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翰林承旨崔破自汴州譴使呈上八百裏加急報捷文書,其信使於大殿之外等候,未知陛下是否現時召見?”那護殿將軍素來長住京中,擔任的又是這等職司,自然知道皇帝如此震驚的原因所在,是以乃昂首挺胸,愈發大聲的將這消息通報了一遍。


    “傳,與朕將他速速傳上!”忘形站立的李適顫抖著手指指向那護殿將軍說道,極度的激動之下,竟使他的言語聽來更多了幾分虛弱的疲憊。


    這一個如晴天霹靂般的消息固然使幾處於絕境的李適震驚莫名,也引得殿上參與小朝會的諸位大臣們一片嘩然,崔破——這個近日已經被定為“禍國小人”而拘押於大理寺的人物,怎麽會遠遠跑到河南道汴州,在不聞朝廷大軍調度的情況下,他又是怎麽將糧草無缺、雄兵堅城的李靈濯給一舉平定的?他既然立了如此大功,那麽其族伯崔佑甫及座師楊炎等人必定借勢官複原職,介時,這朝堂之上又將有何等變化?一時間,無數個詢問、揣摩的眼神在大殿之上交流、碰撞。適才還是靜默無聲的含元殿,陡然間又變的喧鬧生動起來。


    門下侍郎張鎰用焦灼的眼神看向排首處站立的首輔相公,期望能從他那裏得到一些暗示,然則常袞大人卻是讓他深深的失望了,這個此時殿中眾官關注的對象,竟是麵上無有一絲異色,不,準確的說,簡直就是沒有任何表情,甚至是連那一雙顯得陰鷙的雙眸,此時也已是微閉似合,不泄露任何一點真實想法所在。


    就在殿中群臣百般躁動探究之時,一個身背大紅皮筒,頭纏一縷紅巾的“急腳遞”。在兩個護殿衛士的攙扶下入得殿來,連續數日奔馳的信使直有說不出的疲倦與憔悴,以至於便是連覲見天子的大禮,也需攙扶才能完成。


    在李適焦急的等待中,那急腳遞終於行完了三叩九拜的大禮,舔了舔幹涸的嘴唇,努力挺直胸膛的信使,用幹澀的聲音道:“四日前拂曉時分,中鎮將崔破大人率三千晉州新軍突襲汴州得手,經過近三個時辰的血戰,共殲滅汴宋軍兩萬餘人,俘敵萬餘。一舉擒拿叛臣李靈濯等宗族七十三人,現汴州城中百姓安定,秩序井然。運河通道已於當日開放,預計赴京鹽、糧漕船將於後日抵達長安。崔大人俯請陛下速派文、武官員往鎮汴州、清理庫藏。”


    “好好,好的很,崔卿家果然無負朕之厚望。”禦座之上,剛剛受禮時才坐定的天子李適。聽完這一番奏報後直覺熱血沸騰。按捺不住騰身而起的他口中連聲稱“好”之餘,竟是忍將不住地於禦坐前的方寸之地繞轉不休,唯其如此尚不足以排遣他的激動。四轉過後,這位近日飽受壓力折磨的皇帝陛下竟然是大大失態的於含元殿上“哈哈”大笑出聲,複又三轉之後,方才將近日所受的怨氣及今日突如其來的狂喜發散的幹淨。


    在李適於台上發瘋的時刻,殿中也是響起連片的喧嘩之聲,眾大臣們在麵麵相覷之餘,更是忍不住地驚駭出聲道:“三千人……居然就隻有三千人?”


    待發散完畢的李適重新迴禦坐,那聽得如此消息心中隻有貓抓一般難受的門下侍郎張鎰一步出列,向那拜伏於地的信使問道:“爾之所言可是實情?這欺君大罪可是要誅滅九族的。”


    今次前來充當信使的,便是當日奉命前去協助郭小四的旅帥李小毛。


    由於他這一部不曾與敵接戰,是以並無傷亡,大戰之後,崔破見他不曾受傷,又知其素來靈便,便急譴他前來京中報捷,而適才那一套陛見的禮儀及呈奏的說辭都是一再交代好的,惟恐這個不識文墨的漢子君前失了禮數,徒自召禍。


    隻是崔大人也不曾料到會有今日這等情形發生。所以也並不曾交代如若有人發問又該如何迴答才合禮儀,是以此時李樹見問,遂也是手不行禮、口不稱大人,直直的迴了一句道:“自然都是真的,誰還敢騙皇帝老子不成?”


    他這一句出口,殿中眾臣固然是哄堂大笑,便是禦坐之上的李適聽到這等民間口語,也是忍俊不禁地“嗤”笑出聲。


    “三千對四萬,這汴宋軍更有堅城可恃,崔破這罪臣真就有這等本事?莫非此中別有隱情?”此時典型是大敗虧輸賭徒心態的張鎰,無視殿中群起的笑聲,續跟上一句問道。


    李小毛因相貌怪異,自小不為人信任,便是入了晉州軍後,雖屢有功勳,然也不得眾軍士推重,唯有當日自吐蕃出使返迴的崔破,於校閱州軍時,對其大加讚賞,更當即將之擢拔為旅帥,在這個農家漢子心中,中鎮將大人實是有至高無上的地位,此時即聽眼前這人一則懷疑他晉州軍兄弟們用血拚出的戰績,二則更是直接辱罵到主將本人,這個因連日趕路而疲累焦躁的漢子那裏肯依,麵色一沉後,李小毛竟是渾然忘卻了自己是置身於皇宮金殿之上,驀然起身,在滿殿人駭然的眼神中,一把拎住張鎰的官服冷聲道:“這戰果都是我晉州軍一刀一槍、流血廝殺出來的,還有什麽隱情;崔大人是武威星下凡,又有什麽事做不到的?你這鳥人,若是再敢辱罵大人一句,老子拚了高大人的軍法,也要一刀剁了你!”


    自大唐開國,朝會的殿堂上何時曾有這等事件發生,當事人張鎰固然是被這突如其來的一幕及李小毛滿臉兇色嚇住,便是其他人又何嚐不是大大愕然,在場麵奇異的靜默了片刻之後,才聽禦坐之上的李適一聲喝道:“大膽,還不住手!”


    皇帝陛下的金口一喝,使李小毛發昏的頭腦迅速降溫,這個素來心眼實多的“奸猾之輩”應聲鬆手之後,不待氣急敗壞的門下侍郎大人有所動作,已是“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先自號啕大哭起來,一邊號哭,一邊猶自口中大聲道:“陛下,小人冤枉!小人們在前方流血拚命。不成想這後邊卻有人拖後腿呀!打一個汴州城,我三千兄弟死傷的就有一大半,那血都把節帥府給淹了,崔大人更是一直衝在前麵,身中二十三處刀劍創傷!小的實在是聽不下去這話呀!”


    言說至此,斜斜瞥見整理好衣物的張鎰似要插言說話,這李小毛更是再來一聲大號,續道:“聽中鎮將大人說。皇帝陛下聖明無比,至公至明,朝中各位大人也是寬宏大量,還請可憐小人上有八十老母、下有三歲幼子,就放我一條生路吧!啊啊!”


    如果說適才李小毛的暴起讓眾人吃了一驚,那麽他這突如其來地拜倒哭訴告饒,就更是令眾人匪夷所思,看著眼前這個正一把鼻涕一把淚的憊賴軍漢,眾臣子們竟是有哭笑不得的感覺,便是那張鎰也覺再與此等人物糾纏,未免更失自己身份,更成他人笑柄。心中打定秋後再算細帳的主意後,門下侍郎大人罵了一聲:“粗鄙軍漢,晦氣!”後,悻悻然迴歸班次。


    “你說崔卿家身中二十三處戰傷?”看到這一幕心下也是竊笑不已的李適聞說後,急言問道。


    當此之時,已是容不得正大博同情的李小毛再做半分改口,遂眼也不眨的斬釘截鐵道:“正是,隻是托陛下及諸位大人的洪福,崔大人所中並無致命傷,劉軍醫說好好將養一段時日也就該好了!”


    聞聽崔破並無大礙,李適心下暗籲一口長氣,心情大好的他遂溫言說道:“爾於國有功,張大人斷然是不會與你為難的。現在,你就把此戰的詳細經過當殿說個清楚,也好一釋眾卿家之惑。”


    聽聞沒有了殺身之禍,李小毛一顆心方才真個是安定下來,“蓬蓬蓬”伏地又是一陣猛叩頭後,挺直身子就著衣袖抹了眼睛、鼻子,在狠狠的惡心了眾人一番後,才聽他用典型鄉野說書匠人的口吻開言道:“論及此次大戰,首先要從當日崔大人七騎下陳州說起……”


    ………………


    河南道汴州府節帥衙門


    這是一間清幽的書房。豪華的裝飾被各種清雅的書畫珍玩盡皆消解了那一分富貴氣,使的書齋之中透出一股別樣的雅致韻味。


    書房之中隻有兩人相對而坐,其中那個儒服打扮的中年,正隨手翻閱著手中的一冊善本書卷,時而口中嘖嘖讚歎出聲。


    而另一位年紀剛過二旬的書房新主人,卻是手執一單文表,麵容整肅的默默誦讀:


    餘自幼僻處下州小縣,束發始從鄉之先賢東郭公習孔孟二經,明忠恕仁禮之道……後叛國賊臣安祿山亂起河北,山河破碎,先帝遊幸西蜀,臣恭而從之……今有汴州李氏欲效胡賊之行,欲以利祿誘我、棄節義而生我,仆固笑矣,彼雖有刑刀之利,豈不聞孟夫子卻有舍生取義之教也!……


    細細見將這洋洋千言的“遺命書”閱畢,麵色已是陰寒無比的崔破冷聲向那中年發問道:“李先生便是這樣處理王大人之事的?可憐他這樣一等忠臣,先生也就真能下得了手去!”若非眼前這人身份實在特殊,隻怕是氣怒之下的崔大人早就咆哮出聲了。


    孰知那中年李伯元見崔破這樣一番作態後,卻是麵色全無變化,隻淡淡言道:“公子手上這‘遺命書’中也寫的明白,王大人求仁得仁,是為叛賊李靈濯所逼,仰藥自盡而死,某何曾‘下過手’了!”言至此處,不待滿臉慍怒的崔破反駁,乃續又言道:“要說忠臣,公子之族伯崔相公是不是忠臣,可是今又安在?公子莫非也忘了數日前的倉皇東奔及浴血搏殺?再說以這王清堂這等忠法,今日公子放他歸去,又與放虎歸山何異?反倒是這般結局,此人固然是成就‘名臣’之願,與我等更可得無窮益處,豈非兩全其美之舉!”


    李伯元這一番話直與崔破自小接受的教育熏陶大為悖逆,一時間那裏能聽的進去?隻是事以至此,他也不能因此事就與身前這人斷然翻臉,也便隻能寒著臉的一言不發……


    ………………


    含元殿上,拜伏於地的李小毛直花了近三柱香的時光,方才將整個戰事經過講解完畢,他用粗鄙的語言完美的詮釋了一場慘烈絕倫的突襲戰,語言中除了不絕於耳的“托陛下洪福”外,便是對崔破神勇無敵、身先士卒的讚美,在說道晉州軍堅守節帥府吸引汴宋軍主力,以為高崇文偷襲城外節帥別業創造機會時,更是忍不住的再次號啕大哭出聲,惹得滿心唏噓的李適也是忍不住對他溫言勸勉。


    一時講解完畢,確定汴州確實已被平定、而長安之危已解的李適,在命人將李小毛領下殿看賞之後,冷眼看看身前那道奪命的“罪己詔”,沉聲開言道:“傳詔,即刻開釋崔佑甫及楊炎諸人,一並官複原職,準假十日,再行入衙理事!另,著長安、萬年兩縣速速將汴州大捷張榜廣布,以安京師民心;再則,禮部宜早做準備,待異日晉州軍迴京敘功之時,朕要禦駕郊迎!”


    李適這前兩道詔令本在眾臣子意中,但是這第三道飭令一出,實在是太過於駭人聽聞了些,直引得滿殿官員群相聳動,那禦史大夫杜佑更是一個搶步出列道:“自我大唐開國,非有開疆擴土之功者不可受此大禮,為皇家威儀及保全崔破計,俯請陛下收迴禦駕郊迎之禮!”


    他這一言奏畢,有了領頭羊的眾臣子們當即附議如潮,李適右手輕輕叩擊著身前禦案上的“罪己詔”,略帶譏誚的眼神將殿中拜伏的臣子們掃視一遍後,方才開言緩緩道:“即如此,朕這郊迎也便罷了,隻是晉州軍迴京之時,在京五品以上官吏,無論王親貴胄皆須出城十裏相迎。”言至此處,當今天子又注目於那道刺目的詔書片刻後,唇角扯出一絲冷笑道:“此事,不得告假,至於有突發病疾的,抬也要給朕抬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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