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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十六章


    承著康昆侖、李慕年這良好先聲,隨後而發的各式舞歌曲盡其妙,隻讓來客大歎此行不虛,眾翰林們皆是盡數將平生最得意的大作悉數奉出,這首首新聲,再雜配以宮中梨園教坊的精妙演繹,端的是讓人目眩神迷、狂唿過癮。


    其間又有曹善才一改往日和煦之風,親自操作琵琶演奏了一首當日崔破為郭老令公賀壽的曲詞,而與他同台的卻是公孫劍舞的兩傳弟子,這個剛健絕豔的女子,此番再不是當日崔翰林在郭府見到的那般模樣。有如此國手為之配樂,又是這等剛雄豪鍵的曲子,這個一身勁裝紅衣打扮的舞伎,直將劍舞之妙發揮的可謂是淋漓盡致,兩柄細劍有如分花蝴蝶般閃耀全場;又如東海鬧龍般至動至剛。一時間,引得采聲如海,掌聲如潮。便是李適看到緊要處,也忍不住的陡然站起,擊掌稱頌不絕。隻讓崔破心下暗自慶幸早將滌詩安頓了下去,否則還不知道他此番見了如此情景後,又將做出什麽樣令人匪夷所思的“惡”行來。


    輕歌曼舞聲中,光陰寸寸流逝,眼見天際玉兔漸升漸高,意興正酣的天子陛下忽聞身後崔破小聲道:“陛下,微臣暫請告退,請恕不恭之罪”,其時李適正為台上新聲所吸引,遂也不在意的揮揮手,任其自去。


    寒山吹笛喚春歸,遷客相看淚滿衣。洞庭一夜無窮雁,不待天明盡北飛。


    隨著這曲李益創製的新聲《春夜聞笛》結束,滿堂佳客複又飲酒呷茶,靜候下一曲的到來。


    眼見眾人剛剛品得兩口茶酒醇香,又是三聲雲板輕擊,滿樓一百二十盞巨型宮燈應聲熄滅。眾佳客驚唿方起,卻聽得連串推拉門窗之聲,隨即,縷縷春夜的寂風伴隨著一片清冷的月輝灑入樓中而來。在經過適才個多時辰的華麗歌舞之後,這一縷涼風及朦朧月色所透出的孤寂清涼之意,直如山間寒泉一般,使人心扉如遭水洗,分外空明。


    李適攜著韋妃,應手推開左側梅花絹布做飾的素窗,抬首看著那月半之時正盈光圓滿的一輪皓月,愈看愈久,胸腔中那一縷情思飄飄蕩蕩間就離了身子,再沒個安置處。自記事以來便苦苦追求的的盛世清平、威加海內,以及適才剛剛經曆的曼妙歌舞都如同前生幻境般,悠遊離去,似真似幻起來。一時間,這個素來剛愎果敢的大唐天子吃此情此景一激,竟是於不覺間陡然落入了莊生迷蝶的夢境,幻耶!實耶!真耶!假耶?


    將李適喚醒的是樓中高台處驀然亮起的四盞淡黃宮燈,設置於四角的精致燈盞散發出朦朧而又溫暖的柔光,襯著那月、那風,使這朦朧中的輕歌曼舞樓愈發象一個迷夢般的存在。


    在淡淡的燈光夜色中,卻有兩人循著那高台的階梯緩緩拾級而上,前行一人是身著淡藍七褶間裙,外罩輕紗的曼妙女子,因光影黯淡,是以也無能細賞其容色;而隨後的那素白儒衫士子手執一管通體碧綠的尺八長蕭相隨,看其頎長而灑然的身影,分明極是年輕無疑。


    “這豈不是崔卿家?”細細端詳了那後行的白衣身影許久,李適詫異看向霍仙鳴,用略帶疑惑的語聲問道。


    “老奴看著也象,隻是崔大人怎麽……”霍公公再一定睛細看後,遲疑言道。


    因燈色極是晦暗,上的高台站定的二人,在看客眼中便如同兩道活動的剪影一般,正當眾人茫然不知此舉是為何意之時,卻驀聞一聲低沉的吟蕭,曆春風夜月透耳而來。這蕭聲似斷似連的演奏著一曲眾人極為陌生的新調,其哀婉消魂處,直使人心下漣漪難已。


    這低沉的前奏約持續了約半盞茶的功夫,正在樓中人不堪這淒清之時,卻聽一個磁性沙啞的女聲低低起歌道:“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


    “關盼盼,這定然是平康坊逸仙居的關盼盼!”隨著這一聲獨特的女音即起,頓時引來樓中許多章台老客的夷然驚歎,此女本是有唐一朝堪與薛濤薛校書比肩的名妓,以無雙豔色及玲瓏慧黠力壓群芳,穩居長安“神女”頭名。尤為人稱道的是此女用情極真,其人後與一張姓士子結為秦晉之好,洗盡鉛華後退隱長安城郊“燕子樓”,未及二載,張郎一病先去,這關盼盼深感其情,竟是十年不曾下樓一步,鬱鬱而終。斯人斯行隻使後世無數文人士子們感懷不已,元和間,名詩人白居易白樂天曾親遊已顯破敗的燕子樓,並賦長詩以紀之,更在詩之序文中對此一奇女子大加稱賞,遂使其人其事愈發名傳天下、千載不絕。


    當其時也,關盼盼出道不過兩載,雖已名顯長安,然則也正是由於這沙啞的語調不夠清麗,而素為五陵少年詬病,不成想今晚這一曲高歌,竟能有如此獨特攝人的韻味,又如何不讓這些章台慣客們吃驚。


    高台中長蕭伴音的崔破,卻是全然不聞這樓中的喧嘩之聲,此時,他全部的精神、滿腔的情思都已沉入了這一曲《枉凝眉》之中,為使“明月幾時有”的曲詞適合此樂演唱,翰林承旨大人也不知拈斷了多少莖須,為之添加襯字虛詞,此番兩者相合而來,果然是珠聯璧合、水乳交融。


    這《枉凝眉》一曲本是崔破後世最愛,曲調中的那一份薄怨、惋惜與無奈直與蘇軾的這一首《水調歌頭》有異曲同工之妙。樓中人雖早聞此詞,然則卻都是配以《清平樂》的曲牌而來,此番再換新調的重新演繹,凝神聽去,大覺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


    李適斜靠著素窗,輕挽著韋妃的纖手,心中感悟著那似流水滑過泉石一般的蕭曲,耳畔傳來“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的淺迴低唱,直覺諸般家國興亡、朝事紛爭之歎紛至遝來,及至再到得“但願人長久、千裏共嬋娟”兩句,更覺適才所思實當如雲淡風輕一般不足掛懷,唯有立於身側的眼前人兒,才是那疲倦身心永恆的居所,不覺之間,他已是將手中那一團滑膩越握越緊。


    似春風梳柳,又似夜雨潤花,淡淡的曲調、淡淡的情懷,複又淡淡的流過,樓中人全然沉浸其中,竟是茫然不知這蕭、這歌是於何時結束。直到百二盞宮燈重又大放光華,李適才從這無限的輕愁中醒過神來,抬手之間,悄然拭去眼角的淺淺濕意後,低頭向不知何時偎入懷中,正作泫然輕泣的麗人道:“興已盡,詞已窮,愛妃,我們且迴宮去!”一言即畢,他亦不再等崔破前來,便攜著韋妃循別道出樓迴宮而去。


    至此,輕歌曼舞樓於一夜之間聲名大震於長安,其別致的造型、絢麗的燈火、精妙的曲舞新詞,都對那些或真風雅、或附庸風雅的達官巨宦、王孫騷客們產生了巨大的吸引力。而它那同樣令人咋舌的一應花消,遂也成為素好逞富鬥雄的豪客們比拚意氣所在,總之,此一長安新近竄起的名樓,最好的貫徹了翰林承旨大人:“即要對的,更要貴的!”這一經營宗旨,在夜夜笙歌的同時,為翰林苑賺迴大票銀錢,隻將那些素來孤寒慣了的窮翰林們看的喜笑顏開,詩興有如滔滔江水連綿不絕;又如黃河泛濫般一發而不可收拾!


    而崔破在無意間得了個“詞曲雙絕”的名號後,更是借著這來錢滾滾的巧思,使翰林苑那批素來眼睛高高的才子們自動忽略了他那淺薄的資曆,真正接受了他翰林承旨的身份。


    第二日,昨夜興盡而返的天子李適意興勃勃的手書“輕歌曼舞樓”匾額賜下,崔破也借著這個由頭,於京城太白居大宴同僚,席間觥籌交錯,端的是熱鬧非凡,更有許多興致勃勃的翰林才子文思大展,即席賦詩,計其總數共得六十二首,遂於月後結集付印,取名曰《輕歌曼舞集》,由於與宴賦詩諸人皆是一時之選,此集又得太子少師顏清臣大人親自謄錄,是以彌足珍貴,誠可謂貞元元年間詩壇一大盛事。


    第五日,前門下侍郎張鎰案審定,雖免其“陰私不軌”的大逆之罪,卻以“飛橫跋扈、慢君離臣”八字落卷,最終禁宮內一紙詔書飭下,前東台魁首被遠貶為江南西道朗州刺史。這朗州於有唐一朝素與道、永、柳三州並稱,最是孤貧,也正緣於此,遂也成為安置謫官之佳地,至於張東台接旨後的心情如何,諸位看官自能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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