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渠運糧】

    曹操以上賓之禮厚待邢顒,不過數日光景已使其推心置腹,眼見火候差不多了,便正式任命他為冀州從事,給他十名親兵一份厚禮,又親手寫下一道辟令,命他迴山搬請田疇。田疇本是讓邢顒探探曹操品行,哪料連司空辟令都捧迴來了。他暗自埋怨邢顒行事草率,也隻得接受任命共赴曹營。曹操久聞田疇大名,對其禮遇更勝邢顒。

    北上遠征先要解決軍糧問題,幽燕之地產出不足,需從中原征調糧草補給大軍。曹操采納董昭之計,調集軍民興修渠道,引唿沲河(今河北滹沱河)入泒水(今河北沙河),命名為平虜渠(即現今南運河);又從溝河口(今天津寶坻東部)鑿入潞河(今北京通州北運河),命名為泉州渠(泉州縣,今天津市武清縣;泉州渠,即現今薊運河)。這樣不僅可以漕運軍糧,還將中原與河北、遼東的水道聯係起來,加強了對周邊的控製。

    何夔順利招降海盜管承,又在張遼、樂進協助下消滅了暗通遼東的豪賊王營;另一方麵,夏侯淵與臧霸、孫觀、吳敦等將合兵濟南,徹底剿滅了流竄劫掠的青州黃巾。至此,自中平元年(公元184年)興起的黃巾義軍及其殘餘勢力全部覆滅。青州的戰火逐漸熄滅,北海、平原、阜陵等諸侯國也紛紛改製。曹操又在淳於縣駐軍數月,把善後事宜安排妥當,令三軍將士迴鄴城休養,自己卻帶著一幫親信掾屬馬不停蹄趕去視察河工。要在短時間內修出兩條運河絕非易事,董昭主動請纓全權負責,又調河堤謁者袁敏參議工程,幾乎征調了沿河郡縣所有百姓服徭役。眼瞅著嚴冬降臨寒風刺骨,工程依舊毫不鬆懈地進行著……

    幽燕之地的大雪無可避免地到來了,天地間皚皚茫茫。時而狂風唿嘯,卷著萬丈冰淩混沌一片;時而又萬籟俱寂了無聲息,隻有鵝毛雪片洋洋灑灑撲向大地。這場雪斷斷續續下了三天,不知何時才能停。曹操已將青布軍帳換成了牛皮的,又添了好幾個炭火盆,即便如此還是不覺暖和。田疇、邢顒左右相陪,他倆都久居河北,早習慣了此種天氣,披著曹操賞賜的裘皮大氅,守著炭火盆,頭上都快冒汗了。

    曹操把狐裘圍得緊緊的,不住抱怨:“郭嘉、張繡都病倒了,這該死的鬼天!早知如此不該放華佗迴鄉。”

    邢顒安慰道:“他們隻是水土不服,將養幾日就好了。主公不必憂心。”短短幾個月間,邢顒已徹底轉變為曹營之人,就連他自己都搞不清,究竟是如何被潛移默化的。

    “但願如你所言。”曹操

    無奈歎口氣,低頭瞅著帥案上的羊皮紙——那是平虜、泉州二渠的工程圖。因為下雪不得不暫停修渠,若按前些日子的進度估算,至少還要兩個月才能完工,運糧過程中再耽誤些時間,整個征討烏丸的計劃都要推遲。征討烏丸一旦推遲,意味著南下荊州、奪取江東、統一天下乃至問鼎九五的各個步驟都將拖延,曹操能不急嗎?但是再急也鬥不過老天爺,雪不停就隻能等。

    田疇坐在一旁片語不發,手裏攥著根小木棍兒,撥弄著盆裏炭火,似乎對剛才的談話充耳不聞。曹操瞟了他一眼,心裏充滿了疑惑——同是隱士,脾氣秉性怎會相差如此之多?拉攏邢顒幾乎水到渠成,可田疇到現在還是不冷不熱,莫說推心置腹,就連一聲“主公”都沒叫過,仿佛他身前有座無形的壁壘,無論花多大心思都翻不過去。這種感覺讓曹操想起了賈詡,但賈詡因身負禍國之罪才謹小慎微,田疇又沒什麽包袱,為何拒人千裏之外呢?

    “主公想些什麽?”邢顒察覺到曹操出神凝思。

    “哦。”曹操微微一笑,言不由衷道,“老夫在想,三郡烏丸究竟情勢如何?我從沒跟烏丸人打過仗,請二位為老夫詳細說說。”

    邢顒也笑了:“屬下沒有子泰兄廣覽多知,還是請子泰兄為主公解惑吧。”他也感覺到田疇對曹操甚是疏離,故意把機會讓出來。

    “那就偏勞田先生了。”曹操很客氣。

    “不敢。”田疇隻是微拱了拱手,還是那副漫不經心的模樣,也不看曹操一眼,“烏丸與鮮卑同屬東胡1諸部,原本並非大族。前朝匈奴冒頓單於擊潰東胡,退守鮮卑山的一支部落便改名叫鮮卑,退守烏丸山的那一支就叫烏丸,都是以所居山脈得名。”他一邊說一邊撥弄炭火,這些典故信手拈來,“烏丸人善於騎射,以弋獵禽獸為生,逐水草而放牧,居無常處;以穹廬為舍,東向拜日,視作神明;食肉飲酪,以毛裘為衣。後來朝廷為了對抗匈奴允許他們入關內附,世俗習慣有所改觀,但剽悍天性不改。貴少而賤老,怒則弑父殺兄而不害其母,部落首領都由勇健好鬥之人擔當。”

    曹操不禁冷笑:“沒有倫理道德的野蠻人。”

    田疇點了點頭:“現今各郡烏丸的首領都是勇猛善戰之人,不過他們打仗各自為戰沒有陣勢,憑明公之師破之不難。上穀郡烏丸首領名喚難樓,聚眾九千餘落。右北平郡首領名喚烏延,麾下八百多部眾,自稱‘汗魯王’,已隨袁尚逃亡。還有遼西郡……”

    “就是遼西烏丸收留的

    烏延和袁氏兄弟?”曹操打斷道。

    “對。遼西烏丸實力最強,聚眾五千餘落,雖然人數上比難樓少,但都是勇猛強悍之徒。二十年前勾結叛臣張純作亂的就是遼西的首領丘力居,當初他自號‘彌天安定王’,率三郡烏丸寇略青、徐、幽、冀四州,殘害我大漢子民無數,朝廷派公孫瓚將他們擊退。”說到公孫瓚,田疇憂鬱的雙眼爍爍放光,他至今都沒釋懷劉虞之仇。

    “公孫伯圭這個人啊,”曹操似乎有點兒惋惜,“本是一員猛將,手持兩條長槍,率三千騎兵縱橫疆場,當時被胡人稱為‘白馬將軍’。可惜後來走上窮兵黷武之路……”

    田疇反感別人替公孫瓚說好話,不等曹操講完就搶著道:“那場叛亂是我家主公劉虞招募勇士刺殺張純才結束的,不算公孫瓚的功勞。”

    曹操聽他當著自己的麵直唿劉虞為“我家主公”,心裏甚是不悅,臉上卻僅僅一笑置之。

    田疇沒發覺自己言語莽撞,還接著往下說:“劉虞對少數民族寬厚有德,丘力居自削王號,此後數年胡漢之間並無大衝突。我剛到徐無山的時候,倒是被烏丸侵擾過,跟他們幹了一仗,後來他們得知我是劉虞舊僚,又跟公孫瓚有仇,態度馬上轉變,送來牲口與我們交換糧食,彼此相安無事。丘力居死後名義上是其子樓班統領部落,但樓班年幼,由丘力居之侄蹋頓掌握實權。蹋頓勇武而有謀略,實際上已總攝右北平、遼西、遼東三郡烏丸,不啻為大單於。昔日袁紹戰事告急,就是與蹋頓聯手才打敗公孫瓚的。事後袁紹為了表示酬謝,矯詔把蹋頓、難樓、蘇仆延都封為單於,賜給他們華蓋、白旄以助威嚴,還把袁氏之女嫁到烏丸和親。其實壞就壞在袁紹手裏,懷柔也需有個限度,對待胡人應當恩威並用,一味封賞隻會助長蹋頓的野心。”

    曹操倒能理解袁紹的心思——袁紹想穩住後方先將我消滅,以後再慢慢收拾那幫野蠻人,卻不料在官渡失了手。心裏這麽想,嘴上卻順著田疇說:“袁紹因小仁而誤國啊……剛才您提起遼東首領蘇仆延,此人與遼東公孫氏可有瓜葛?”

    “蘇仆延雖號稱‘峭王’,統領遼東部落,其實已被公孫度趕出遼東,隻是蹋頓的附庸。公孫度在世之時東伐高句麗1,西擊烏丸,拓地外藩威震邊陲,自稱遼東王、平州牧,蹋頓都懼他三分,蘇仆延豈是對手?”

    曹操露出一絲慶幸的笑容:“公孫康前番渡海來擾,偷雞不得蝕把米。我原先怕他與烏丸勾結,牽一發而動全身。聽先生這麽一說,連這點

    兒顧慮都沒了。隻要攻破烏丸,公孫康不足為慮。”

    田疇對公孫度父子還有些特別的情愫:“咱們漢人這些年來爭權奪利自相殘殺,反倒是公孫度這麽個土皇帝拓地外藩,雖說其人陰狠霸道心術不正,但也不算給咱漢人丟人吧!蹋頓地盤上還有十萬多漢人,受盡胡人奴役,明公務必要將其擊敗,這也是為了解救我大漢子民啊!”

    曹操與田疇都想馴服烏丸,但兩者目的卻不相同。田疇是欲解除北部邊患,為漢人出口氣;曹操固然也有此意,但他更為追殺袁尚、袁熙,防止袁氏餘孽借屍還魂。正如田疇所說,三郡尚有十萬多漢人,還有些幽州土豪自願跟隨袁氏逃亡,天長日久倘被袁氏兄弟煽動起來,再加上剽悍的烏丸人,實力不容小覷。曹操沉吟半晌,森然道:“我本準備派部將代勞,現在看來必須親自出馬,還要多多仰仗二位之力!”

    邢顒抱拳拱手:“屬下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田疇卻隻輕描淡寫說了句:“草民自當效勞。”曹操有些尷尬,卻強忍沒說話,暗暗又把當年收服關羽、張遼的勁頭拿出來——等著瞧!你越不認我為主公,我越要讓你低頭!早晚叫你跟邢顒一樣,俯首帖耳拜服我膝下!

    正在此時外麵親兵稟奏:“度遼將軍鮮於輔求見。”

    “進來。”是曹操特意把他從無終郡調來的。

    帳簾一掀,鮮於輔帶著涼風進帳跪倒:“末將拜見曹公!”

    “無終可有烏丸動向?”現在曹操最關心這個。

    “目前沒有,天寒地凍他們不會來騷擾。”

    “修渠的事他們應該已經聽說了,千萬不能掉以輕心。”

    “末將明白!我已派部將巡查,一旦發現烏丸遊騎,立刻傳書營中。”

    “很好,你就暫時留在我身邊吧。”曹操滿意地點點頭,“這一路頂風冒雪,辛苦了吧?”

    “明公為國操勞不避寒暑,末將豈敢言辛苦?”鮮於輔很會說話,“這會兒雪已經小了。”

    “哦?”曹操一聽雪小了,立刻站了起來,“我看看!”

    不待親兵動手,鮮於輔搶著掀開帳簾——外麵的雪果然小了不少,雖然還未停,卻已零零星星,天色也十分明亮。曹操緊緊裘衣,邁步走出大帳,邢顒、田疇也跟了出來。

    大雪已把天地間染成一個無瑕的世界,目光所及皆是白茫茫一片,遠方的山巒和近處的營帳都被覆蓋,變成了大大小

    小的雪團。本已落葉幹枯的樹木這會兒都有了“瓊枝玉葉”,恰似粉妝玉砌般。曹操雖已年過半百,卻沒見過燕趙之地的雪景,倒也觀之有趣;深吸一口涼氣,倍覺精神抖擻,幹脆徒步出了轅門往渠邊而去。

    “地上坑坑窪窪都叫雪蓋上了,主公要小心些!”許褚趕緊帶著士兵跟了出來。

    曹操一揮衣袖:“你們靠後些,不要壞了老夫的興致。”說罷一手挽住邢顒,一手又要去拉田疇,卻被人家巧妙地躲開了;曹操也不強求,望著四下的景致,隨口吟道,“北風其喈,雨雪其霏。惠而好我,攜手同歸……”(《詩經·邶風·北風》)

    軍營就在河邊不遠,周邊是勞役之人住的帳篷。大夥走了一會兒,見董昭、袁敏正披著蓑衣站在一座小丘前,身上已落了不少雪,比比劃劃的在商量什麽事。

    “公仁!”曹操離得老遠就扯著嗓們開起了玩笑,“老夫差點兒沒認出你們,還以為是兩個山野老農呢!”

    董昭摘下鬥笠,露出凝重的麵孔,根本沒心思說笑:“主公,這雪誤了咱們大事。”

    “為何?”

    董昭指向遠方:“您看看,溝渠都已被雪覆蓋,下麵還有厚厚的堅冰,天寒地凍能克服,可修渠的石料在下遊,河麵結冰運不過來,用牲口拉又得兩三天。”修渠不是簡單的挖溝引水,新河道需用石料或木樁固定,如不加固水流一衝土壤鬆動,就變成擁塞的泥塘了。

    “已經停工三天,不能再耗下去了。”曹操的好興致一掃而光,“即刻傳令開工,叫百姓給我鑿冰,務必使河道暢通!”

    鑿冰?說的倒是輕巧,真幹起來可不是弄著玩的。頂風冒雪跑到冰麵上幹活,一不留神就掉到冰河裏。而且不是鑿過去就完,這種天氣沒多大工夫就上凍,得拿杆子在水裏不停攪,倘若上凍還得重鑿。冰天雪地如此折騰,百姓怎麽吃得消?眾人麵麵相覷紛紛欲諫,曹操卻搶先道:“我知道你們想說什麽,但此渠關乎軍情不可拖延。老夫就站在這兒監工!”

    軍令傳下不久,百姓就從帳篷裏鑽了出來。幽燕之地甚是貧瘠,不少人連禦寒的羊皮都沒有,衣衫外裹著破麻布,草鞋上也纏得一層一層,行動甚是不便,深一腳淺一腳蹣跚向河灘。鑿冰要大量的冰錐、鑿子,軍中儲備不足;刀槍劍戟又不能給他們用,一來怕生鏽,二來也防備百姓作亂。大多數人都是拿石頭砸,還有些手上有凍傷的舉著木頭橛子在冰上掙命。

    天公偏偏不作美,連著三

    日下雪,早不停晚不停偏在這時候停。雪一住風就起,刮在臉上像刀子似的,再多層布也不擋寒,這陣風吹得眾百姓搖搖晃晃,卻不敢上岸躲風——士兵手持皮鞭盯著他們呢!這種罪豈是人受的?

    田疇觸目驚心,卻見曹操漠然注視著河麵,似乎把這一切都看成理所應當,忍不住張口道:“曹公,修渠之事還是暫緩幾日吧!”

    曹操從來令行禁止,既然決議無可更改,不過難得田疇主動諫言,迴答還是很婉轉:“這裏風大,田先生迴帳休息吧。”

    田疇見他出語搪塞,爭辯道:“在下實不忍百姓受苦。古人雲:‘仁乃人之安宅,義乃人正路。’明公以佑護天下蒼生為誌,豈能曠安居而舍正道?”雖然這話繞了個彎,但與指責曹操不仁不義有何分別?

    曹操反倒笑了:“先生訓教的是。不過事有輕重緩急,難道您不願早日征討烏丸解救奴役之民嗎?”

    “但是……”

    曹操振振有詞:“老夫並非無故刁難百姓。自擊敗袁氏接收河北以來,減免賦稅嚴懲兼並,對黎民百姓比袁氏父子好得多。出工修渠算是朝廷徭役,此處不做工別處也要做,這些人趕上了隻能怨他們命不好。再者若不破烏丸,不殺袁尚,日後他們難免再受刀兵之苦。今天他們出力幹活,不單為老夫,也是為他們自己,忍一時之苦換萬世之安,這不是很好嗎?”

    拿自己與已經敗落的袁氏父子比,這不是五十步笑百步嗎?田疇還欲再言,卻被邢顒岔開:“主公也是為了戰事著想,寧要短痛不要長痛嘛。”田疇驚詫地望著邢顒,仿佛第一次見到眼前之人。

    忽聽“哢啦啦”一聲響,不遠處一大片河冰裂開了,有個倒黴鬼躲避不及掉進冰窟窿——涼水一激連撲騰都撲騰不動了,扯著脖子喊救命。冰麵一陣大亂,眾百姓嚇得左躲右閃,有的想往岸上跑,監工士兵揮著鞭子抽打驅趕,大多數堵了迴去;可還是有幾個少年趁亂鑽了出去,頭也不迴拚命逃向遠方……曹操一陣皺眉,扭頭吩咐董昭:“給我傳令,若敢逃役格殺勿論。剛才跑了的抓迴來當眾斬首,我看誰還敢逃!不把冰河鑿通,誰也別打算休息!”

    田疇顫顫發抖——目光所及尚且如此,這蜿蜒幾十裏的冰河都在動工,不知有多少無辜百姓受苦!

    正在此時有親兵來報:“徐州刺史臧霸和孫觀、吳敦、尹禮三位將軍求見。”

    曹操一愣:“老夫並未征召他們。”

    許褚立刻警惕起來

    :“他們可曾帶兵?”當年官渡之戰在即,曹操為了早日安定青徐沿海,默許臧霸、孫觀、尹禮等人自治。雖然他們也為曹營效力,但兵馬不歸曹操直接調動,所管轄地區也不由朝廷派遣官員。所以相對曹營嫡係而言,他們也是外人,不得不戒備。

    親兵迴道:“並未領兵,但是帶來三四輛車,好像是家眷。”

    說話間臧霸四人已趕到河邊,都未穿鎧甲未帶佩劍,自己牽著坐騎。臧霸人高馬大獰目虯髯,孫觀肥頭胖臉肚大十圍,吳敦麵似蟹蓋五官醜陋,尹禮滿臉刀疤殷紅可怖,這四個人的相貌舉止一看就不是良善之輩。田疇、邢顒未知曹營還有此等人物,看得心驚肉跳。

    “俺孫嬰子給曹公見禮!”孫觀最憨直不過,跪倒雪地連連磕頭,臧霸三人也趕緊跟著行禮。

    曹操擺了擺手:“臧奴寇、孫嬰子、吳黯奴、尹盧兒,老夫沒記錯吧?哈哈哈……”

    孫觀、吳敦、尹禮也一通笑,臧霸卻頗感不安——時至今日曹操還沒忘了我等的匪號!

    “青州剛平定,還有不少事等著你們呢。為何跑到這兒來?”

    依舊是孫觀搶著道:“您老人家對俺們好,幾年不見了,俺得來看看您。”這話倒也不假,曹操當年任命孫觀為北海相,又加封其兄孫康為城陽太守,孫氏一門兩郡將,這恩惠確實不小。

    “哦,冰天雪地地趕來看望老夫,難為你們啦!”曹操笑容可掬。

    臧霸卻道:“實不相瞞,除了看望您,末將還有不情之請。”

    “但說無妨。”

    “我等原是草莽之輩,在刀尖上混日子的,婆娘崽子們跟著我們沒少吃苦。聽聞曹公在鄴城建府,軍中不少將領的家眷都遷到鄴城。我等也想讓家人搬過去住,叫那幫婆娘們享享富貴,崽子們也念念書,別像我們一樣當不識字的睜眼瞎。還請曹公體諒。”臧霸點頭哈腰滿麵微笑,與他強壯的身材頗不相符。

    曹操焉能不知他們心裏想什麽,笑道:“你們馳騁疆場忠心為國,何必非要如此呢?也罷,昔日蕭何派遣子弟入侍,高祖沒有拒絕,耿純焚燒自家房舍追隨光武帝,光武帝也沒辜負他好意。老夫也不便更改前人之法,就如你們所願吧!”

    此言一出嚇壞兩個人。徐州諸將皆草莽出身,唯有臧霸粗知史事。他聽曹操提起蕭何之事,便知自己心事已被看穿。昔日劉邦與項羽僵持於成皋,留蕭何在關中征發兵卒,運送糧草。劉邦猜忌蕭何權柄太重作

    亂於後,數次派人迴去慰勞,蕭何甚為不安。有謀士向其獻計,把蕭氏子侄數人送到成皋前線,名義上是侍奉劉邦,實際是充當人質,劉邦自此不再懷疑。如今臧霸玩的不也是這一手嗎?青徐之地是曹操劃給他們管的,幾乎不受朝廷製約,權柄在手豈得心安?而且他們與昌霸關係密切,昌霸因謀反被誅,曹操會不會追究昔日舊情?這幫人雖粗率,但害怕自疑還是懂的。臧霸臉上一陣羞紅,扭頭看看孫觀、吳敦、尹禮——這仨老粗全不知曹操說的什麽,還傻乎乎樂呢!

    另一個吃驚的人是田疇。他本就沒有仕途之意,完全是趕鴨上架。曹操公然以劉邦、劉秀自比,臉不變色心不跳,何等野心還用問嗎?

    曹操手撚胡須語重心長道:“忠誠仁義,唯人心之所獨曉。赤誠所在何須言表?隻要你們一心一意追隨老夫,其他的我自會替你們操心,有些事不一定非要說出來才周全。”迴收青徐沿海是遲早的事,但臧霸等人在當地有很大影響力,突然改弦更張勢必引起動蕩。所以曹操力圖潛移默化,並不希冀一朝一夕。

    孫觀完全不懂他們弄什麽玄虛,隻憨笑道:“曹公樂意就成啊。俺還怕俺那婆娘崽子沒規矩,城裏人嫌棄哩!”

    “怎麽會呢?”曹操拍拍孫觀肩膀,“平定青州你們功勞不少,我加封你們為亭侯。臧霸晉升威虜將軍,領徐州刺史如故。孫觀晉升偏將軍,兼領青州刺史。”

    “多謝曹公!”四人再次謝恩。

    曹操左手拉住孫觀,右手拉住臧霸:“這兒太冷,咱迴帳說話。家眷先在營裏委屈幾日,來日迴轉鄴城我把他們帶過去。你們在青州不必掛心……”話未說完,忽見山丘後竄出一個破衣爛衫的人影。

    許褚、孫觀等人眼明手快立時一擁而上,七八隻大手一起將那人按倒在地。尹禮扯那人發髻厲聲喝問:“哪來的刺客!從實招來!”

    那人衣衫襤褸滿麵汙垢,年紀卻不大,看樣子還不到二十歲,被這幫兇惡的大力士擒住,渾身的骨頭被他們攥得咯咯直響,嚇得魂飛魄散,光是慘叫,什麽也說不出來。

    “放開他。”曹操卻沉得住氣,“諒他也不敢耍什麽花招。”

    許褚等人鬆了手,那年輕人趴倒在地,顫顫巍巍道:“我是鑿冰的百姓……請曹公開恩饒命。”原來他也是逃役之一,沒被士兵抓住,反倒偷偷繞過來向曹操自首。眾人剛剛隻顧說話,這時才發現,河灘上已綁了十幾個人——大部分逃跑的已被逮住,等候斬首示眾。

    “你小子倒比他們機靈,跑到我眼前自首乞活。”曹操一陣冷笑,“惜乎老夫令行禁止,既已傳令斬首,斷無留你性命之理。”

    那人叩頭如雞啄碎米一般:“老大人發發善心,饒我一條活命。草民情願鑿冰,再也不逃了。”

    “早知今日何必當初。”曹操挖苦道,“晚矣……”

    那人聞聽此言越發泣涕橫流,也不知該如何是好,跪爬幾步抱住曹操的腳,哆哆嗦嗦隻是哭——冰天雪地裏這麽掙命幹活,就算不被凍死,手指、腳趾也得凍下來!可逃跑抓迴來又立時身首異處,裏外都是死,哪還有活路?

    田疇實在忍無可忍:“明公不可如此行事!豈不聞天下有三儉?眾人用家儉,賢人用國儉,聖人用天下儉。明公為政不惜民力,百姓又怎會擁戴您?這樣做與桀紂暴秦有何分別?”

    曹操急於求成,已經對他有些厭煩,但還是強壓怒火道:“早日完工方可起兵,不殺此人何以立威?老夫也有苦衷啊。”

    田疇又道:“君子之為善,非特以適己自便。古之所謂大智者,知天下利害得失之計,而權之以人。難道您就非要與小民錙銖必較?此人已自首,難道明公就不能寬宥其過?天理人情何在!您就不怕失天下人之心?利害得失請明公三思!”

    曹操被他說得怒火中燒,卻不能翻臉——打烏丸還指望此人呢!隻得把衣袖一甩,一腳蹬開那個年輕人,惡狠狠道:“放你如同自毀軍令,殺你又有人不忍。你給我滾!滾得越遠越好,找地方藏起來。我還要派人去抓逃役,抓不住算便宜你,抓住了依舊斬首!”

    田疇還欲再言,曹操抬手道:“夠了!我已經給您麵子了,難道您非要把我說成獨夫民賊不可嗎?我請您來是為商議征討烏丸的,您還是多想想如何用兵吧。”說罷朝著河灘一揚手——眾士兵齊揮大刀,十幾個逃役頓時身首異處,噴湧的鮮血把雪地染得一片殷紅。

    眾百姓噤若寒蟬,再不敢逃竄,隻能忍受這悲苦命運。田疇看得肝膽俱裂。曹操卻冷笑道:“天下之人如流水,障之則止,啟之則行!生殺予奪盡在我手,我叫他們怎樣,他們就得怎樣!明天雪化些咱就啟程迴鄴城,豈能為些許小民耗費光陰!”說罷便領著眾將迴營去了。

    那個僥幸不死的年輕人趴在地上哭了一陣,茫茫然站起身來——曹操叫他逃,可又往哪裏逃?迴家一掏一個準,不迴家又能去哪兒?冰天雪地衣衫單薄,跑不出多遠就得凍死。天下雖大難有容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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