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西道鄂州驛館,眼見天色近晚,正當那守門小吏欲要封門閉館之時,卻見兩個儒服打扮的士子急急匆忙趕來,在他們身後,卻是跟著兩個騎驢的小書童。


    “兩個窮酸,偏偏這時辰來,分明就是給爺爺找事!”,那小吏心下暗罵了一句,又知這兩人必無什麽油水,是已也沒了降階相迎的心思,隻暖洋洋的在門前等候,麵色之中,猶自帶著明顯的不耐煩之意。


    “還是那江中舟子害人,四維兄,看這模樣,你我少不得今天又要接哪門子幾個好嘴臉子了!”,兩騎越行越近,遠遠看到守門小吏的那副憊懶樣子,其中一年在三旬的士子側身調笑說道。


    他口中的那個“四維”兄卻是一個生就的冷臉,聞言隻將嘴唇一咧,便算笑過道:“車船店腳牙,最是勢力所在,這朝廷驛館說起來也並無區別,最是個會看碟下菜的,你我治裝簡陋,官小位卑,似這等事,曆來如此,倒也並不稀奇!”,一言至此,那士子續又道:“說起來這事,我倒是要替東野兄叫屈,當年孟兄名題金榜,又有當紅得令的貴人一力要拉著你入翰林清苑,偏生你卻不允,非要鑽到我等這最苦最累的監察禦史行中來,今天吃這臉子倒也不虧你。設若孟兄仍是供職翰苑,今天雖是一樣官階,這門子的態度卻決然兩樣!”


    原來。這冒黑趕路地便是來自長安禦史台的兩位監察禦史,二人一姓羅,名儀,字四維;一姓孟,名郊。字東野。說起來,這監察禦史本是禦史台中品級最小之官,專司分察巡按州縣,一年四季除迴京敘職的幾月外,終日都是在地方奔走,這一句“最苦最累”的考語倒也不為虛妄。而新進士初入翰苑者,雖也是同樣的八品官階,但因常在帝側,一旦往行地方,反倒是比這黑臉地監察禦使更得看重。是以羅四維方有此話。


    說話之間。兩主二仆已是來到驛館門前,遞了名刺、記錄過所之後,那小吏巴巴的見不到一文賞錢,也隻是冷著臉將四人領至偏院一僻靜所在。隻將手一指,連話也不肯多說的便自去了。好在此類事情幾人早經見的慣了,遂也不以為意,兩個小童子自去尋到灶房,添水熱湯不提。


    正在眾人剛剛收拾停當之際,卻見那小吏又是冷著臉領了一個身著輕便皮甲的軍士進來,隻看他頭裹紅巾、背負竹囊,卻是一個奔馳官道、傳送公文的急腳遞。


    “仆你個老母!若非我家大人規矩嚴,就你這鳥模樣。爺爺一拳打扁了你!”,那軍士想必也是看不慣那小吏的冷臉子,待其轉身剛走,他便一把扯下頭上紅巾,破口罵道。


    這一句略顯粗鄙的話語換來正於院中賞月的羅、孟二人會心一笑,那孟郊卻是個熱心人,當即接話道:“這位軍爺請了!哪裏用得著為這等小人生氣,譬如被狗咬了一口。咱也斷然沒有再攆上去還它一口的道理。”


    他這一句話換迴那軍漢哈哈一笑,指著孟郊道:“看你這裝束是個斯文人,偏偏罵人這般出色當行,不見一個髒字,我老朱佩服!”


    同受了那小吏的醃躦氣,孟郊見這軍士倒也粗豪的可愛。一時動了心思道:“此時天時尚早,某家攜有濁酒兩壺,軍爺若不嫌棄,就於這月下同飲兩盞如何?”


    唐人好酒,不獨詩客如此,便是鄉野村夫亦然,何況這等軍漢,當下幾人自室內抬出一張小幾,月下竹旁、席地而坐,倒也別有一番風韻。


    及至坐定,那軍漢徑直抓過一隻朱漆葫蘆道:“既然這位先生請喝酒,我老朱是個粗人,也不要你們那些盅兒、盞兒的,就著這葫蘆才叫爽利,二位也請自便。”一句說完,已是拔下壺蓋,咕咚聲中,吞下大大一口。


    “這位軍爺好豪爽性子!”,孟郊與那羅儀見他這番做派,相視一個苦笑,也隻能如此出言讚道。


    二人方對飲一盞,那軍漢已是半壺酒盡,腹中饞蟲稍抑,才見他一抹嘴唇,喊了聲“痛快”後道:“兩位先生都是讀書人,卻不知學的是那一科?”


    “自然是進士科,軍爺何有此問?”,不料他竟會有此一問,孟郊詫異道。


    “進士科!那不行。”,聞言,這軍漢將頭直擺道:“我老朱今晚生受了先生地酒漿,無以為報,就給二位指條明路如何?”


    見他這一介粗漢,偏要在科舉之事上給他們這讀書人指路,便是連適才一言不發的羅儀也大感好奇道:“願聞其詳!”


    那軍漢就著葫蘆再豪飲一口後,才開言道:“說起來,我三叔也是個斯文的讀書人,讀的也是你們這進士科,可惜,自我小時他就進京考進士,如今都三十年了,還是個白身。反倒是將十來頃良田、一點家業都折騰的幹幹淨淨,不說我三叔,就我們那一縣,讀進士科的有多少!這幾十年可有一個考上的!所以說,這讀書讀進士科,就好比做買賣老陪錢一般,最是個不劃算;又如我這等普通的廝殺漢上陣,想要斬將奪旗一般,三萬人、五萬人,甚至十萬大軍中也難得一個。”


    羅、孟都是經見過科場的,雖覺這漢子將製舉與商賈之事一起分說,未免有辱斯文,卻也大是實在話,那羅儀遂跟上一句問道:“那依軍爺看來,不要進士科,那該讀什麽才好?”


    “明算科,當然,若是腦瓜子不太好使,讀個明法科也是大大的不錯。”右手抓住酒葫蘆。這軍漢將左手重重往幾上一拍,斬釘截鐵道。


    曆來大唐之讀書人都是將進士科視為正統所在,便是連明經出身也不免低人一等,遑論明法、明算諸雜科?今晚聽這樣一個漢子如此推崇此科,於孟、羅二人來說,還真是開天辟地頭一迴,欲發好奇問道:“這卻是為何?”


    “為什麽?為的是錢糧俸祿!我們那裏,現在凡是州學裏讀過兩年的明法、明算科學子,一出來,月俸最低就有幾十貫錢,平時還有各種年節賞賜,滿一年就加薪俸,這等好事那裏去找,不比你們這進士科要好?讀了進士科,考中了出來做官。還不是也為圖個錢?”見兩個大有學問的斯文人如此全神貫注的聽自己說話,老朱滿心得意地宏聲高嗓道。


    “軍爺寶鄉何處?”,這次緊跟發問的卻是那孟郊孟東野。


    “什麽寶不寶的,老朱我是嶺南道廣州人氏!”。軍漢搖搖葫蘆,見裏麵所剩酒漿不多,一時倒也舍不得放量而飲,也學了二人,一口一口地呷飲品評,隻是說到“廣州”二字時,他雖也是故做矜持,卻依然掩飾不住的透出一股得意之情。


    聞言,孟、羅二人身子一振。尤其是那羅儀,更是眼神一亮,似是漫不經心道:“卻不知軍爺寶鄉現任使君大人是誰,官聲又如何?”


    “你們這些讀書人,怎麽都喜歡問這個?”,老朱小聲嘀咕了一句後道:“說起咱這位使君大人,那可是大大的有來頭,他老人家可是天上文曲、武威雙星臨凡。提筆高中狀元、上馬立平賊寇的人物!嘖嘖!那才叫一個了不得。”,咂摸著嘴唇說了這幾句後,這軍漢一時來了談興,再小呷一口酒後,將身子俯前道:“要說咱們這位刺史老爺,還真是奇怪。上任一年多,就升過一次堂,連一次板子都沒動過!”


    “噢!這般疏慢公務,想來這位使君大人也是個大大的昏官?”,避過那軍漢的眼神,羅儀一個嗤笑道。


    “啪”地一聲巨響,卻是那軍漢聞言拍案而起道:“昏官?你這人好沒見識!要不是老朱今晚吃了你的酒!哼哼!”


    “軍爺莫要動怒!我這位老兄也不曾到過嶺南,更不曾去過貴鄉,那裏就能知道那刺史大人的好壞?軍爺消消氣,也說說這位刺史大人的好處,也好讓我等長長見識。”孟郊見狀,急忙起身按住那軍漢晃動不已的鬥大拳頭,做出一張紅臉勸道。


    “昏官!你可曾見過不娶小老婆、不收禮地昏官?你可曾見過不找百姓收錢的昏官?就在三月前,正是朝廷收夏稅的時節,廣州七縣暴雨成災,各地鄉老剛到府衙求情,說是想將這稅緩緩,到秋季一體繳納,可咱崔使君怎麽說的?”,到得這關節處,這漢子卻是玩了一個虛活兒,頓住不說,隻是滿臉得色地看著羅儀。


    “怎麽說?肯定是不準唄!”滿臉冷色的羅儀倒真是一個絕佳的捧哏,愈發撩撥起軍漢的談興。


    “切!”老朱聞言一個嗤笑後,才開口道:“今天說給你聽,可得記住了,咱使君大人就說了倆字:‘免了’昏官!你在這大唐地界上好好訪訪,有沒有這樣的昏官?如今,咱那地界,想給崔大人立生祠地都大有人在,還昏官!”,說著說著,這借得三分酒意的老朱愈發興奮起來,仰脖高飲了一口後道:“就不說這,你二位有時間去咱廣州看看,不是我老朱吹,如今的廣州可不比這京畿諸道的大城差!自崔大人到任斬了那剝皮的黃閹宦,開海關、滅海盜,如今這廣州碼頭上來來往往的總有幾十國蕃邦商客,咱廣州人如今不種田,單是隻上貨、下貨,每月收入也盡夠一家食用,就是這整個江南四道的絲綢、瓷器等等作場,也承著咱刺史老爺的情分,生生將價格都提了兩成起來。如今,無論是咱廣州百姓,還是那各色蕃人,誰提到崔大人不得讚聲‘好’!昏官,這倆字你可千萬不要拿到廣州去說,要不然,就你這瘦小身個,我怕是進去了就再也出不來!”,這老朱說話之間,將頭連連點動,言語間直有說不出的自豪之意,而提及刺史大人時,更是句句不離“咱”字,似乎自己家鄉能有這樣一個好官,隻讓他也大感“與有榮焉”!


    一口氣言說至此,那軍漢見二人再無別話,遂也得意地嘿嘿一笑,抓起幾上葫蘆,仰脖一飲而盡後,拱手對孟郊道聲“叨擾”後,便自迴房歇息去了。


    “這老朱竟是生我的氣了!”,見那軍漢走時瞅也不瞅自己一眼,羅儀一個菀爾笑道,隨即,他複又輕輕自語道:“崔破此人上任不過年餘,何以就能收買人心至此?”


    小院寂靜,羅儀雖是低聲自語,他身側的孟郊也是清晰得聞,唇角扯出一絲苦笑後,孟東野肅容正色道:“四維兄,自當日王清堂老卿正身歿,我知你心下便對崔家伯侄多有嫌隙,隻是我輩身為監察禦史,充作天子耳目,稟持‘公心’最是第一要務。賢兄今次主巡嶺南府縣,還望莫要因私廢公才好!”


    “崔破天子寵臣,背景深厚,我不過一小小八品的監察禦史,縱然想要因私廢公,又能奈他何?至於那假仁假義的崔佑甫,鳳翔盧杞即將入朝,我倒要看看他還能得意多久?”,即使時隔已久,這羅儀提起崔中書,依然是滿腔恨意。


    “盧杞,四維兄說地可是前宰執盧弈之子,常‘惡衣菲食’的虢州主官盧杞?”,突然聽聞這樣一個消息,孟郊當即跟上一句確認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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