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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十章


    吃過午飯,因老夫人執意不去,崔破乃喚過老郭頭駕了一輛軒車,坐了菁若、弱衣等人,自與孟郊等三人策馬陪伴著往天門街而去。


    說笑之間,崔破一行已是來到殖業坊前,距離天門街也就隻有一坊之地,隻是一到此地便是再想前行一步也極是艱難,路邊兩側停著的都是密密匝匝的馬車,更有無數人或步行或策馬拚命向前擁去,看來這兩位琵琶國手的校藝吸引的並不僅僅隻有他們幾人而已。


    “怎麽這麽多人?”看著眼前一片黑壓壓的人頭,崔破愕然皺眉說道。


    “一聽善才彈柔媚,人生不合出京城”孟郊哈哈一笑後接話說道:“這曹善才可是長安名人,其父曹保保當年便是以絕妙琵琶得入翰林供奉,傳到他的手上更是青出於藍,有‘若風雨不事扣弦’之稱,這樣的人物平日裏除了當今天子及權門顯宦外有幾人能聽到他們的演奏?此番得了機會大家還不都一窩蜂的湧來?這人自然也就多了”


    “孟大哥說的是!小弟雖是僻處嶺南,但也曾聽到過這曹善才的大名,人稱其演奏琵琶為‘玉都殊音’便是十才子之首的錢夫子也曾作詩讚過他的”接話的卻是同行而來的馮楠,一句說完也不待眾人催促,便徑直將那詩給念誦出來:“撥撥弦弦意不同,胡啼蕃語兩玲瓏。誰能截得善才手,插向重蓮衣袖中”


    這一番說話隻讓素未謀其麵的眾人更是心中大動,崔破遂對車轅上坐著的滌詩吩咐道:“你且去內裏看看,還有位子沒有”


    滌詩自小便是在這長安城中各坊之間活動,今日一看到如此熱鬧場麵早就心癢難熬,此時一聞聽公子吩咐當即跳下馬車如遊魚一般滑進人群而去。


    眾人自在這邊說笑著駐馬等候,忽聽吱呀一聲,又是一輛軒車急停在菁若所乘的馬車旁,崔破循聲扭頭一瞥之間,心中驚歎道:“怎麽現在就有非洲人到了長安!”


    原來隨著這輛馬車停下,一個肌膚黎黑、毛發卷曲的漢子跳下了馬車,其形容絕不類唐人,看來極是怪異。


    “哈哈,崔大哥少見多怪了,這乃是昆侖奴,長於水性,南方之地所在多有,長安嘛!想來也應不在少數”同樣聞聲扭頭過去觀看的馮楠轉眼間見到崔破臉上的驚詫之色,乃一笑解釋道。


    崔破還待再問,卻見適才進去的滌詩頂著一腦門子的汗左擠右扭的又從人群中滑了出來,也不及擦汗便道:“公子,那內裏距‘鬥聲樂’高台極近的地方有一座酒樓上倒是還有座頭,隻是要價太高了些”


    “那酒家占了個好位子,這時候也正該是他們大賺一筆的時候,不足為奇,咱們這就進去吧!”對此事倒是極能理解的崔破淡淡說了一句,招唿了孟郊等人將馬交與老郭頭看管,自從車中扶下菁若兩人往內行去,所幸唐人風氣開放,並沒有什麽女子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閨門儀範,倒也省去了不少遮掩功夫。


    由孟郊頭前開路,眾人費了好大一番功夫從人群中擠出一條道路來到滌詩所言及的酒樓之前,又每人交了五百文座頭錢,方才在一個小二哥的帶領下上樓而來。


    此時這酒樓之上有著數十近百個座頭的雅間早已經是座無虛席,四周雕花的木格窗戶俱都是大大開啟,清晰可見下方一個錦繡纏繞的高台,想必那就是教藝之所了。


    “崔大人,幸會幸會了!”剛剛坐定點好茶飲,就聽見一聲發音略顯怪異的寒暄聲自背後傳來,崔破扭頭過去,見到的卻是近年餘未見,與自己同榜並擔當“探花使”的新羅賓貢生金雲卿。他的座頭隻與崔破隔了一個幾位,同坐的尚有一個眉目間極是倔強的漢子。


    “金年兄幸會幸會了,這位是?”崔破也是一笑起身道,說話之間已是到了他那席位之中,以目光示意那漢子道。


    “噢!這位乃是羅儀兄,現供職於禦史台中,任監察禦史一職”金雲卿見那羅儀也隻是起身拱手一禮,卻並不說話,素知其脾性的他也隻能心底苦笑一聲,代為解釋道。


    禦史台本是負責掌持邦國刑憲典章、肅正朝廷,彈劾官吏不法,勘定刑獄的所在。而正八品上階的監察禦史則是負責分察巡按郡縣。一看到這羅儀的模樣、做派,崔破心下難免說上一句:“此人倒真是有個作禦史的風儀”遂也拱手一禮道:“羅大人幸會”


    三人坐定之後,那金雲卿展開如簧巧舌直將崔破好一番恭維,聽的他心下莫名其妙,他與這金雲卿也隻是一麵之識,又是年餘未見,本來斷無如此親密的道理,麵上固然是含笑而聽,心中不免細思他的用意,而那羅儀卻是麵無表情的陪座靜聽,偶爾臉上更是露出絲絲厭惡之色,複又強行壓抑住了,看到這一幕隻讓崔破更是好奇不已。


    想是覺得前戲已經作足,又見崔破滿臉和煦之色,那金雲卿住口不說,端起茶盞呷了一口後,麵帶笑意道:“聽王年兄言,這新任的中書令、同平章事崔相公是崔年兄的伯父?”


    “來了”崔破心下叫了一聲,麵上卻是不動聲色說道:“正是”


    “如此卻有一事還請崔兄幫忙才是,還望莫要推辭才好”那金雲卿此時全沒有了適才的笑意,滿臉期盼的看著崔破。


    “你我忝為同年之誼,若能相幫,某自然不敢推辭,隻是我一個小小的工部員外郎能力實在有限的緊,還望金兄所言之事莫要太難才好”崔破不知他所言何事,也隻能先將花槍耍上一耍再說。


    此番這金雲卿卻是再不廢話,盯住崔破開言問道:“崔兄可知這昆侖奴及新羅婢之事?”


    一聽到昆侖奴三字,崔破隻覺得今天這日子實在是邪性,來看康昆侖鬥藝,偏偏就能見到一個昆侖奴,沒走上幾步居然又有人來跟他說起昆侖奴,隻是他素來對此事知道的不多,遂也並不答話,看著金雲卿等他續說下去。


    “昆侖家住海中洲,蠻客將來漢地遊。言語解教秦吉了,波濤初過鬱林洲。金環欲落曾穿耳,螺髻長卷不裹頭。自愛肌膚黑如漆,行時半脫木棉裘”想是文人習性,那金雲卿先是吟了一首詩後,方才為崔破解釋道:“這是本朝一位詩人描述昆侖奴是所做的詩,對其形神體態之描摹倒也是酷肖。其實,自大曆以來,由於昆侖奴性情溫順,又是遠離邦國、忠心可靠,是以大唐國中豪門富戶們蓄養昆侖奴的風氣自南至北愈演愈烈,本來似此等事情也容不得我來插話,隻是近歲以來伴隨著蓄養昆侖奴興起的卻是大用‘新羅婢’之風,若是這些奴婢們是自願前來,我亦無話可說。然則實際情形卻並非如此,她們竟多是被人擄掠而來賣為婢女,歸家無期。月前,羅兄巡查了淮南及江南東西三道,發現彼地之情形比之長安更是不堪,乃拜表請朝廷嚴加捉拿掠賣良口的海匪並禁斷交易買賣,隻是這奏折到了政事堂中之後,卻被門下侍郎張鎰張大人給三次封駁,別說天子,便是政事堂中各位相公也是無法一見,今日相托之事便是想請崔年兄將羅大人的這份條陳轉給崔相公一閱,不知年兄意下如何?”說這番話時,那金雲卿先是憤怒,繼而無奈,言之最後更是滿眼渴求的看向崔破,看來他這位新羅賓貢對本國良善被人如此掠賣實在是有切膚之痛。


    聽金雲卿解說其中緣由,崔破雖將麵色緊緊崩住了,但心下實是震驚不已,讓他想不到的是千載以前的大唐國中竟然就已經有了如此大規模的奴隸貿易,這與史書中所載之“海內親善、友愛如一”的形容實在是大相徑庭,後世多年的熏陶使他實在無法對此事情漠然處之,靜默半晌沉定心緒後,方才緩緩開言道:“金兄所言之事,崔某義不容辭”


    那金雲卿聞言大喜道:“崔年兄果然雲天高義,在下足領盛情了,他日若有驅馳之事,絕不敢辭”說完自麵上略現笑意的羅儀手中拿過一份條陳遞於崔破。


    接過折子,崔破隨意翻開,入目處卻是:“今有嶺南道春州馮若芳,嘯聚漁客,越製私造海舶五牙艦以劫取波斯舶,取物為己貨;並掠人為奴婢,奴婢住處,南北三日行,東西五日行,村村相次,總是其擄掠之所……臣請自今以後,緣海諸道應有上件賊炫賣昆侖、新羅人口等,一切禁斷。請所在州府節度嚴加捉捕,若有違犯,便準法斷”


    看到嶺南道春州馮若芳八字,崔破心下一動,再想到當日馮楠所贈之珍珠冠、珊瑚樹,心下疑惑更深,若有所思的扭頭看了正好奇向下張望的馮楠一眼,正欲開言,驀然間一陣震天的喝彩聲傳來,卻是那曹善才及康昆侖二人到了。


    當其時也,萬眾聳動,震耳欲聾的歡唿聲使崔破根本無法說話,乃將折子納入懷中,對二人做了個一切放心的手勢後,拱手一禮迴坐席而去。


    坐定下望,隻見天門街兩邊圍觀的民眾如分花波浪一般讓開道路,自其中緩緩駛出兩輛相對而行的軒車,一輛是一色的純白裝飾,而另一輛卻是提花錦緞、雍容不凡。


    車聲轔轔,也不過片刻功夫,已是相遇的馬車在天門街本為祈雨而設的高台前停定,那輛白色的馬車上先是跳下三個身著白衣、鬆腿褲及漆皮靴子的少年,隨後在萬眾矚目之中,一個高鼻深目、發帶卷曲的白衣四旬中年緩緩下車而來,他身上所著的衣杉也是一身淨白,隻是上麵更多了許多規則的小褶紋,更在肩臂兩側自上而下的壓著兩條闊粗的金線,走動之間金光四溢,分外惹眼。在這身衫子之外更裹有一件大唐絕無所見的前開襟長袍,隻用一根帶子鬆鬆係住的白袍迎風輕舉,露出了腳上那一雙鑲嵌著金漆皮的翹頭靴子,使他那勁健中隱含飄逸的氣息間更添了三分富貴。他甫一下車,這身奪目的打扮及俊偉的儀容便讓全場為之一震,更有許多前來觀賽的蕃人已是忍不住的高聲唿喊,一時間,“康昆侖”三字響徹天街。麵對漫天彩聲,這康昆侖竟是半點不為所動,隻以右手微按坐胸,鞠躬向四周行了一個團拜禮後,便幾個跨步之間上得高台而去,隻是他這優雅而略顯冷漠的姿態更激起一波震天的彩聲,若是側耳細辯,這彩聲中尤以女子的尖叫為多。


    看到這一幕的崔破,伸手舉盞呷了一口茶飲,少不得心下暗暗說上一句:“這老小子,都一把年紀了,還挺會裝酷!隻看這做派隻比偶像派更偶像派。”


    康昆侖剛剛走上高台左側,在波斯氈毯上席地盤膝坐定。另一輛提花錦緞裝飾的馬車幕簾中伸出一支豆蔻著色、嬌若春蔥的素白小手,輕輕撥開簾幕,年歲隻比康昆侖稍長,一身唐服打扮的曹善才踱步而下。這位享譽海內的琵琶聖手麵容也不過中人,微微發福的團團胖臉上滿是和善之色,望之便若長安兩市中成百數千的賈鋪老板一般,毫無出奇之處。身上的衣衫連著腳上的麻鞋也隻是普通樣式,全身上下唯一能彰顯其身份的便是腰間玉帶上掛著的那一隻紫金色袋子了,這隻非朝中三品以上散官不能佩帶的紫金魚袋為它那平凡無奇的主人平添了三份貴氣。微微一個拱手團拜禮後,曹善才帶著一臉和煦的笑意上的高台右側處坐定。


    “這偶像派是夠偶像了,卻不知實力派夠不夠有實力!”正等著曹善才與康昆侖一番見禮後互道久仰的崔破心中又驀然爆發出這樣一個念頭。


    孰知過程卻全不如他料想一般,這二人隻隔空一禮便了結了所有的虛禮,本著“客不壓主”的原則,那康昆侖目光微一示意,便見那三個白衣異族少年便自車中搬下今日鬥聲樂所需的樂器。


    正自構想著二人如何一邊心中恨不得踢死對方,一邊臉上擺出假摸三道的笑容互相恭維的崔破忽然聽到身側的弱衣“呀”的一聲驚叫出聲,當即放下手中茶盞扭頭向下看去。


    循著弱衣的目光,崔破隻見那三個龜茲少年中有兩人正抬著一支金光絢爛的琵琶往高台行去,看他們吃力的模樣,那琵琶的鼓腹部分赫然是以純金打造,而另一名少年則是小心翼翼的手捧著一個質地溫潤柔和的圓圓玉筒率先而行。


    上的高台,那少年將手中的玉筒放置平穩後閃身避過,後麵的兩個少年跨步跟進將合抬的黃金直頸琵琶鼓腹部分緊緊契合於玉筒之上以為支撐,待康昆侖伸手接過後,那三個“肌膚如玉鼻如錐”的異族少年束緊袖腕,來到台中央站定,齊齊對圍觀者躬身一禮後,舒身展臂間已是擺開了健舞的姿勢,這矯健的身姿不免又引來一片讚歎的歡唿。


    “偶像派不愧是偶像派,看看這金光閃閃的樂器,再看看這造型,那還真是非一般的華麗!”看著下麵的這一幕,崔破竟似有了千年流轉又迴到後世看巨星演唱會的感覺,難免心下以自己熟悉的方式評論調侃一番,隻是這番感覺不能與人分享,就如同觀球不讓人說話一般,未免有些掃興。


    正在胡思亂想之際,忽聽身側的弱衣低低喃喃了一聲道:“原來如此”,對琵琶所知不多而看不出門道的石榴當即快嘴接話問道:“弱衣姐姐,原來如此個什麽?”


    “直頸琵琶雖較之於曲頸少於變化,但更為雄渾;而觀其鼓腹更是以黃金鑄成,此物固然質地堅密最易聚聲,但發聲過於尖利,其音極是高亢;偏偏更以玉筒為底,玉振金聲,實是已經到了高極難繼的地步。於一般演奏之人而言,直頸、金腹、玉筒三者的結合已是必破的死局,稍一撥弦,琵琶受不得強力反震之音,必然弦斷音傷,這康昆侖竟然敢取如此手段,倒也真個不負‘京中第一琵琶手’的美譽了。我大唐境內將舞蹈分為健舞與軟舞兩類,觀這少年的姿態分明便是健舞之中最為剛勁的‘胡騰舞’,看來康昆侖這一曲定然是要以至剛取勝了!”素日少言的弱衣今日受場中氣氛一激,麵對的又是自己浸浮十餘年的技藝,一時按捺不下的滔滔不絕,臉上的深深癡迷更讓此時的她多了幾分知性之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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