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樵子、水中漁客,這都是最能明了氣候變遷之人,有什麽好奇怪的?馮若芳縱橫南海數十年,春州又是其老巢所在,似此地的天氣變化他豈會不知?必定是他早已經窺知今時之變化,方才一味避讓,拖到此時方才肯與之絕戰。”李伯元倒是不以為意的開言解釋道。


    直待李伯元解說完結,崔破方才開言斥道:“混賬行子,這‘老馮’兩字也是你叫的嗎?還不趕緊下去備兩盞酒送上來,這夜風,竟是越來越寒了!”


    且不說崔破等人的呷酒觀戰,此時海戰雙方已然陷入了慘烈的對恃爭奪之中,雙方弩來箭往,不斷有人中矢落海,慘叫連連。眼見三陣隊形難以為繼,馮若芳果斷變陣,令手下戰船或三或四集結,支援為戰。無奈這投石器威力雖雄,精準卻是不足;而弩弓固然精細,卻又是單位殺傷麵積太小,加之渤海吃虧之後早有準備,一待火油囊爆裂,當即便有大片濕沙撒下,失卻了密集進攻,縱然有三兩支火箭得中,終因助燃之物不足,也旋即被俞堅部及時撲滅,散兵作戰之下,大木車弩的威力頓減七分。


    及至渤海船靠近馮部二百步時,他們那碩大笨重的老式投石器也開始大發神威,一時間,在這二百步範圍內,隻見石彈疾飛,真個是挨著即死、沾上便傷,而那一幹早先放下、隱藏於大船陰影之下地利頭衝撞輕舟見機有可乘。隨即稍做退後,便猛然擊漿,蓄力衝撞而來,伴隨“空空”數十聲悶響。已有數十支南海船舶被其得手,以巨力撞破艙板,汩汩海水狂灌其中。一見衝撞功成。不予敵補救機會,渤海大船隨即強行突上至百步距離,數十力士將船頭擺竿展動,借杠杆之力舞動百餘斤重的巨石,“蓬蓬”亂響聲中,隻片刻功夫,這船便已骨肉支離,片片碎裂。


    此時春州近海處,已然是一個燈火通明的世界,數十隻熊熊燃燒的大船將黑沉沉地天幕映照成連天的橘紅。無數或興奮、或淒慘,總之是聲嘶力竭的嚎叫不斷響起,在這逐船爭奪地絞殺聲中,時光漸漸流逝,暗夜終於即將結束。


    “伯父。今晚出戰至今,我方已損失戰船三十七艘,劉家兄弟全數戰死,尚餘四十三艘也有半數帶傷,陳頭領等人紛紛發燈號,請求伯父先行撤離。”南海陣中後方一艘九千石巨舶中,司職傳令的馮榆輕輕對正憑窗觀戰的伯父道。


    看著窗外六艘護衛船與敵浴血拚殺。在那橘紅燈火照耀下的海麵,一層被染成淺黃的淡淡水霧開始緩緩蒸騰,馮若芳頭也不迴的淡淡道:“發燈號,不擒俞堅,本船絕不後退半步!令各船即刻懸掛綠色燈火!”


    這燈號一經發出,徹底熄了撤退之念的南海好漢們發一聲喊。再聚起三分勇力,奮力拚殺,那“南海兇人”陳光錘更是用手狠狠擼了一把汗水淋漓的油亮頭顱後,一把扯開身側正轉動絞盤上弩箭之人,“虎”的一下撲上前去,不過片刻之間,先後已有七隻強弩連環射出,邊射,邊用嘶啞的聲音狂叫道:“來呀!來呀!一群囊大空心地北貨,來見識見識南海爺爺們的厲害!”


    “立派快船四下搜尋,傳令後陣王首領處,令他加強戒備、一俟南海援軍掩至,立行出戰!胡鐵柱,報我方傷損!”,渤海旗艦上,俞堅看著那緩緩騰起的水霧,疾聲吩咐道。


    “迴報大首領,據一柱香前統計,我方接戰至今,因弩弓及投石器不濟,共損失戰船七十一艘,約為對方倍之;帶傷六十五艘,其中四十七艘尚能接戰。”


    燈光明滅之中,俞堅那模糊不定的臉色沉吟許久,將牙一咬,斷然下令道:“輕傷不論,命重傷船隻放棄整修補救,向敵船撞擊;各部奮力,盡快結束此間戰事”


    聞令,胡鐵柱驀然打了一個冷顫,隨即,一股莫名的悲壯湧上心頭,高叫一聲“是”後,轉身發令而去。


    “仗義每多屠輩!此言誠不我欺,隻看這十餘條船隻所為,當知俞堅風采,可恨這渤海群盜尚知舍生取‘義’,我大唐這許多官軍卻是一見敗績,當即紛紛告降,哎!!!”刺史坐駕上,手持三勒漿地崔破,在目睹渤海數十支重傷船隻,歪歪斜斜的全然放棄抵抗的向馮若芳部毅然撞去時,不由“呀”的一聲後,慨然歎道。


    “兵士降敵,原是怪不得軍士,這原因終究還是要歸結到朝廷及統兵將領身上才是,公子可見昔日太宗征戰時,可有多少軍士降敵的?倘若那統軍將領都如漢李廣般,視兵如子,又會有幾人投敵?‘將士陣前百死生,美人帳下猶歌舞’倘若攤上這等主將,軍士們不降敵,那才是咄咄怪事了!”略略舉盞邀飲後,李伯元一笑駁迴道。


    “所以大唐這軍製才不得不改,‘忠君愛國’四字,怕是軍士們耳朵也聽出繭子了!彼輩拋妻棄子為國而戰,總要給他們一個能舍下命去的理由才是,唯其如此,這戰力方有保證。”聞言沉吟良久,崔破複又一聲長歎道。


    “其實公子如此憂心倒是大可不必,這月餘間所接獲前晉州軍士來信,多說公子當日所行的募軍之製已在江南四道完成試點,於今歲三月已是全麵推行,就是這廣州,林別駕近日忙昏了頭地不就是在遣散州軍、招募健卒!還有那河東道。除北都晉陽以北因要防備四鎮不曾動作外,河東南方已然全線鋪開,縱然他們操練不及當日晉州軍嚴厲,但這自願而來地兵士總是要比那強拉硬拽的好上許多。何況現在的募軍是一力裁汰老弱,戰力自然更有增長!再等得二年兵馬嫻熟,加之有十數萬神策軍士助陣。平定四鎮也是指日間事。”微微晃動手中酒盞,深知崔破心事的李伯元隨意說道。


    “噢!說起來先生也曾在四鎮盤桓多年,卻不知四鎮究竟實力如何”自李伯元來投,崔破從不曾主動詢問過四鎮之事,此時既得其主動說起,他遂跟上問道。


    一聲籲歎,低頭沉思許久地李伯元方才幽幽道:“四鎮不過是在吃老本罷了!此事說來還要追溯到天寶年間,其時天下帶甲之士五十萬,其中最為精銳地十八萬軍士悉數囤積於河北邊地,後安史起兵反唐。此四鎮皆未曾隨行,而是留守本鎮。前方將士打生打死,他們確是實力絲毫不損,安碌山暴虐為侍從所殺,其子跟上。其子又為史思明篡位,隨後史朝義再來一輪,這安史之亂來了八年,八年間朝廷及安碌山昔日範陽精銳可謂是死傷殆盡,結果就徒自坐大了魏博四鎮!這也是為什麽朝廷屢次與之征戰卻屢屢失利的原因,若論軍士之強,朝廷除神策軍外。實是無有能與之爭鋒者,加之多年來四鎮不斷擴軍,其地兵民之比已達十二取一,若單論戰力,四鎮實有可恃者,不過……”


    “不過什麽”正聽得興起地崔破見他突然頓住不說。遂跟上續問道。


    “不過自當日朝廷定策先行整頓南方,再複經略北地之後,四鎮已是敗勢已定。兵不可恃、剛不可久,四鎮縱然再是雄強,終不過是轄地太窄,又如何與舉國相抗?說起來,彼輩正該於朝廷初撤四道節度使之時,聚兵南下,未嚐不可一搏,奈何自田承悅、李寶臣相繼歿後,四鎮也是矛盾重重、一盤散沙,隻能坐視朝廷積蓄實力,隻等朝廷南方底定,新軍練成,四鎮又如何抵擋?最終也隻能徒坐待斃罷了!”言至此處,李伯元又是一聲低沉歎息,仰手處,盞中烈酒一飲而盡。


    “四鎮趁弱而起,一待朝廷緩力,徐徐經營。其覆滅也是料中之事,此天意已定,先生實不必傷悲!”見李伯元借酒自傷,崔破乃溫言勸道。


    “我本是博州奉儒守官之家出身,天寶間也曾三次赴長安科考,屢次落第之下,遂也息了這功名心思,隻想守著幾分祖業,詩書自娛!誰知那安碌山驀然提兵反唐,朝廷屢戰不下竟自迴鶻借兵平叛,這些個野人一路南來,燒殺淫掠真是無所不為,博州亦未能幸免,可憐我高堂父母、妻子幼兒悉數為其斬殺,家業更是被其洗劫一空,若非彼輩見我年壯,欲做丁夫之用,隻怕我這一族便被他滅門了。後來,是田承嗣奉命襲擾迴鶻後隊,方才將我於輜重營中救出,這一去便是十多年,此人雖對我之策言聽計從,奈何最為重要的諫言卻是拒而不納,這也是天意使然,奈何奈何!”,時隔二十餘年,李伯元的話語中已是聽不出多少怨憤語氣,然則正是因為其語調太淡,反惹得崔破愈發心寒。


    “先生當日所獻何策?”,不欲他沉迷於陳年傷痛,崔破乃輕聲續問道。


    “代宗朝中,田承嗣曾兩次反叛南下,奈何都是無功而還,眼見中原已是無望,某乃力勸其舍南向北,出長城北上與室韋、栗末等部爭雄,以魏博之強兵,要想滅此萬餘人的小部落豈非舉手間事?縱然是那號稱強盛的渤海國,也不過聚兵十萬而已!待統一了這北地,休養生息數年,介時或西與迴鶻爭鋒、或南下重迴唐境,皆可隨意取舍,豈非比困守河北七府之地強上許多。可惜他故土難離、又舍不得大唐這富庶江山,終究不肯北上去那苦寒之地,反是不久之後,再聚兵馬南下,這一次失利固然使四鎮爭雄之心盡消,也要了他的性命。臨終更傳位田悅,卻又留下十一個如狼似虎般的親子,今時之魏博,分崩離析隻在一觸即發之間,縱欲北上也是不可得了!”這一番話語說來,李伯元的語聲中仍有不盡的遺憾之意。


    “幸得田老賊不曾從你之策,否則我大唐北部邊關真個是要永無寧日了!”,聞言,崔破心下暗自慶幸一句道,正欲開口說話之時,卻驀然聽得滌詩興奮叫道:“來了,南海援軍到了”


    循著滌詩所指,崔破扭頭看去,卻見在漸漸濃鬱的漫天大霧中,海東方向卻有六十餘艘戰船如幽靈一般直奔戰事中心,這些船行速極快,不一時之間,已是迅速飆近,一體掛上綠色燈盞後,這南海援兵已是刀槍箭矢齊至,弓射石砸地將渤海部包圍圈打得稀爛,一個愣神之間,戰鬥半夜、已是疲乏不堪的俞堅部頓時有十餘支戰船中招,為敵所破。


    “後陣迎上,擂催戰鼓!”隨著俞堅的一聲厲喝,早已蓄勢待發的渤海後陣當即眾漿撥動,急迎上前,至此,綿延個多時辰地海戰正式進入第二波高潮。


    隻是這撥兒南海援船卻極是滑溜,充分發揮生力軍體力充沛的特點,兩輪鼓動之間,船底遍塗清漆的它們,如同穿花蝴蝶一般,往來穿梭於戰陣之中,以兩舷巨弩及船首處可做移動的“將軍炮”給予敵人不斷的打擊,片刻間,已將渤海陣形攪動的千瘡百孔。


    “撓鉤手,拋!”,胡昌嗣一聽到這聲號令,當即重重將手中的撓鉤“刷”地扔出,聽聞“叮”的一聲傳迴,這個最善接舷肉搏戰的渤海好漢,當即將腰際匕首拔出銜於口中,右手順勢拎過一柄掃刀,惡狠狠地瞪著對麵那愈來愈近的敵船,準備著近身大戰的到來。說起來這條如同海泥鰍一般地南海援船,適才短短的時間裏已借助其令人咋舌的高速,燒毀了己方兩艘友船,此番三邊夾擊之下,它再也無法動彈,近百條撓鉤同步曳拉之下,四船間距越來越小。


    近了,更近了,兩眼發紅的胡昌嗣驀然高叫一聲:“兄弟們上,砍他娘的!”,隨即驀然躍起,於兩船之間的密集的撓鉤繩索處一借力,整個人便已如同飛天猩猩般,直撲南海船頭而去。


    明日海戰正式結束,大家多包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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