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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十四章


    “小的聽諸葛高說那徽州鬆樹‘色澤肥膩,質地厚重’因此小人就想去看一看,目前本作場所製之墨因選用的鬆樹質地輕散,是故墨色並不瀏亮,若是真有這等好鬆樹,小人定能造出一等好墨來!”這個名喚奚尚的漢子因是心中驚恐,是以迴話時略顯語無倫次,然則一說道製墨,他那本是黯淡的眼神竟是在那一瞬間又迸發出耀眼的光澤。


    “定然是他無疑”見到他雖是身險囹圄,然猶自對製墨念念不忘,崔破心中已是斷定此人定然便是在製墨史上進行了重大變革的奚氏族人。奚家製墨世家,曆代人才輩出,尤其是自晚唐奚廷矽橫空出世,長居徽州製出光澤美色、堅固如玉、入水三年不壞的“廷矽墨”後,便為後世之製墨確立了千古不移的“易水規範”,這奚廷矽更被召入宮中,禦賜其國姓為李,其時之風光堪稱一時無兩。


    確定是他,崔破心中頓時急速轉動,思慮著此事將如何處置才是妥帖,見他寒著臉一言不發,那掌固固然是一言不發,地上拜伏的奚尚更是大氣也不敢喘的緊緊盯住眼前這個能夠決定他命遠的少年官員。


    “你既是隸籍於作場,而又敢擅自逃離,此事斷然不能不加處置”沉吟良久,崔破方才緩緩開言說道。隻是隨著他這一言即出,本是屏聲靜氣的奚尚立時又是號啕大哭,一旦流配三千裏,隻怕是他此生再難生入長安了。


    “作場將你出籍那是一定的了,否則何以正肅法紀?隻是念在你這一身好手藝糟蹋了實在可惜,本官自會以本司名義呈文官衙,將你轉為官奴作罷!現在倒是有兩條路讓你選,或者以官奴身份仍然來這作場幹活,或者本官就出資將你買了過來,到我府中製墨。何去何從,你就自己選吧!”隻待奚尚號啕了半晌,已是聲音嘶啞再也叫不出話來之後,崔破方才滿臉憐憫之色的如此說道。


    奚尚聞言精神一振,即而複又傻傻的呆住不動,心中真個是五味雜陳。見他如此,那一側站立的掌固隻急的給他連打眼色,似他這般若是被轉為官奴,除了每日一點活命的糧食外再無半點薪銀發放,一家人還不都得喝西北風去?難得這位大人能賞識他的手藝,雖則成為他家私奴後名聲是不好聽,但總比流配和做官奴要好吧!


    再沉吟了片刻,終於清醒過來的奚尚對著崔破三拜於地道:“小的願意投身大人門下”


    雖然早知結果必然如此,但直到他口中答出這番話來,崔破心中方才是一塊大石落地,麵上神情淡淡的說了一句:“既如此,便再委屈你在此地呆上三日,介時自然會有人來領你到我府上,你家中本官也會派人前去照應,且放心吧!”說完,又扭頭對身側那掌固說了聲:“好生照看著”,便轉身出這作場而去。


    出得作場,眼見天已近午,崔破遂也無意再迴工部司衙門,譴了計吏王貴自去後,乃一撥馬頭迴府而去。


    用過午膳,崔破於書房中繞室良久,終於按捺不住的扔掉手中書卷,拔腳向後院行去,耳旁聽著將臨科試的孟郊與馮楠清朗的誦書聲,一把推開李清臣獨居精舍的大門,對著正於樹下烹茶的中年男子脫口問道:“朝中顯貴多有,依先生之才,必能為之所用,又為何會來尋我?還請實言相告才是!”


    隻看那李清臣對崔破的破門而入殊無驚訝之色,似是早已料到他會如此一般,也似是全然洞徹這位崔公子既想用他卻又心中疑惑難除一般,本於樹下悠閑而坐的他聞言,緩緩起身肅容說道:“朝中顯貴固然多有,然則謀士亦多。仆雖無能,但若要與這些蠅蠅苟苟之徒行爭媚邀寵之事,尚不屑為之;再則,仆之行事,受不得半點羈絆,觀公子晉州練軍,能將新軍諸事盡皆托與一白身高崇文,始知你我實有相得之緣;最後確是公子當斷則斷的作風甚合仆意,遂乃借孟兄引薦,毛遂自薦於公子門下。如此,公子可滿意了嗎?”


    將灼灼目光細細凝視李清臣許久,崔破展顏一笑,發聲開言道:“先生如此國士來投,卻是我小人之心了。自此之後,多有仰仗先生絕妙才智之處,尚請不吝賜教才是!”一言即畢,更行了三個長揖延請之禮,那李清臣微微一笑,亦是坦然受之。


    見禮畢,二人於樹下坐定,崔破見李清臣布茶依然行的是庵茶之法,乃哈哈一笑道:“先生如此國士卻棲於我這簡陋之門,心下實是大歡喜,破無以為報,但以香茶一盞敬謝先生如何!”說完起身至院門處譴了侍侯的仆人往自己書房中取過煎茶之器物。


    不一時,諸物送到,因得一國士而心下大悅的崔破乃靜下心去煎出幾盞絕妙好茶,雖無好水相佐而少有遺憾,但是隻看那色作金碧的茶湯和淡淡含而不露的茶香,也足以使素來愛茶的李清臣麵露驚喜之色了。


    舉盞一品,那李清臣微微一愣,稍頃之後,方才滿臉陶醉之色道:“得如此香茗一盞,仆之所來可謂不虛了!”


    靜默無聲中將盞茶飲盡,李清臣略帶不舍的將手中薄胎成幾欲透明的越州瓷碗置於幾上道:“仆近日欲往嶺南一行,卻不知公子意下如何?”


    “哦!先生上京也不過數日功夫,為何便要匆匆而去,況且嶺南乃蠻荒小道,瘴癘之氣多有,先生長年居於北地,乍然前去實在是太過於危險了些。愚竊以為不可,先生當三思才是。”聞言,崔破也將手中茶盞放下,詫異看向李清臣問道。


    “仆觀朝廷行政,於四鎮之戰長不過兩載必然爆發,短則實難意料,而嶺南山高路遙,來去往返更須半載功夫,若不趁著此時前去,恐以後再難脫身了,至於這瘴癘嘛!我自有藥足可解之,公子但請放心便是”聽崔破所言,李清臣心下微有感動,然則他本是心辣之人,是以麵上更無半絲顯現,隻淡淡說道。


    沉吟了片刻,崔破方才又開言問道:“先生此去是為馮若芳之事嗎?”


    “這馮若芳資材雄厚,又是雄霸海上,於公子而言近可支應晉州新軍,遠則可為退身餘地,實在是絕妙助力,放之可惜了!”


    “如此先生還請一路保重,介時,我自有幾件小物附增,以為助力”知道斷難扭轉其心意,崔破遂也不再惺惺作態,強意挽留。


    “現時朝中新皇繼位,雖有大變朝綱之心,然為先穩朝廷,於短期之內當無大變,有老令公及中書令大人在,公子隻須謹言慎行,安危自可無虞。仆一待事成,當即便迴”李清臣緩緩舉過第二盞茶來對崔破一邀飲後淡淡說道。


    “那馮若芳嘯聚近千,又是縱橫海上數十年,勢大難製,先生當要小心自身安危才是”崔破不無憂色說道。


    聞言,李清臣微微一笑,手向西側一指道:“公子莫非忘了府中所居的馮公子了嗎?”一句話隻說得崔破愕然無言。


    再稍坐片刻,見天時不早,崔破乃起身一笑道:“既然領了朝廷的俸祿,也就不能不前去點卯應是了,先生暫莫心急,改日待我為先生設酒餞行後,再走不遲”說完便轉身施施然而去,那李清臣固然是端坐不動,而崔破也絲毫不以為意。


    來到工部司,先著人呈文萬年縣衙辦妥奚尚之事,隨後依然由那計吏領著往各處作場巡視,崔破越看也越是吃驚,隻他今日草草走過的作場之中僅工匠已達兩萬餘人,而涉及的製造器物門類更是無所不包,隻緣事權三分,各自為戰,管理不善加之諸工匠又是隸籍於此,久之成疲,是故效率低下,若是能盡革其弊,雖數倍之利亦可輕易得之。


    當晚迴到府中,用過晚膳之後,崔破便一頭紮進書房,一則擬定請行海稅及貿易表,再則便是細細籌劃京中作場合並改良之事,直到月出東天,方才至菁若房中安歇不提。


    隨後數日,崔破便是終日奔走於長安城內外各處作場,便是連離城數十裏,專司營造撞車、塞門刀車、狼牙拍等大型守城器械的作場也是一個不落,更細細翻閱了諸般文字記載之資料,終於對其所轄之事有了全麵之了解,關於其大增實效的改良之法也於心中漸次成形。


    這日起身往工部司衙門安排好手下諸人應辦事物後,懷揣《請行海稅及貿易之事表》的崔破悠悠往皇城右前側的門下省官署而來。


    此前數日崔破曾來此地點過卯,也拜見過一應官員,雖則門下侍郎張鎰對其甚是冷淡,然則另一位侍郎侯希逸卻對其很是和善,所以在此地的日子倒也並不十分難過,更為意外之事卻是他與此地竟然遇到了一位故人,便是去年來京時曾與孟郊一起前去拜望過的世家子弟韋應物,其人現已調入門下省任職給事中,竟是與崔破成為同儕,倒也是一份難得的機緣所在。


    來到給事中們處理公事所在,韋應物等四人早已到省處理公事,崔破剛剛與之見禮,便聽韋應物一笑說道:“崔大人可是皇上欽定的門下省給事中幫辦,緣何總是來去匆匆?你這可是典型的幫而不辦了,小心隔壁禦史台的老爺們知道了,參你一本‘違旨欺君’之罪。”


    不待崔破迴話解說,卻聽另一位姓魯的給事中接話道:“這就是你老韋有所不知了,咱們這位崔老弟半月以來可是日日奔走於京城各處作場,隻將他那些手下個個都累的叫苦不迭,如此作為難道還算不得‘勤勞王事’?若真有那個不帶眼的禦史一本參了上去,且不說崔老弟,便是工部司一幹小吏恐也不能饒他”


    見崔破滿臉詫異之色的看著自己,那魯給事中哈哈一笑道:“崔老弟莫疑,隻因你手下那個名喚王成的書令吏本是老哥我的妻弟,是以得知,可憐他新婚不過一月,便被老弟使喚的四處亂轉,他那新媳婦兒也不知為此事來我家哭過幾次,此番正好給老弟求求情,每日將他早些放歸則個?”


    他這一通話又惹得其他三人一陣大笑,紛紛都說這老魯不地道,走門子都走到官衙來了,又說崔老弟斷然不能輕易答應,好歹也要到平安坊擺上一席才行,也讓眾人來個雨露均沾才是。


    崔破麵上隨著笑了幾句,心下卻是責怪自己太過於疏忽大意了,對著那魯給事中微一點頭應承之後,五人又笑鬧了幾句後便又埋首於一堆各地呈來的奏章中去了。


    崔破依樣學樣的將幾上奏折一一瀏覽,於避諱、字句方麵先行審定,更依據事情緩急、呈奏人品職高低分好等級,寫上節略,直待介時收攏一起往侍郎處呈送。


    將手邊幾份奏章處理完畢後,崔破乃將懷中那份《請行海稅及貿易之事表》掏出再細細審定一遍後,乃起身將之送往韋應物書案處。


    韋應物略帶詫異之色的將奏章接過,展開看了看題頭和署名,便會意一笑道:“崔大人放心便是!”


    拍了拍他的臂膀,崔破迴轉自己幾案,又自曆年存檔的奏章中借出幾位名臣的折子細心學習揣摩,如此直到皇城各部散衙的鍾聲響起,見自己的奏章也一並被送到侍郎處,方才與四人作別策馬迴府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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