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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十章


    “臣替長安百姓叩謝天恩!”,見龍顏大悅,盧杞一個拜倒謝恩後,隨即賠笑奏道:“陛下,關於禮部侍郎崔破接手國子學之事,臣以為萬萬不可!”


    “噢!崔卿以禮部侍郎職兼領國子學,本是順理成章之舉,又有何不可?再者,本朝自天寶末以來,官學衰微,倒也是該整頓整頓的時候了。哼,朕自登基以來,五開科試,國子生得中者不過了了三人,似這般,朝廷還養著他們做甚,不過虛耗錢糧罷了。”聽聞盧杞這犯言語,李適頗不以為然的說道,在提及國子學時,更是忍不住有絲絲怒氣勃發。


    見天子麵色不善,盧杞微一猶豫,終究還是不願放了這個好機會,隨即開言道:“崔侍郎如今專任選官,倘若再兼領國子學,臣隻怕今後我朝所選之官皆出其一門,長此以往,實非朝廷之福,也難免惹來物議,為保全崔侍郎計,臣以為此事實不可行。更有甚者,今次科考之中,崔大人更是取中一年僅十七的河陽鄉貢生,誠可謂開我朝進士取士先河,如今朝野物議紛紛都是此事,更多有質疑崔侍郎選才之能者,當此之時,再令其兼領國子學,臣恐怕難服眾議。”,不動聲色之間,這盧相又是參了一本。


    “愛卿說的是那韓姓貢生吧!”,唇角露出一絲淺笑,李適淡淡說道:“此人是朕親自點中,崔卿不過是應命行事罷了!朕看此人忠心、文才,朝中諸臣多有不及者,物議個什麽!再說坊間議論,每一科出來莫不如是,實在無法計較,也難以計較。”,言至此處,那李適隨手將禦案上一本書冊遞過道:“愛卿且看看這本科新進士們的詩賦集子後再做論說,以朕看來,這些人沒一個是昏庸之輩,若非翰林苑名額有限,朕恨不能將這二十五人一並放入翰苑,哼!看看這些詩文,今科取士可謂自本朝進士試定製以來最為名實相符者,哼!還物議個什麽?此次辦差,崔侍郎甚合朕心,國子學本屬禮部管轄,正好讓崔卿這等能吏前往整頓一番,以配合明歲科考改製,為朝廷選拔出真正合用的人才,此事朕意已決,愛卿不必再說。倒是這五年慶典之事,卿家要多費心思才是。”


    “那韓家小子不過一破落子弟,沒聽說有這等通天本事呀!莫非是當日……”聽說那韓愈竟然是天子親自點中,盧杞心下已是咯噔一聲,暗罵自己一聲“昏聵”後,當下再不敢就此事再過多言,咬牙認了崔破兼領國子學一事後,拜倒行禮,出閣辦差而去。


    於此同時,長安崔府之中,禮部侍郎崔破大人也是同樣麵對著一個勸諫者,隻不過,此人可遠比那棲鳳閣中慣會察言觀色的盧相公頑固的多。


    “學生實不敢認同老師改革科試之舉,若真個要改,以學生愚見,也當盡廢當前科試‘帖經’之弊,重複漢製,立儒學以取士,而不是將如今的雜學通卷。唯其如此,我朝選才始能真得其人,更可借此一舉扭轉本朝儒學衰微之勢。”,崔府正堂,年不過十七的小進士韓愈肅肅然如對大賓的對著滿臉苦笑的坐師崔破侃侃而言,待說到“儒學複興”之時,他那倔強清澈的眼眸中,更有不可遏製的閃現出一片狂熱。


    “饒了我吧!次次都是這般說辭,都連續四天了,還要不要人活了?當初本官怎麽就沒想到把你放到地方為官去!這還真是自作孽,不可活呀!”。滿臉苦笑的崔大人心下這般“惡毒”的想道,說起來也是冤孽,經吏部關試,被放入翰林苑的小韓愈自全盤明了坐師的科舉改製章程後,就再沒了別的心思,天天一早起身,固定就是往崔府勸諫,張口儒學、閉口複興,偏偏他這一來,言行舉止必是正顏肅行,搞得身為人師的崔破也不得不正襟危坐,這日子過的真可謂是苦不堪言。他固然可以借公事暫時避開,但一迴府,卻見此人必定還是一副老僧入定的模樣等著他繼續“狂轟亂炸”,每到此時,崔大人再想想自己當初任翰林承旨時立下的規矩――“翰林苑除值守外,可不予坐班”,就真有一種作繭自縛的感覺。


    咬著牙端起身側香茗呷了一口,避無可避的侍郎大人猛提了一把精神,調整好一副“辯論”心態道:“阿愈呀!以你之見,這朝廷開科取士的本意何在。”


    見坐師拋開了一副敷衍心態,生性倔強的韓愈大感振奮,當即出言答道:“朝廷開科取士,自然是要擢拔人才,以助天子牧守四方,理治天下。”


    “這話倒是不錯”,崔破聞言淡淡一笑,續跟上問道:“那牧守四方,理治天下更需要何等人才?”


    見是這等大好闡發自己觀點的問題,韓愈更是不假思索道:“守節如一、愛民如子,治天下以公心,有這幾點,基本也算的是一好官了。”,言至於此,見坐師並無插話之意,他更是借機滔滔道:“說來,為官與做人一般,首重治心而修身,此誠然夫子所言之:‘正心、誠意、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是也!,三皇之世,正因上位者理國以公,而天下海晏河清、萬民安樂!後世禮崩樂壞,私欲並起,遂使天下竟尚機巧,而人心不古。再無複三皇之盛。推演本朝,亦如是也,唯其如此,欲使天下承平,則必先收拾人心,而欲收拾人心,則不能不借助孔孟之學,民如是,為官者更應如是,有鑒於此,學生以為,科試應盡廢當前雜科,純以儒學選才,而試舉之法,也自當去當今之‘貼試’,而代之以‘經義’,唯其如此,方能杜絕士子們死記經文,不解經義之弊。以遴選真實之才;再則,朝廷一旦如此更改科考之法,則天下士子必定重迴儒家經典之習頌,而棄當前詩賦等綺麗無用之學,長此以往,由士子而漸及天下,則何愁我朝儒學不振?儒學振而人心治,人心治則天下清,庶幾,我大唐強盛可期也!”,這韓愈不愧是極富鼓動力的一代“文宗”,此時雖年紀尚小,觀點並無太多出奇處,但這一番言語說的卻真是慷慨激昂;而這短短一番話語,也將這個在唐時儒學衰微之際,一力排佛老而振孔孟的“聖人”學宗觀點表露無疑。


    “偷換概念,這是典型的偷換概念!”,崔破心下如此分說,麵上卻是笑容不減道:“自春秋時,夫子立儒學而百家蜂起,後強秦用商君行法家理國,修守戰、務耕織,使民怯於私鬥而勇於戰陣,國力日強,曆數世而一統**,然則,同樣是法家治國,大秦不過二世而亡;後漢之初興,以道家黃老之學理國,遂有文景之治,至武帝出,罷黜百家、獨尊儒術,一時朝中似董仲舒等儒家士子濟濟一堂,隨後儒學在有漢一朝誠可謂是獨盛天下,然則如此儒學大盛之世,依然不可避漢室衰微,天下三分。這以上種種,阿愈又當何解?人心治固然可以天下清,然則儒學振就定然可以人心治?似有漢一朝,經察舉出而為官者,又有誰是不習經的?然則該貪的依舊貪,該腐的依舊腐,人心本是這世間最不可琢磨之物,時移、事移,人心亦移,豈是憑一家之學、幾本經典可治的?”


    崔破驀然拎出漢之覆亡來說事,頓時把年不過十七的韓愈給猛敲了一悶棍,畢竟漢代自武帝之後不僅是以儒治國,儒學更是盛行天下,並以此衍生出對後世影響深遠的“經學”。如此之下,漢朝仍是不免覆亡,這讓現今學業思想並未大成的他如何反駁。怔怔站了良久,才見臉色微微泛紅的韓愈出言憤聲道:“固然儒學不可依,然則似明法、明算諸雜科就可依嗎?退而言之,儒學畢竟是聖人傳承、正統學問,如今老師將之與這般雜科並列,這……這未免也太過於辱沒斯文了!”,說到此處,激動之下的韓愈竟是按捺不住,口中說出這等輕慢之言。


    “不趁這你現在翅膀沒硬、學術未成的時候欺負欺負你,以後還那裏找機會?”,心下暗道了一句,崔破饒有興趣的看著韓愈那漲的微紅臉龐,笑著續言道:“什麽是正統?譬如秦時,法家就是正統;譬如漢時,儒家就是正統;再譬如本朝,說起來,道家才是正統;這正統之說本也是隨世而移的,阿愈不可太過執著。本官改革科試,不過是想兼收並蓄,殊不偏廢,使我朝擢選之官,即明經義,坐堂審案時又能熟諳律條、律理;展布一方時,又能深明經濟計算之道……總之,師之所為,是想借各家之長,使本朝之官不至於偏廢一項,隻做個懵懂官兒,也借此引導天下士子不固守一隅,學成個僵化腦袋,長此以往,何愁我大唐人才不得繁盛。阿愈,治國與治學一般,尤其是為朝廷選材,更要講究的是兼收並蓄各家之長,不可過於偏執了。”,隻看崔大人此時語態,還真是循循善誘、語重心長。


    那韓愈紅著臉站了許久,他本是個最能堅守己見的人,要不然也不至於後來明知皇帝不喜,依然堅持上《諫迎佛骨表》大觸黴頭,從而被貶謫遠地,寫下“欲為聖明除弊事;請收吾骨漳江邊”這等千古名句。當此之時,他尚年幼,雖不至於因坐師幾句言語便放棄的自己的素來主張,但心下隱隱也是覺的這話也實在有幾分道理,心下這般兩個念頭相互糾纏,一時間,他竟是答不出話來,崔破含笑品茗等了許久,才見這倔強學生躬身一禮道:“多謝老師教誨,學生現時心中疑惑混亂,先請告辭,改日再來向老師請益。”


    虛拍肩送走了這個麻煩多多的門生,長出一口氣的崔侍郎直覺心下無比鬆爽,當下一聲叫道:“滌詩,走一趟郭府,稟明駙馬爺,今個兒少爺高興,請他到輕歌曼舞樓聽新曲兒……”


    河北道魏州田惜府


    裝飾富麗的府中正堂處,剛剛贏得鬥雞全勝的田惜接寒暄邀茶之機,細細打量著眼前這個道骨仙風,滿臉都是出塵之氣的葛袍冠者。


    “仙師遠來,本官不曾遠迎,還請勿罪”,掛名了一個“軍糧使”閑職的田惜這般自稱,倒也顯的不遠不近,一句客氣話說完,放下手中茶盞,就見他哈哈一笑接言問道:“本官適才聽佟先生言說,仙師法力神通,卻不知能否略為演示一二,也好讓本官瞻仰一番高士奇行?”,說話之間,他也不忘向右下側站立的管家拋去一個眼色。


    似是早料到有此一招般,那高道麵上神色並無半分變化,隻含笑淡淡道:“噢!卻不知大人要看些什麽?”


    “就不知仙師能顯的什麽神通?”,麵對一個上門來說“觀聚王氣”的人物,田惜實不能貿然信人。


    “鬥雞走狗、燒丹煉汞,貧道倒也不敢妄自菲薄,今日登門無物相贈,就為大人煉一爐赤金,以為獻賀如何?”,這道長的話剛剛說完,那早得了眼色的管家隨即上前冷笑接道:“不說我家老爺,這自稱能煉石為金的道士,就是老奴我也不知道見過多少,可到最後……哼哼!”


    那田惜剛剛假意便要斥責,卻見那高道淡淡一笑道:“哦!那以尊管家之意,又當如何是好。”


    “我聞但凡得道仙長,多是能斧鉞加身而毫發不傷者,道爺如此仙風道骨,想來定是也有這等本事的。”,一句說完,見那道長並無變色拒絕之意,那管家一聲吩咐,隨即便有侍侯的小廝自堂外捧上一把亮閃閃的鋼刀。


    “道長,得罪了!”,幾步近得身來,那管家一聲告罪後,便掄刀直向道士胸前劈去,堪堪刀刃已經臨身,田惜大老爺製止的語聲才剛剛出口。


    那道長麵對寒光,臉上表情卻依然是一副含笑和煦模樣,而那重重的一刀劈向他那普通之極的葛袍,竟是不能有半分損傷,那管家心下駭異的收刀退後,隨著堂中眾人的目光看向自己胸前時。怔了片刻,才驀然發出一聲驚恐的嘶叫:“老爺,妖術,這道士會妖術!”,原來,在他的胸前衣衫上此時正顯出一道長長的刀痕,在看那著刀部位,分明與自己劈向那道士的那一刀,更無分毫之差。


    看到眼前這詭異的一幕,田惜猛然起身,眼眸中的駭異退去後,浮上的是一片火紅的狂喜,又等了片刻,才聽他一聲高叫道:“來呀!請仙長到書房獻茶,非經吩咐,任何人不得靠近房門一步!”,看著眼前這個真仙一般的道長,一團長久壓抑的火焰在田大老爺心頭不可遏製的愈燃愈旺……


    “你真要連國子學都改?”,輕歌曼舞樓一個封閉廂房中,當朝駙馬都尉看了下邊高台上演曲的關盼盼一眼,再將盞中美酒一飲而盡,這才轉身向崔破問道。


    “幾歲不見,這關盼盼的歌藝是大有長進呀!”,合著《清平樂》的曲牌輕輕擊打著拍子,崔破口中讚了一聲後,扭頭對郭曖笑道:“科舉已改,國子學早晚總是要改的,現在改,總比以後再改要好。說起來,此事少不得還要你這國子祭酒多生幫忙才是。”


    “我說你會好心請我聽曲兒吃酒,原來還憋著這樣心思。”笑著伸手點了點崔破,抬手間郭曖又是一盞下肚。


    原來此時的國子監與唐初貞觀時候“大征天下儒士,以為學官”不同,自高宗朝之後,儒學漸微,“其國子祭酒,多授諸王孫及駙馬都尉”,而現時的國子祭酒,便正是這位郭曖郭大人,隻是他多久才會去“祭酒”一次,那就隻有天知道了。


    複緩緩為自己再斟了一杯三勒漿,郭曖又開言道:“自安史亂後,國學生不能廩食,生徒盡散,到前些年才漸複元氣,但與玄宗朝那是不可同日而語了。說起來,國子監包括國子學、太學、四門學、簡擇標準分別是三品、五品、七品以上官員勳貴子孫,但現在這些三五品人家子弟又豈會真來上國子監?現下所招不過各地擇優選進的普通官吏或良家子弟罷了,對付這些學生,你這禮部侍郎手上又掌握著他們的前程,還怕他們造反不成?隻要你不動弘文、崇文兩館的習書生們,朝中不會有人來與你為難的。不過這兩個地方現在一歸崔相、一歸盧杞在管,你想動也沒辦法,盡管放手做去。雖然我不知道你心裏又安的什麽想法,但看你前時所為,想來不至於無的放矢。”


    自國子監沒落,崇文、弘文兩館的“習書生”便成了王孫勳貴子弟的最佳去處,此地招生名額即少,但卻是可以避過正規科舉而另行考試,所謂“以其門萌全高,試亦不拘常例,已補入為習書生者,自然登第”,這些情況崔破自然知道,但他也隻能無奈長歎,這些弊端,誠然不是他現下能管的。


    片刻的靜默,郭曖持酒而飲時,似是漫不在意的更說了一句道:“眼見五年慶典將至,朝中武將們決意趁此時機上書請平四鎮,此事乃盧杞居中,你自當趁此時機好生去做自己的事,倒時切不可強自出頭,否則得罪了這一群丘八爺,可不是好耍子。”


    “什麽,出兵平四鎮?”,聞言,崔破心下一驚,愕然出聲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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