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過四旬的王華一大早起身後,心氣就很是不順,在打了婆娘,攆飛了兩隻雞後,才稍稍感到舒服了一些。但是不合兩個孩子吵鬧著要吃街上叫賣的“胡餅”這一下使他本就焦躁的心愈發的火冒三丈,也無二話,當即脫下腳上的鞋板,就惡狠狠的打將過去,邊打,口中猶自叱喝道:“沒用的吃貨!你爹都落到那個‘殺星’手底了,你們還想吃這吃那,真是不想讓老子好過了不成!”


    在家裏撒完了氣,眼見天已大亮,實在是不能再拖延後。王華方才拎起衫子,麵色沉重的出門向大通坊行去。隻是走到門口處時,他終究還是忍不住的迴頭凝望了這個殘破的小院許久,眼角竟是在不覺間慢慢濕潤起來,終於,狠狠的咬了咬牙,他頭也不迴的大步向前走去。


    約略花費了小半個時辰,神情黯淡的王華方才來到位於大通坊的甲胄作場。此時,碩大的作場庫房和外麵的天井場院中密密麻麻的都站滿了人。與王華不同的是,這裏的大多數人都是雙鬢斑白、年紀老大。


    作為同是被那個“殺星”點名召來會議之人,這些人此時個個都是心中忐忑不安,所以也就沒有了相互招唿問候的心思,大家也都是點頭示意過後,便自尋個地角蹲下等候茫茫不可知的命運。是以,容納了兩千餘人的場地上此時竟是一片寂靜。


    “華子,咱也不是那些個倒賣軍器的掌固們,你說那殺星把咱們召來幹什麽?”王華旁邊一個瘦骨嶙峋,滿手老繭的工匠低聲向他問道。


    “你沒聽人說嘛!這位工部司員外郎可是有殺人的癮頭,他那‘殺星狀元’的名號早就在京中叫的響亮,咱們又是他點名叫來會議的,這次還能有個好!隻希望菩薩保佑,他能給咱留條生路。”這幾日早被外間傳聞弄的心中惶惶的王華語氣低沉地說道,不期然之間他又想起了那房殘破的小院。心下更是後悔適才走時不該打了老婆孩子,也許該將懷裏僅有的幾文錢給他們買幾個胡餅才是,好歹也是一個念想兒。


    正在那老人唉聲歎氣,王華心思浮動之際,卻聽三聲開鑼道響,隻見兩旅鎧甲鮮亮的禁軍自庫房的後門處緩緩開進,隨即刀出鞘、弩上弦,四麵分開將場院緊緊圍住。隻看這一番森嚴的陣勢,場中的工匠們心中更是驚駭,卻無人敢發一言。鴉雀無聲的等待著本次會議的主角,大唐工部司員外郎崔破到達。


    在這窒息的氣氛中又等了約一柱香的功夫,王華並眾工匠才見自庫房後門處,施施然走進一個年約二旬、著六品官服的官員,麵容俊朗的他想必是身子不好,走路也就顯得有幾分遲緩,尤其是肩臂處更是僵硬著動也不動,這特異的行路姿勢也使這少年官員看來更多了幾分不近人情的生硬。倒是與他的“殺星”名號相得益彰。


    在兩千餘人目不轉睛的注視中。這個催命的閻王緩緩挪動至闊大的高台上,站定後以目光將全場巡視一遍後,隻見他略一揮手。隨即便有一隊十二個滿臉橫肉、身著全套大紅衫子的劊子手入得場中高台,於一側叉腰站定。十二柄頎長掃刀上凜冽的寒光隻映得王華目眩頭暈,一顆心更是如同落入無底深淵一般,不斷的沉下去、沉下去。


    在全場死一般地沉寂和無邊的威壓中,那少年官員依然是一言不發的將手再次輕輕揮動。隻是此次進來的再不是劊子手,而是一十二個青色衣帽的家丁,每人手上都是捧著一個托盤,前邊六張托盤上盛裝的全是去掉封套後的五十兩大銀,一錠錠船形大銀整整齊齊的排列,那燦白的光輝隻讓滿場工匠暫時忘卻了死亡的憂懼。眼神隨之一亮。後麵六張托盤上盛裝地則是顏色絢麗直如天邊雲霞的蜀錦,這種非達官貴人不能享用的織物使工匠們的眼神再次為之一縮。


    這十二名家丁也自上台,於右側站定,與左側的劊子手們將那少年官員左右護住。閃著寒光的長刀、碩大的銀錠、豔麗的蜀錦,這三件性質迥異的事物愈發地使場中王華等諸工匠們愕然不解。


    再次以目光掃視全場後,那少年官員嘴角微微扯出一絲笑意後,朗聲道:“自今日始,京中七十七家器物作場由本官接管,諸位都是各作場中手藝最為嫻熟之匠人。未來的作場管事人員也將由各位之中產生,是以今天將大家請了過來,並無別的目的,就是要告訴諸位本官行事的章程。”說到這裏,那官員微微一笑後,以目光示意身側兩旁抗刀捧盤的人道:“說起來,這章程倒也簡單,不外乎‘賞、罰’二字。自今以後,有勤於任事的,本官不吝金銀布帛之厚賞;但是,若有敢於懈怠公事的,這十二柄長刀便是為爾等所備!”言至此處,那少年官員已是滿臉猙獰,王華更是感覺到有絲絲殺意從他頎長的身形中飄散而出。


    將這幾句話說完,那少年官員更無多語,抬步下行,隻是片刻之間,便已穿過後門消失不見,隻留下高台上的劊子手與家丁們依然整齊而立,用他們手中之物,無聲的詮釋著適才的訓話。


    那少年官員如此急促的離去,隻讓王華等工匠們一個大大的愣神,沒了生死之憂的他們,心中實在是詫異無比。供職作場多年,也曾換過好幾任管事的掌固,那一個上任時不是駢四邸六的說上一番報效朝廷、戮力君王的話語?那裏有如同這位“殺星”這般作為的?刻意避過高台左側閃亮的厚背掃刀,王華的目光緊緊注目於那一堆堆雪白的銀錠和鮮亮的蜀錦上。唐人少用白銀,多以布帛及銅錢交易,是以第一次見到如此大銀的他抑製不住的想道:“有了這些銀子,家裏的房子也就能夠好好修緩一番,準備過冬了。或許還該帶孩子們去兩市上走上一圈才是,孩子他娘也該添幾件新衣衫了……”


    正在眾工匠們心思翩飛之際,隻見那庫房後門處又有一個主事模樣的人物帶著計吏走了進來,那主事幾步跨上高台,高聲道:“托崔大人鴻福。朝廷答應將那幹子掌固們抄沒的家財發還各作場,以為補償爾等曆年積欠的薪銀,隻是用著這些錢財的時候,大家一則別忘了那些個蠢吏的下場;再則也別忘了崔大人的恩情。現在,都排上隊伍,領錢了!!!”


    經過一陣喧鬧,走出甲胄作場的王華第四次按了按自己陡然鼓起來的腰兜,一陣硬硬的感覺傳來。腦海中猶自迷迷糊糊的他才敢相信這一切都是真的,“殺星”不僅沒殺人,反而還補上了這些他從來都不敢指望的積欠薪銀!這巨大的反差使他的腳步也開始深一腳淺一腳起來。


    “胡餅嘍!新鮮熱乎的胡餅嘍!”街邊推車賣餅的老蒼頭聲聲嘶啞的招徠生意聲,喚醒了如同夢遊般的王華。


    第五次按了按自己的腰兜,感覺硬硬的還在,王華頓時將適才所想的一切,全然拋到一邊,憋足了中氣叫道:“兀那賣餅的,給我來兩個……不,是四個胡餅,要新鮮熱乎的!”


    懷揣著四個熱乎乎的胡餅,手提著幾尺剛剛扯下的花布,迴到自家房前的王華輕輕一腳踢開半掩地院門,扯起了嗓子叫道:“大寶、二寶。爹迴來了,快出來吃胡餅……”片刻之後,一連串的笑鬧聲響起,為這個略顯殘破的小院平添了幾分生機。


    午後,略帶些許酒意的王華,毫不遲延的疾步來到位於歸義坊的弩弓作場,跨進作場大門,麵對這個他停留了二十餘年的地方,王華分明感覺到有一種迥異於往日的感覺在心間湧起。


    再向前行幾步繞過照壁,走到自己工房中的王華。眼前出現的是一群黑壓壓地人頭,隻見他這個房中的五百名匠人都整整齊齊的席地而坐,而他們的身側則站有十名全副披掛的禁軍軍士。


    輕手輕腳上前在最後一排坐了,王華低聲向旁側之人問道:“小李子,這是幹什麽?”


    “‘殺星’派人來了,說是讓兄弟們自己推選領頭管事的。”輕輕瞥了一眼站立的禁軍軍士,那個名喚小李子的匠人輕輕說道,隨即,他又看了一眼王華後。湊上說道:“王哥,您這手藝咱整個場子那是沒的比,人緣又好,兄弟們也都服你,若是哥哥你上去了,可別忘了關照小弟我!”


    “我!咱這作場可是有萬把人的!老弟你開什麽玩笑?”王華“哧”的一聲笑道,隻是驀然之間,他又想起了上午那個行事怪異的員外郎大人,一顆心竟然不可遏止的越跳越快起來,那笑聲也就自然的愈來愈低。


    晚上,作場散盡迴到家中的王華一句話也沒說,倒頭就向榻上躺去,隻將正穿針走線的婆娘嚇的夠戧,端起一碗茶水走上前去,迭聲問道:“孩兒他爹,你可怎麽了?”正在得不到迴答的她驚恐欲泣時,才見滿臉通紅,隱有汗珠溢出的王華用醉酒般的語調說道:“孩兒他娘,我成掌固了,那可是管著一萬人的作場掌固呀!”


    “啪!”的一聲脆響,這隻早晨險險避過大劫的土窯碗終於沒能逃脫宿命,跌落地上、片片碎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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