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者既有廣州‘利兼水陸,瑰寶山積’;後者亦有泉、台、溫、福等州皆是‘雲山百越路,市井十洲人。執玉來朝遠,還珠入貢頻。’;然則最值一提者卻是‘多富商大賈,珠翠珍怪之產’的淮南道揚州,此地乃淮揚右都,東南奧壤,包淮海之形勝,當吳越之要衝。以其入海甚近,更是海上貿易之冠,外邦僑商多有,甚或曾經發生過‘僑寄衣冠’與本地商賈侵占行道大造市肆而大打出手之事,臣觀地方官吏奏報,此地商賈依仗海外貿易而成豪富者所在多有,甚或有於宅中日燃香料達百斤者,海上獲利之富由此可見一斑。隻是曆來朝廷於此等富庶所在隻置有貢獻宮中海外奇珍的‘市舶使’,並不曾將諸地統一管理,專征海稅。是以其利皆歸於地方,而朝廷所得甚少。若陛下能行臣之所奏,置一幹練大員於此,作養海外貿易,善待胡商,僅稅賦一項,初始之年入當在一百五十萬貫,倘若更能組建船隊與海外諸國貿易,則其利必得倍之。再加臣之所奏於天下開征‘茶稅’,此數項收入所得,不僅可一舉緩解太府庫中窘境,更足以支撐平定四鎮之戰,如此不加苛稅於民,而得富國之策,微臣請陛下早日大行天下,如此我大唐中興則指日可待。”續接前言將東南沿海諸道州的情形略加敘述之後,崔破再次請行海稅及貿易諸事。


    “依卿家所言,僅行你奏章中所列數策,朝廷便可歲入多增四百萬貫?”手指扣擊身側幾案良久,李適目光灼灼的盯住崔破問道。


    “正是,微臣願立軍令狀!”崔破不曾有半分猶豫,肯定答道。他自知中國曆史上的第一次開征茶稅,便是在距此數年之後的德宗貞元四年,僅此一項第一年便為朝廷帶迴三百餘萬貫的收入。而這四百萬貫收入實在是最低的保守估計,在此等背景之下。是以他敢豪言要立軍令狀。


    看著崔破那張自信滿滿的臉,長期為軍力、錢糧不足而苦惱不已的李適也是心下大動,重重的扣擊幾案數下之後,終究是忍不住地起身繞亭而走,背負於後的雙手尤自於不覺之間顫動不已。


    直過了大約半柱香的功夫,重新安坐的李適揮手譴去所有周遭侍侯的宦官、宮娥後,看向崔破開言說道:“海稅及貿易之事既能有如此巨利,地方道州必然不肯輕易退讓。將之拱手讓出,朝廷若是強行此策,地方諸道必定合力抗拒,如此以來隻怕又有四鎮故事重演。而江淮諸道如今實是朝廷糧草、稅賦之源,更牢牢控製住運河漕運,此地一旦大變,長安立有乏糧之虞,如此情形又當如何應手,崔卿可曾細思之?”


    自日間於族伯府中折迴,崔破半日冥思苦想的便是如何解決江淮諸道地方藩鎮抗拒之事。由於此番涉及利益巨大。足以激起地方藩鎮抗拒之心,此事解決不好,則他此前所奏之事斷難實行。必成泡影。


    沉吟良久將心中思慮之策理個清楚之後,崔破抬頭注目身著單絲羅繡龍常服的皇帝緩緩說道:“若然如此,臣之所奏除開征‘茶稅’外,其餘竟可緩行,陛下正益趁此時機,以數年之功,徹底變革我朝節度使控權過大,其勢難製之弊。”


    若說適才那一番“四百萬貫”的話語已是讓李適心襟搖動不已,那麽崔破這幾句話就更是如同晴天霹靂一般隻震地他驀然驚立,目光淩厲的看向眼前這個少年。口鼻之間的喘息之聲也愈發粗重。


    見到李適這一番急切的神態,崔破心下也是一凜,他將要所言雖是自覺勢在必行,然則一旦開始,究竟後果如何,亦是實難預料。成則固然是一舉可平藩鎮禍亂之源;但若是敗了,隻怕大唐想要維持現狀亦不可得,若果真是輝輝大唐亡於己手……想到這裏的崔破實在是已經不敢再向下思慮。


    心頭直如有千斤巨石重壓的崔破此時也再顧不得君前失儀,本是恭謹而立的身子緩緩坐於身後石欄。端起身前幾上茶盞,一鼓作氣的“汩汩。”牛飲而盡之後,方才猛然抬頭對視李適的眼眸沉聲說道:“國朝自玄宗天寶元年設置十節度以來,實是已然埋下安史禍亂及如今藩鎮跋扈之根源。一地之節度既已總掌地方政、軍,安史亂後更是有了征稅之權,如此形勢,倘若其人一生異心,朝廷除派大軍征伐之外,竟是無法可製。地方藩鎮如此強勢,則中央朝廷必然積弱。如此弊端不革,臣恐四鎮之後更有四鎮,終究是國基難安。”


    李適竟似是全然不見崔破的失儀一般,隻用一雙厲芒閃動地眼眸緊緊盯住對麵地少年,這一番正撓中他心頭關節處的話語更是讓登基未久、渴望大治的皇帝陛下心動不已,追問道:“依崔卿家之意又當如何行這變革之策?”


    “徹裁地方節度,行諸權分治之策實屬必行。”崔破不假思索道:“先行裁撤地方節度,於地方各道重設經略、觀察使、道州將軍等職。諸人分司軍、政、刑名等權,文臣不問武事,武將絕不插手地方民政;隨即朝廷當一力收迴征稅之權,地方所得必至京師太府庫,地方但有所用,由朝廷審核之後再行調撥。如此,文臣無兵、武將無糧,地方無錢。縱使有狼子野心之輩想要作亂,則京中一紙傳檄可定。如此遏止地方而強中央,方可使我大唐萬世根基、永垂不朽。”


    “此事早有臣子上折言說,雖無崔卿家思慮周詳,但情理卻是相同,隻是……”言至此處,李適話音一頓,想來是憶起了當日朝臣勸阻之語。


    察言觀色之下,崔破已是大略知其為難之處,乃跟上一句奏道:“彼時不能行之策,此時卻未必就不能行。前時天下戰亂剛平,朝廷精銳又被困於西地八鎮以為防禦吐蕃亂我中原,大臣們直恐強行此策招致地方叛亂而天下靡亂,本是謀國老成之策;然則時移事異,此策於今時今日實是已至可行之時。”


    “崔卿講來!”


    “現時,吐蕃困於黑衣大食。決然無力東侵。朝廷由此可隨時調出十餘萬精銳神策軍以為機動。有此強悍軍力保證,陛下大可於淮南、江南東西、嶺南四道之地先行推動削平地方節度使之策。這四道之地不曾遭遇安史禍亂,地方安定,軍力積弱。縱然軍力最為強盛地江南西道也不過擁兵四萬眾,而戰力更是不足與神策諸軍同日而語。四道之地各譴三萬神策將士駐紮監控,地方節度縱有異心,也必然頃刻可平。待此四鎮革新完畢,陛下再行向劍南、山南東西諸道推進。如此循序漸進之下,曆時數年必能將南方諸道盡數牢牢控製於朝廷直管之下。介時挾此威勢橫掃北地,則四鎮頃刻可平,我大唐之中興實屬指日可待,微臣懇請陛下三思臣之所奏,準予實行。”


    “以神策軍為後盾,於四道之地先行,而後逐步推進。”李適在心中默思良久,愈覺此事可行,不免大是意動。正欲開言說話。驀然想起四鎮之事,乃話鋒一轉問道:“倘若四鎮叛軍趁朕革除四道節度之時,借機做亂又當如何?”


    “四鎮地狹人稀。是以諸叛軍隻有據地稱王、割據一方之意,並無爭霸天下之心。彼輩每每節度更替雖是自立,然則必求朝廷明文詔書以正名分便是明證;再則朝廷德柞未衰,民心未失,四鎮縱然作亂也必然難以危機我朝根本,隻要南方事成,縱使北地河東靡亂,也是值得的。


    況且四鎮之間也非是鐵板一塊,隻因為抗擊朝廷方才同氣連枝,此番朝廷注目南方。他們外部壓力既除,未必就能再如既往一般。當此之時,正是朝廷借機行分化之策之時,諸般牽製手段用上,且不說四鎮未必就能出兵;便是出兵,為害也必定不會太烈。當此之時,這些個代價朝廷必須要付,也還是能付得起的。而且長久觀之,便是朝廷因此付出代價。也是值得的。舍得舍得,不舍那裏更會有得!”


    至此,崔破已將心中所想全數道出,閉言看著眼前這位執掌天下數萬裏山河的君王。


    手指急促扣擊身側幾案,麵色肅穆的李適無視身前滿臉渴望之色的少年,竟是一言不發。良久之後,直到天色漸晚,夜幕低垂。李適昂然起身,邁步向亭下走去,直到已然行至亭前最後一階時,方才對滿臉愕然之色的崔破淡淡留下一句:“且將今日所奏細細擬上一個章程,三日後,自會有中官傳召,介時你再來見駕。於此之前,若有一絲風聲泄露,朕必取你性命。”不轉身地說完此話,皇帝陛下當即徑自遠去,隻是心中起伏難平的他步伐又快又急,直使一幹隨行人員急追不迭。


    目送皇帝陛下遠去,心中期望大生的崔破又默然靜立半晌之後,方才轉身出宮城迴府而去。


    迴到府中,崔破與等候的家中眾人用過晚膳畢,與母親及菁若等人再閑話了幾句,便起身欲往書房靜心思量適才所奏之事。隻是待他剛剛,走出偏廳,便見不久前升任府中管家的老郭頭正於門外等候。


    “姑爺,您當日命人買下的奴才奚尚已經然安頓好家中諸事,來府聽候差遣,隻因此人乃是公子特意買入,老奴不知當如何安置才好……”這老郭頭猶自喃喃而言,早為崔破插言接道:“你將他帶來我書房相見。”見老郭頭轉身欲去,乃又接上一句吩咐道:“順便也將郭七叫來。”


    端坐書房之中的崔破剛剛端起由菁若妙手煎出的名茶,卻見當日委靡癲狂不堪地奚尚已在老郭頭的引領下入得書房而來,此時經洗浴、修麵之後的他頗有幾分儒雅之氣,隻是這種氣息與他身上地那一身家丁服飾相襯,反倒是有了幾分滑稽之意。


    那奚尚一見端坐於胡凳之上的崔破,不待開言已是搶上前來,納頭拜倒,“蓬蓬蓬”三個急拜之後開言說道:“多謝大人全我老少家小之大恩,小人自今日始,必定結草銜環以報。”原來自奚尚被抓,其家人也是頗受連累,不僅要忍受作場小吏欺壓,家中浮財更是被抄沒一空,以至於一大家人竟是衣食難繼,若非崔破介入急時,恐真有難以預料之事發生。待奚尚三日後脫卻拘管,迴轉家中見到新衣美食的親眷,再聽到他們訴說前事,心下對那位將之買入的少年大人更增三分感激之意,是故才有此時之舉。


    待其三拜已畢,自胡凳上起身的崔破伸出手去將他攙扶而起,置於旁側座中後,緩緩道:“某不要你結草銜環,也不要你赴湯蹈火,隻要你能造出大異於今時之好墨,也就夠了。今晚過後你便迴家收拾一下,明日就準備動身起程吧!至於你在京中親眷,本官定然保證他們生活安定富庶,你也不必有後顧之憂。”


    他這一番話卻是說得滿心激動的奚尚一頭霧水,愕然開言問道:“大人要讓小的到那裏去?”


    正欲答話地崔破見書房門口處人影一閃,卻是郭七奉命到了,當即上前拍了一下他地臂膀,扭頭對奚尚哈哈一笑說道:“這位就是本府八衛之中的老七,為人精明勇武,也正是此次陪你前往徽州之人,以後還要多加親近才是。”


    “徽州,去徽州做什麽。”聞言一愣的奚尚脫口而出道,那郭七也是一頭霧水地看著自己這位孫姑爺,隻是他素來性情沉穩,到並不急著開言發問。


    崔破並不迴答,隻是微笑看著奚尚,隻是瞬息之間,這個有名的製墨工匠依然明白了主人的意思,心中狂跳之下,語帶顫音問道:“莫非大人是讓我前往徽州製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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