裝,也瞞不過人去。王運如此行事,實在太出人之意料。因此竟是大犯躊躇。

    王運早知其意,笑道:“尊使不必擔心,金芷是我腹心之人。早日拜會尊使,因順天館內,不便細談,有些話隻是不敢出口。不料今日如此有緣,亦是在下的福分。”

    “國原公言重了。”

    “在下知宋朝天子遣尊使前來敝國,自是為賜我父王醫藥,以及樂器詩書,但不知除此之外,尊使是否尚有他意?”王運一雙眸子凝視唐康,一動不動。

    唐康淡淡一笑,輕描淡寫地說道:“便有些事情,亦是於

    貴國有利者。”

    “未知尊使可否透露一二?”

    “天朝約束甚嚴,還望國原公恕罪。倒是自來高麗,少見王太子殿下。”唐康喝了一口酒,似漫不經心的隨口說道。

    王運與金芷四目相交,旋即分開,冷笑道:“我王兄要於父王麵前多盡孝道,因此不免怠慢尊使。”

    “言重。為人子多盡孝道,亦是應該。”

    “那是自然,隻是……”

    “隻是什麽?”唐康輕輕放下酒杯,問道。

    “隻是敝國風俗,頗有為大邦所笑者。”王運此言出口,金芷已是滿臉通紅。

    “哦?”唐康與秦觀詫異地對望了一眼。

    “尊使初來敝國,有所不知。敝國貴族之女,並不許外嫁,反要尚自家兄弟。此等陋俗,實為上邦所笑。在下曾數次上書,道本邦既受禮義教化,宜效中華風俗,去此陋俗。不料父王不聽,反屢次責罰於我。我那王兄自己娶了幾個堂妹,不知羞恥,反道我欲亂風俗。因此在下於國中,欲盡孝道而有所不能。”王運說及此事,一臉憤然。

    唐康與秦觀相視一眼,心中恍然大悟。二人不知高麗竟有這等風俗,眼見那個金芷對王運情意綿綿,現於形色,二人素知金姓亦是高麗大族,便猜到王運想要廢此陋俗,未必全是為了公義,隻怕也有幾分私心在內。然於此章,二人自是不便說破,唐康笑道:“國原公何必心憂,若國原公能承緒王位,他日要如何除舊布新,都由得國原公。且在下見朝中大臣,都心知國原公之賢。”

    王運喟然歎道:“尊使有所不知,在下是次子,若要繼位,亦是我王兄繼位。雖則國中文臣大多屬意於在下,然則上不能得父王歡心,下不能讓掌兵之臣信服。他日能封於一大郡,於願足矣。”

    唐康與秦觀都不料王運連這等話都敢說出來,不由嚇了一跳。他不知王運早已打定主意,若不能成大事,便出家為僧,料王勳也不便趕盡殺絕。他自知眼下國中武臣與掌兵之臣,無一人支持自己,連出個城都千難萬難,他的出路,要麽便是潛心經營,反正王徽雖然常病,五六年內卻不至於崩駕,他再經營五六年,未必不能多收拾一些人心;要麽便是抓住眼前的機會,結好大邦,宋朝海船水軍之威名,他早已知曉,兼之契丹內亂,眼見大宋就是天下最強之國,若能得到宋朝支持,加上國中親信助力,那麽大事必然可成。因此王運竟是絕無忌憚,一意要取信於宋使。

    唐康沉吟

    一會,順著王運的話笑道:“國原公若要成大事,何不學唐太宗?”

    “玄武門?”王運被嚇了一跳。高麗國有唐史,自是知道玄武門之變,唐太宗殺兄奪位。

    “非也,非也。”唐康搖頭道,“那種事情,下官怎麽會勸國原公行之?”他心中冷笑:我若勸你行玄武門之事,保不住誰殺誰。你王運死了,於我大宋有害無益。

    王運顯然心中也知道其中利害,籲了一口氣,笑道:“那尊使所說?”

    “唐太宗能登大位,不在玄武門,在其晉陽首義、征伐四方之功。因此當時名將,大抵心服。”唐康說到此處,卻不再多言。

    王運也是聰明之人,沉思良久,歎道:“契丹雖亂,又有欺壓敝國之仇,然百足之蟲,死而不僵。隻恐難以說服朝議。除非大宋能先出兵,在下方能說服國中大臣,以一支偏師,唿應天朝。”

    唐康笑道:“高麗隻與契丹有仇?與女真無仇?”

    王運一愣,怔道:“尊使之意?”

    “我等來時,於海上擒得海盜,已知契丹內亂,女真各部便開始不服管束,許多部落契丹皆征不到兵丁,反意已現。女真與高麗,史上亦互有攻伐,不得謂無仇。國原公若要興兵,自當言報女真之仇,替契丹討叛,豈可直言要攻契丹,引火燒身?”唐康一麵說,一麵優雅的把玩著手中的酒杯,“遼主與魏王屯兵待戰,高麗名義上亦是遼國屬國,替遼主懲罰東京道不聽差遣的小部落,難道遼主還能生氣不成?”

    “這……”

    “屆時若能由國原公親自領兵,則自古以來,軍功最重;若由王太子殿下領兵,則王京之內,豈非任國原公作為?國原公一向親近中華文物,若是國原公領兵,下官保證大宋以七折價格賣一萬套盔甲武器予貴國,國原公憑之與女真作戰,用奪來的財物與馬匹還債即可。若是令兄領兵,則大宋便當沒有此事。隻要令兄在東京道打幾個敗仗……”

    秦觀在一旁又說道:“此進可攻,退可守之策。若遼主獲勝,則貴國可一麵向遼主獻俘,一麵主動退迴高麗,遼主亦無話可說。若遼主與魏王僵持,則東京道正好任君作為。若魏王得勝,東京道可撫而有之。天朝所能許諾國原公者,是若遼主進攻高麗國本土,則大宋必然直取燕雲。”

    王運思忖良久,遲疑難決。唐康與秦觀隻是靜靜等他答複。

    忽然,一直不作聲的金芷清聲問道:“如此天朝之利何在?”

    唐康注視金芷,笑道:“天朝之利有二,一則高麗之軍入東京道,遼主雖無力與戰,卻必然分兵監視,如此其與魏王之戰,便更加持久。此大宋之利,亦高麗之利。二則大宋亦欲高麗有一個親近中華的國君,吾等來高麗已久,知諸王子之中,惟國原公最賢。若國原公有尺寸之功,大宋皇帝之敕命必至,屆時內外壓力之下,不由國王不傳位於國原公。”

    “天朝不要付出分毫,卻坐享大利。在下以為不甚公平……”

    “享大利者,非大宋,乃是國原公。遼國內戰久一點,於大宋雖有利,卻也十分有限。其內戰過後,恢複元氣,最少要五六年,長則十年。大宋之利何在?”唐康知道討價還價的時刻來了。

    “便無大利,亦無大害。而高麗則有引火燒身之患,萬一遼國內亂迅速平定,遼主以戰勝之餘威,兵壓西境,則高麗危矣。高麗是舉國相搏。”金芷說起話來,便如銀鈴一般,甚是清脆動聽。

    “足下不過危言聳聽。不說此事絕無可能,縱然如此,隻須高麗迅速撤兵,向遼主獻俘,以遼主之明,自然會見好就收,絕不會窮兵黷武。且我大宋亦不會坐視不管。”

    “口說無憑。”

    “可訂密約。若在下欺瞞國原公,國原公他日將密約陳於大宋皇帝禦前,在下就是殺頭之罪。”唐康為了成功,竟已將生死置之度外。聽得秦觀瞠目結舌,須知與外國私訂密約,其罪非輕。

    王運聽到此處,亦已動搖,不由望了金芷一眼。金芷卻微微搖頭,注視唐康,笑道:“我亦讀過史書,古來爽約者不知凡幾。密約無用,若尊使能為兩國約為婚姻,則大事可諧。”

    “約為婚姻?”唐康不由愕然,道:“遼國欲尚公主尚不可得,此事無能為爾。”他再大的本事,也沒有辦法替皇帝許下個公主給高麗。

    “尊使誤會了。敝國尚有公主待字閨中,若能侍奉大宋皇帝,使天下鹹知兩國之好……”金芷輕輕說來,王運立時明白,忙點頭笑道:“若能如此,實是敝國之幸。”他知道倉促之間陋習難改,倒不如將妹子嫁掉為妙。而且若能入大宋後宮,那便是高麗建國以來第一件大事。

    但是唐康在高麗國可以頤指氣使,和王子平起平坐,在宋朝卻是品秩低微,豈能決定這種大事?頓時苦笑道:“國原公,此事絕非下官能做主,便是蔡大人,也不敢做主……”

    “這在下自是知道。”金芷微微點頭,又道:“但另有一事,尊使必是做得主的。我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新宋(Ⅰ Ⅱ Ⅲ3部全)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新宋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新宋並收藏新宋(Ⅰ Ⅱ Ⅲ3部全)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