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樣的暮春時節,於嶺南道春州府,卻全然是另一番濃綠繁花、草長鶯飛的模樣,輕搖手中羽扇,催開身前紅泥小爐上的茶湯三沸後,清閑把盞分茶的同時,馮若芳微微一笑,開言道:“此水火候在三沸將成未成之時,老嫩最宜,以此等水點茶,方可盡得茶之真味,二弟今天真是好口福!”


    無視馮若龍麵上的欲言之色,這縱橫南海的海王淺淺伸手揖客後,便自舉盞先深深嗅一口茶香後,複小口啜飲,盡享這天地之珍的美味,此時的他據氈趺坐,寬袍大袖,再襯以麵上那三分癡迷之色,直有說不出的名士風流逸態。


    馮若龍素知自己這位大哥的脾性,當其煮水煎茶之時,便是天大的事也自擱到一邊去,是以心下雖急,也並不開言,自伸手取過盞茶小口呷飲,無奈品茶最需靜心,似他這般心中有事,這茶香到底吃得幾分,也就隻有天知道了。


    直用了柱香功夫,飲盡盞中香茗的馮若芳一聲不舍的長歎,複又闔目迴味片刻後,方才將神色一收,淡淡道:“二弟心火交集,此來卻不知所為何事?”


    “我這粗漢卻比不得大哥的好修行,未知昨日河北道傳迴的消息,大哥當怎生處斷?”,聽其兄這一句淡淡的話語後,馮若龍遂也壓下心頭火性,自嘲一笑道。


    聞言,馮若芳並不立即迴說此問,卻是轉言道:“二弟近日多於船舶作場盤桓,現下這海船已造得幾艘了?”


    “自去歲秋日至今,已建成一萬六千石大船兩艘,另有四艘,船底龍骨已成。再有兩月功夫當能建造完畢。”,馮若芳見其兄如此模樣,心急之下答了此問後,隨即續道:“半旬之前,俞堅已譴人知會,說要於本歲信風時節來我江南地界開開利市,大哥當即拒絕,隨即渤海便有了大動靜。隻看此次傳迴的消息,他們竟已是全麵動員了!若依我的意思。便準了他又如何?都是海上討生活的,渤海這半年也著實不易,論理這個麵子我們也該賣了他們才是!;再則,到時候咱們隻需指點幾艘不曾雇傭護衛船的遠洋商舶給他們下手就是,這樣也不至於損了咱們的麵子,也順帶敲打敲打那些不肯出錢雇護衛船地,如此豈不是一舉兩得之便?又何必為了那海關寺,惹來一場潑天般的廝殺?”想來這些問題在他心中積鬱已久,是以此時一旦開口,竟是有滔滔不絕之意。


    似是早知道他會有此話般。馮若芳平靜的聽他說完之後,略作沉吟,方才開言問道:“出此莊園東行十餘裏處,便是你我兄弟耐以生計的南海了,二弟,你可知這茫茫碧濤都是屬於誰的?”


    “當然是大哥。這南海地麵上有誰不知?”,馮若龍不假思索的脫口答道。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此先聖之言,二弟切記是萬萬忘不得的,倘若心中失了此念,縱然你再是一世雄強。也必落得個身死族滅的下場!”,微微低聲說出這一番話後,馮若芳再瞥了一眼麵帶不以為然之意地二弟後,複言道:“二十三年前,正是朝廷內亂初顯之時,再無瑕彈壓沿海諸事。方才有了連續三年的群雄爭霸,隨後又經安史之亂、地方藩鎮之禍,朝廷愈發疲弱,你我兄弟因緣趁便,才得以於南海坐大,今時海中之局麵,一言以蔽之,全係朝廷無力監管之結果。設若此時尚是開元年間,我南海安得如此局麵?擁船百餘,轄眾數千,說來倒真是不少,然則也不過一州軍士之數罷了,縱然你得海上無敵,卻總不能永不上岸!至於其它手段,隻看這崔破到任不過大半載光陰,渤海已是淪落至此,二弟也該心有所感才是。”


    “民不與官鬥,這個道理為弟也還是懂地,隻是此次實在非比尋常,倘若那俞堅真個是傾巢南下,怕隻怕二十年前舊事重演,又不知有多少兄弟要葬身南海了!便讓他一讓,又有何不可?”馮若龍直視其兄眼眸,半點也不退讓道。


    對視片刻,見其弟眼中滿是倔強之意,馮若芳唇角扯出一絲苦笑道:“自當日和約即成,數十年間,渤海並無負我之處,要說此次本沒有不讓的道理,隻是二弟可曾想過,這一讓之後又當如何?”


    “以後?”


    “是啊!以後……”,馮若芳起身負手眺望遠方海天交接處道:“依海關寺所行之手段,無有貨物可供招徠海客,這渤海商路航線的沒落已在必然之中,這一次固然可讓,然則以後呢?難道二弟想次次都要讓嗎?再則,若是此次真個讓了他,崔破處又當如何交代才是?”


    “他一黃口孺兒,當日見大哥時何等恭謹,還需向他交代?即便近日讓兄弟們該行做了護衛,也不過是看在他肯讓咱們經手嶺南及江南東道六州海貨發賣的份上,再有就是楠侄與他的一點香火情分,否則,這南海航道還輪不得他來做主!”,馮若龍麵帶憤憤之色道。


    “崔破此子固然是並不可怕,然則他背後所代表的朝廷卻不能不怕!當日他對我恭謹,也不過是要借用我等成事罷了,否則,隻需他於沿海諸州頒行一道禁海令,足可不戰而解我之兵。”麵上收了笑意的馮若芳緊緊盯住其弟道:“此後再見此人,不得有半分恭謹之意。有了他,我南海兄弟再不為盜匪也可得生民之利;有了他,楠兒、椿兒才能有一個更好的前程;有了他,異日遠洋貿易我等也能占得一份羹湯,總之,無論是我馮氏家族的興旺,還是手下兄弟未來的生計,實已都與此人休戚相關,其人籠絡尚且不及,你若敢恣意妄為,休怪我家法、幫規無情!”,言說至此,馮若芳已是聲色俱厲。


    馮家兄弟自小父母雙亡,這馮若龍乃由其兄帶養長大,心中對馮若芳實已是敬畏之感深入骨髓,此時見十餘年不曾對自己高聲話語地大哥如此模樣,心神恍惚之間,他竟是似又迴到少年時候,口中也是重複千百遍的自然答道:“大哥說的是。”


    見他如此,馮若芳心下也是生出一絲暖意,亦覺自己適才的話語未免說得太過於重了些,正待溫言勸慰幾句,卻見一個身影歪斜、麵帶一條猙獰刀疤,衣下人服飾的老家人上前道:“莊外來了一群工匠模樣的漢子,還隨行押著數十輛大車,領頭那人說是海關寺崔大人譴他等來此……。”


    還不待他說完,早見那馮若芳麵上稍帶喜意道:“噢,來得好快!二弟,走,隨我往莊門處迎上一迎。”


    聞聽來者隻是一群工匠,馮若龍心下頗是有些不以為然,隻是剛剛吃大哥訓斥,此時他卻不再貿然接話,邊起身隨行,邊小聲問道:“這些人是何等人物,值當的大哥親迎?”


    “今次與渤海俞堅大戰,有了這些人及什物,咱們更添勝算,你我親迎,正是份屬應當。”,心情大好的馮若芳邊領先前行,邊微笑說道。


    一番見禮寒暄後,自有下人將這一行四十餘,自京中作場千裏而來的工匠們領下用餐、休憩。心中詫異的馮若龍卻是饒有興趣的來到那數十輛緊裹黑布地大車之前。


    “唰”的一聲扯開罩布,一道寒芒驀然映出,直耀的馮若龍眼眸一花,稍待片刻,凝神觀去時,縱是這刀兵起家的南海好漢,也忍不住倒抽一口涼氣。


    隻見這輛長大車中所載,竟然隻是一架弩弓,此弩,弓長竟達十五尺,旁配絞車,顯然是作張弓之用,弩弓下整齊放置著七支弩箭,支支粗若壯漢小臂,長達三尺的精鐵箭頭更是製成三棱形狀,在陽光正照下散發出流動攝人的寒光。


    “此物名大木車弩,乃大唐強弩之中威力最大地兩種之一,以絞車張弓,每一箭出則‘聲若雷吼’,射遠可及八百步,最是霸道;此次運來的還有專為攻城定製的‘車弩’,經去歲改造,此弩能一次連發七箭,等閑州縣城牆所中,莫不摧毀。”正在馮若龍為此殺人兇器暫攝心誌之時,耳畔傳來其兄淡淡的聲音解說道。


    “大哥,這是為此次海戰準備的?”


    “正是!南船北馬,於操舟之術上,我南海健兒何懼他俞堅,唯可慮者,便是北人性情剽悍、身形長大,一旦接弦近戰,後果堪憂。二十年前之戰,我南海兄弟傷亡於此者,十停中就占了七停,此次,我要每一艘戰船上都裝備此等遠戰利器,再由這一幹工匠們改進船速、加裝‘將軍炮(即發石車,後經唐人改造為可左右旋轉,亦名旋風拋車及將軍炮)’,即便是近戰,亦借有神弓弩兩千具,我倒要看看他俞堅如何來與我近戰!二十年前的恩怨,也是該做個了斷了!”,用手輕輕撫摩著那寒光流動的弩身,馮若芳冷聲道,這一刻,他的手心竟是隱隱發熱。


    至此,海上兩方豪雄之戰已是避無可避,一觸即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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