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拜橋玄】

    睢陽縣之北五裏風景甚是宜人。樹林密布鬆柏森森,又毗鄰緩緩流淌的睢水,河水沙沙鳥鳴啁哳,來至此間令人心緒爽朗。就在蒼鬆翠柏之間,矗立著一座陵墓,其下長眠的就是前朝太尉橋玄。對於曹操而言,橋玄不僅是他早年仕途的導師,還是一位忘年交,昔日種種恩德厚待是他一生都不會忘卻的。所以曹操北上兗州的途中特意繞道睢陽前來拜祭。

    地方官早將陵墓周遭清掃幹淨,設擺了銅鼎香案,太牢(古時祭祀貢品的等級。一般祭祀天子用太牢,即豬牛羊三牲;祭祀諸侯用中牢,有牛羊而沒有豬)祭品一一陳列。曹操親自上香主祭,樓圭、許攸捧上貢酒,有橋玄之子橋羽一旁伺候陪祭,其他幕府掾吏、軍中部將也隨之磕頭叩拜。曹操提前寫好了一篇誄(lěi)文,命新任記室(記室,起草文書的秘書官)劉楨陵前誦讀:

    〖故太尉橋公,誕敷明德,泛愛博容。國念明訓,士思令謨。靈幽體翳,邈哉晞矣!吾以幼年逮升堂室,特以頑鄙之姿,為大君子所納。增榮益觀,皆由獎助,猶仲尼稱不如顏淵,李生之厚歎賈複。士死知己,懷此無忘。又承從容約誓之言:“殂逝之後,路有經由,不以鬥酒隻雞過相沃酹,車過三步,腹痛勿怪。”雖臨時戲笑之言,非至親之篤好,胡肯為此辭乎?匪謂靈忿,能貽己疾,懷舊惟顧,念之淒愴。奉命東征,屯次鄉裏,北望貴土,乃心陵墓。裁致薄奠,公其尚饗。〗

    洋洋灑灑的誄文念罷,曹操將一尊酒灑在陵前:“伏惟尚饗,永世感恩……晚輩還要行軍,不再打擾您老人家安眠,就此別過。”又恭恭敬敬深施一禮,這才帶領眾人出了林子。

    樓圭手撚須髯歎息道:“老人家一世英名享譽朝野,到頭來也隻有這一片山林為伴,有時候我就在想,人這一輩子圖的到底是什麽呢?”

    “別想了。”曹操邊走邊道,“天下未平豈可做這無病呻吟?還是想想如何繼承老人家遺願,如何複興漢室安定黎庶。”

    許攸一旁插了話:“孟德、子遠你們說說,咱們當中誰最像他老人家呢?”

    “那還用問,自然是孟德嘍。”樓圭脫口而出。

    “也未見得。”許攸嘿嘿一笑,“若論敵對羌人帶兵打仗的本事,自然孟德更勝一籌,但若論氣概非凡之處,子伯兄也盡得真傳嘛!”

    樓圭也笑了:“這麽說來,那老人家詼諧性格可叫你許子遠給學去了,咱們三人各得其長嘛。”

    “你們還忘了一人,”曹操扭頭道,“若論淡泊名利誰又比王子文更像他老人家呢?”他一提到王儁,樓圭、許攸都不說話了。論起對橋玄的孝敬,其實他們都比不了王儁,老人家的這座陵墓還是王儁與橋家一同修造的呢。隻是王儁甘老林泉修身無為,在荊州武陵郡做了閉門隱士,百姓感其賢德自願追隨的竟有百餘戶。他非但不接受劉表任命,就連曹操假天子之命征其為尚書,他都不來。今日祭拜橋玄獨缺王子文,不能不說是一大遺憾。

    橋玄之子橋羽走在最後麵,見他們皆有惆悵之意,湊過來道:“曹公不必傷懷,劉表非稱霸一方之才。有朝一日收複荊襄之地,您與子文還有再遇之期。”

    “但願如兄長所言。”曹操仰麵歎息。

    橋羽又誠惶誠恐道:“曹公與列位大人前來拜祭家父,在下榮幸至極。不過太牢之禮乃是朝廷祭祀先王所用,今日曹公將其賜予家父,在下實在慚愧難當。”橋羽年過五旬,是個忠厚本分之人,覺得今天的祭禮僭越了。

    曹操滿不在乎:“哈哈哈!老人家在世之時與我玩笑,說他過世以後我要是從他墳前路過,若不帶上肥雞美酒憑吊一番,車過三步就叫我肚子疼!如今曹某人發達了,老人家要肥雞美酒,我贈他太牢大禮。‘不僭不賊,鮮不為則。投我以桃,報之以李’,這也是小弟一片感激之情,橋兄必不在意。”他把僭越禮製不當迴事,別人自然不敢追究,橋羽趕緊點頭稱是。

    說話間已出了林子,大隊軍馬早在官道上列隊等候,曹丕為父親牽過馬匹。樓圭、許攸雙雙作揖道:“請主公上馬。”處在昔日故舊的位置上,背後稱唿表字,人前唿號主公,他倆的尺度一定要拿捏好。

    曹操揮手示意他們退下,朝曹丕點了點頭:“你誤打誤撞推薦的那個劉楨還算個人才,文章俊逸不輸於路粹、繁欽,今日朗誦祭文也頗為得體。能交到這樣的朋友也算你有長進了。”

    曹丕幾時得過曹操誇獎?高興得眉飛色舞,攙父親上了馬,心下暗暗有了主意——父親喜好詩賦文章,今後要多下苦功!

    “下官恭送曹公!”橋羽與睢陽縣眾官員齊向曹操拜別。

    “起來吧。”曹操又看了一眼橋羽,“我事情太多也記不清楚了,橋兄如今官居何職啊?”

    “在下現充豫州從事。”橋羽雖忠厚老成,能力卻不出眾。

    曹操想了想,忽然麵露微笑道:“自從那劉備叛變,任城相糜芳隨之而去,現在這個職位

    還空著。我叫荀令君草擬詔命,橋兄就去補這個缺吧。”

    從豫州屬官到二千石俸祿的郡守,中間不知跳了多少級,橋羽趕緊推辭:“在下何德何能受此提拔,還請明公收迴成命……”

    “橋兄無需推辭,您資曆深厚當得起這位子。何況昔日橋公在世之時曾以妻子之事相托,這也是我一片美意。兄長家裏境況還好吧?”

    橋羽拱手答道:“托曹公之福,一切事務都隨心,隻是兩個小妹不得迴歸。”橋玄晚年曾得一對女兒,生得花枝招展,鄉人喚作大橋小橋。當年二女隨橋玄父子隱居江淮,趕上兵荒馬亂,又被江東士卒擄去。孫策見此二女甚是喜悅,娶大橋為正室之妻,又將小橋配與愛將周瑜為妻。那孫郎周郎都是俊秀人物,橋家姐妹本流離江東之地,誰料將錯就錯得配佳婿倒也稱心。隻是孫策遇刺身亡,大橋年紀輕輕守了寡,加之南北相隔時局微妙,無法北上與兄長團聚了,守著兒子孫紹孤獨過日。

    曹操淡然一笑:“江東孫氏已不複往日之威,待我戡定河北之地,有朝一日飲馬大江替兄長迎迴令妹便是……”他腦中不禁浮想聯翩,當年這二位妹妹小小年紀就異常秀美,不知如今出落得何等模樣?

    就在他想入非非之際,後麵傳來一陣哄笑,迴頭一瞧——曹丕、曹真、曹植等公子和一大群部將正圍著中軍校尉王忠指指點點,每個人都樂得前仰後合。軍隊是大有規矩的,士兵不可以隨便哄笑,曹操正欲詢問,猛一眼瞧見王忠的馬上拴著一具骷髏,忍不住“撲哧”也樂了。

    這王忠乃是京兆人士,年紀不過三十出頭,卻歸附曹操甚早。他原是關中亭長出身,天下大亂之際領著一支亦兵亦匪的隊伍南下武關劫掠為業,隻因災害年月搶不到糧食,竟殘殺流民大吃人肉。後來出武關正遇到替劉表招攬逃難士人的樓圭,他非但不從還奇襲樓圭搶了許多財物,這才轉而北上投至許都。曹營上下都知他吃過人肉,剛才也不曉得誰與他玩笑,趁拜祭橋玄之時偷了他馬鞍邊的幹糧袋,還弄了副骷髏綁在上麵。眾兵將見了豈有不笑之理?

    王忠的臉臊得通紅,眼珠子瞪得都快流出來了,跳著腳地喝罵:“誰幹的?有種的給老子站出來!”

    曹操忙止住笑,換了一副嚴肅的表情:“三軍之中誰這等無禮,還不出來給王將軍賠罪?再不出來老夫可要嚴懲了。”他說話時眼睛瞧著自己的兒子們——這幫小子笑得最歡,八成就是他們幹的。

    果不其然,曹彰、曹植笑嗬嗬推出一個瘦

    小的仆僮來。那人跪倒在地:“請主公見諒,是諸位公子叫我與王將軍玩笑的。”

    “哼!開玩笑也要有個分寸……哪找的枯骨?”

    那僮仆忍著笑答道:“人有窮富瓦有陰陽,您拜祭的橋公自然是陵寢肅然,可路邊白骨曝天無人照應的野塚有的是。隨便撿一副有何打緊?”這小子說起話來底氣十足,對曹操殊無敬意。

    當下人的哪有這麽迴主人話的,還有沒有規矩了?曹操聽著有氣便要叫人痛打這廝一頓,哪知留神細看,這小子似乎還不到二十歲,生得瘦小枯幹尖鼻癟腮,雖然穿著下人的衣服,卻根本不是自己府裏的。他愈加火起:“你是誰?我怎麽從來沒見過你?”

    那人含糊答道:“小的是伺候公子的下人。”

    “一派胡言!府裏之人老夫豈能不識?若不招對定按細作處置!”

    那小子真是鐵嘴鋼牙:“小的不是細作,就是您府裏的下人。”

    “還敢頂嘴?”曹操胡子都撅起來了。

    “萬一是您記錯了呢?”他竟還敢敷衍。

    眾公子知他底細,眼見事情敗露此人性命堪憂,趕緊一齊跪倒:“請父親開恩,這位兄弟乃是家鄉故舊,名喚朱鑠。”

    “朱鑠?”曹操眼珠一轉,猛然想起曹丕請托之事,必是他不得準許,把這小子混到仆僮堆裏從譙縣帶出來的。扭頭再看曹丕,早嚇得麵如土色了。曹操依舊不饒:“你好大的膽子!敢在我眼皮底下幹這種事,老子自有家法管你!”

    曹丕還沒說話,朱鑠站起來了,揮著麻杆般的小胳膊,拍著排骨般的胸口嚷道:“明公不必為難公子,是我沒羞沒臊非要跟來。您若瞧我不順眼,一刀宰了我也就罷了,公子又沒幹什麽犯歹的,與他有什麽相幹?有什麽話您都衝我說吧!”

    曹操自得誌以來還沒見過敢這麽頂嘴的人,好像他還一肚子委屈似的,氣得破口大罵:“呸!宵小之輩也配跟老夫講理?我先管教兒子,再宰你也不遲。”

    眾將一見曹操要責罰兒子,哪有睜眼看著的道理,紛紛出來講情。連王忠都說話了:“主公別生氣啦,公子這不也是體恤鄉裏,替您行善事嗎?鄉下孩子沒見過世麵,說幾句錯話難免的,您大人有大量,哪能同他一般見識?您就開開恩饒了他們吧!”樓圭、許攸也講情,橋羽也跟著說好話。

    眾人的麵子畢竟是大,曹操怏怏瞪了曹丕一眼:“剛才白誇你那幾句了,到底不是個成器的東西

    !這件事倒也罷了,以後留神皮肉!”一番話說得曹丕躲老遠,“姓朱的小子,你給我滾迴家去!老夫府裏容不下你這等撒野之人。”

    王忠在眾將中年紀最輕,這些日子與曹丕、曹真處久了也頗有些攀附之意,索性好人做到底:“算了吧!這小子跟著走了這麽遠,別轟他走了。他是主公同鄉,迴去豈不折了您的麵子?”

    曹操瞥了王忠一眼:“這小子頑劣不堪,剛才可還戲耍你呢?”

    “那有什麽打緊?”王忠拍拍馬上的骷髏,嬉皮笑臉道,“末將以前是吃過人肉,也不怪別人笑話。一會兒行軍我邊走邊啃這骨頭,還解悶呢!”眾將瞧他這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架勢,無不捧腹大笑。

    曹操也笑了,捂了捂嘴道:“老夫府裏不要無禮的奴才。”

    “我要我要!”王忠一把拉起朱鑠,“我還就喜歡他這混蛋勁兒!在我營裏當兵正合適。他連主公您都不懼,還能怕敵人嗎?”大家又一陣哄笑,卻沒人覺察出他有阿諛曹丕之意。

    “有你這樣的將軍,才有他這樣的兵,隨便吧。”曹操也不計較了,駁轉馬頭吩咐道,“時候不早趕緊啟程。”

    軍令次第傳達,不多時前隊將就行動起來,曹操也帶著中軍兵將前行,眾夫人和公子的車馬緊隨其後。王忠尋了個空子一猛子自後軍竄到前麵,湊到曹丕身邊:“公子啊,別著急了。明公素來脾氣率直,罵過也就不計較了。”

    “方才多多依仗將軍之力。”曹丕趕忙道謝。

    “末將能為公子效勞不勝榮幸。”王忠訕笑道,“那姓朱的小兄弟跟公子不錯,末將豈能叫他當尋常一兵?且在我營裏充個軍吏,以後再找機會給他報功。我向公子保證,不出三年定保他當個司馬,如此安排您看可好?”

    “多謝多謝……”曹丕連連抱拳,心中暗暗盤算,若是軍隊裏能有幾個朋友,那真是再好不過了。

    【鄴城挽歌】

    曹操並不知道,就在他離開睢陽前往兗州之時,他的老朋友兼對手袁紹已走到了生命的盡頭。

    其實自從倉亭戰敗,袁紹的身體就垮了,雖然這一年裏他還強打精神調兵遣將,但那不過是被執著和高傲支撐著才沒有倒下。等到曹操退歸河南,他終於一病不起,所有的醫藥全無效力,漸漸病入膏肓……

    建安七年(公元202年)五月的一天,臥病已久的袁紹突然感覺精神好了一些,渾身上下輕飄飄的,堵在胸中的那口悶氣

    竟也通暢了不少。身邊的姬妾、仆僮見他比平常多吃了小半碗粥都紛紛賀喜,袁紹也朝他們露出了久違的微笑。

    但是笑歸笑,廣博多知的袁紹心裏很清楚,這可能就是所謂的迴光返照吧。妻子劉氏已經暗地裏命人置辦棺槨探勘墳地,三個兒子也偷偷吩咐仆人們裁製孝衣,以免大限到來之日手足無措。莫看袁紹倚在榻上動不了,但這一切他都知道。河北這片地盤是他辛辛苦苦奮鬥來的,對於這“一畝三分地”上所有的人、所有的事他都十分了然,就像對自己的身體一樣地了然。

    正因為袁紹能預感到自己死後將會發生什麽,所以他必須要在撒手人寰之前把一切交代明白。趁著今天精神好,他把三個兒子都打發出去,叫他們把州府、軍隊的要員都找來,還特意囑咐他們說話要客氣、禮數要做足。等兒子們都走了,又吩咐仆人為他梳洗、更衣,盡量恢複往日的儀態;甚至命人將臥房窗戶敞開,放放屋裏的藥味,絕不能熏到跟他打天下的這幫老弟兄們。

    逄紀、審配、郭圖、辛評、荀諶、崔琰、陳琳等人都各自忙著,接到三位少主子的邀請,趕緊放下差事心急火燎趕了過來,大家心裏都明白,這恐怕就是最後一麵了。不到半個時辰,諸人就在幕府大堂上湊齊了,在三位公子的引領下低著頭穿廊過屋,一直來到袁紹的病榻邊。

    “參見大將軍。”大家齊刷刷跪倒在地,眼睛緊盯著膝下的磚縫,沒有一個人忍心抬頭看這位行將就木的主子。當初袁某人何等威嚴、何等英武、何等不可一世,現在又會是怎樣的慘淡不堪呢?

    “你們抬頭……”袁紹的聲音平靜而輕柔。

    眾人顫顫巍巍抬頭觀看:事實出人意料,袁紹斜靠在床榻上,臉色慘白眼窩凹陷,幾個月的煎熬身子早就瘦了下來,原本肥厚的一雙大手變得異常纖細,顫悠悠朝他們抬了抬。劉氏夫人滿麵愁容坐在他身邊,親手捧著一碗水,輕輕吹著熱氣。但即便此時此刻,袁紹的發髻仍舊梳理得整整齊齊,似乎還抹了點油,身上還穿了一件嶄新的白色綢衣。那矜持的微笑、自負的表情、肅穆的眼神與往日一般無二——袁紹畢竟是袁紹,哪怕到將死之際也要留住威嚴。

    “主公……”逄紀隻覺鼻子一酸,憂傷滾滾上湧,卻不敢哭出來,強忍著把眼淚化作一陣幽咽的抽泣;審配、辛評等人哪裏還忍得住,也跟著唏噓起來。

    袁紹木然注視他們一會兒,微微搖頭道:“你們何必要哭呢……天下無不散之宴席,人終歸是要死的……”

    一聽“死”字出口,劉氏哽咽了一聲:“夫君你別……”

    袁紹不滿地瞪了妻子一眼,若不是身體不允許,他定會罵一句“男人講話,輪不到你插嘴!”但是他現在沒那麽大氣力了,隻是無力地擺了擺手,示意她不要多口,緩了緩氣接著說:“我是行將就木之人了,但是掃平狼煙統一天下之大業還要繼續,我身後之事……”

    聽他這麽一說,所有人都不哭了,撩著眼珠子注視著袁紹。此時此刻傷心固然是有的,但大家都更關心繼承他位子的將會是誰,這不但關係著日後的大業,也牽扯著自己的身家利益啊!

    袁紹似乎是故意在吊他們的胃口,說到這兒突然話風一轉,感慨起來:“我袁氏一族,自高祖父袁安之時就頗受皇恩,故而有四世三公之貴……拯救黎民、恢複皇統乃是我袁氏應盡之責。迴想桓帝靈帝之時,寵信宦豎禁錮善類……開鴻都門學,使寒微之徒登堂入室;設西園懸秤賣官,縱容奸邪小人身居高位。倫理敗壞、綱常淪喪、世風不古,這天下焉能不亂?我少壯之時便有懲奸除惡之心,奈何天不遂人願,董卓進京群小為患,終至不可收拾……”說到這兒袁紹示意劉氏喂他一口水,吃力地咽了下去,歎口氣接著道,“本將軍經營河北近十載,滅公孫敗黑山籠絡幽州舊部,原打算一舉克複中原。哪知奸賊曹操……”提到老對頭,袁紹的臉頰微微抽動了兩下,不過馬上又恢複常態,“曹操詭計多端,招誘我叛黨、焚毀我糧草,使我慘敗於官渡。唉……這也是天數茫茫沒辦法的事……”

    諸人不禁垂下了眼瞼——何為天數茫茫沒辦法的事?分明是急功近利不納忠言,又在用兵之時遲於行、疏於備才導致的。時至今日袁紹還是顧及臉麵,不肯承認失敗,甚至還因為幾句讒言把滿腹忠心的田豐給殺了,麵子真就這麽重要嗎?不過到了今天這個地步,無常迫命油盡燈枯,誰是誰非已不重要了。

    袁紹沉默了好一會兒,突然抬了抬手:“顯思(袁紹三子成年,長子袁譚字顯思、次子袁熙字顯雍、三子袁尚字顯甫;另有幼子袁買,年紀尚小),你過來……”

    袁譚聽父親在這個節骨眼上叫自己,料定繼承家業有望,實是心花怒放,卻故作抽泣,跪爬幾步來到榻前,拉住袁紹的手道:“父親,您有什麽事囑托孩兒?”

    袁紹一改平日訓教的口吻,撫著袁譚的腦袋,和風細雨道:“我袁氏乃汝南望族,本是極為孝悌的……可是自你叔父袁公路興兵南陽,與為父公然為敵,後來又僭越自立,把咱

    們袁家的臉都丟盡了……人之將死其言亦善,鳥之將亡其鳴亦哀。你要記住我的話,要以袁術之事為鑒,團結兄弟厚待族人,我袁氏才複興有望……”

    在場之人多是河北豪族,平日與驕橫自負的袁譚相處不睦,這會兒見他父子如此溫存,冷汗都下來了,全然沒品出袁紹這番話的弦外之音;劉氏夫人也坐不住了,端著碗的手直哆嗦。她本是袁紹續弦之妻,袁譚、袁熙乃前房所生,若不立她生的袁尚為嗣,以後她母子的日子可好受不了!

    袁譚料想此事已是板上釘釘,按捺住興奮,伏在父親腿上放聲痛哭:“孩兒一定牢記父親之言……嗚嗚嗚……”

    “譚兒莫哭,為父的話還沒說完呢……”袁紹出人意料地提高了嗓門,“我袁氏一族原本枝係茂盛,可恨董卓老賊把持朝政之時將你叔祖袁隗、族叔袁基滿門殺害,為父每每想起此事都悲痛難抑……聽說官渡對敵之時,那汝南酷吏滿寵又誅戮我族不少幫支子弟,我袁家是徹底衰落了。所以今日為父將你過繼給袁基,以續他那一支的後代香火。”

    “啊!”袁譚聞聽此言猶如五雷轟頂,眼淚都嚇迴去了,“父親您不要孩兒了嗎?”

    袁紹撫著他頭緩緩道:“你胡說什麽啊……剛才為父囑托的話沒聽見嗎?要以你那不成器的叔父袁公路為鑒,團結兄弟厚待族人。過繼到那邊,你依舊是我袁家的子弟,有什麽不同呢?”

    有什麽不同?繼承大將軍之位、統領四州兵馬、與曹操一爭天下,權力地位雄心壯誌……全都沒指望啦!袁譚怎麽也想不通,為什麽父親隻看中袁尚不看好自己。當初他受命統領青州之時,袁家在那裏的地盤隻有一個縣,是他衝鋒陷陣攻城奪地,逐田楷、敗孔融、剿黃巾,辛辛苦苦為父親打下一個州的!官渡之戰更是不離父親左右,指揮軍隊鞍馬勞頓,可到頭來父親非但不傳位給他,反而要把他過繼出去。袁譚實在不能接受這樣的安排,他要據理力爭:“父親您怎……”

    “別再叫我父親了。”袁紹深知袁譚的性子,今日若不把他壓製住,以後難免惹出禍來,便強打精神瞪大了眼睛,直勾勾瞧著他,那嚴厲的目光宛若兩把尖刀,“從現在起你就是過繼之人,要叫我叔父……叔父……”

    袁譚還欲再問,卻見袁紹的眼神冷若冰霜,那父親加主公的雙重威嚴把自己滿腹怨言都頂了迴去。他不能抗拒也不敢抗拒,想放聲大哭,又不知該哭父親還是哭叔父,便撒開袁紹的手伏倒在地嗚咽著。

    父子之間豈能

    真的無情?袁紹看在眼裏痛在心頭,可還是咬著牙道:“不要哭了,多少事還指望著你們呢……你現在就去前麵布置靈堂吧,吊唁賓客迎來送往之事還得由你照應。喪事過後也不必急著迴青州了,就留在鄴城為你弟弟出謀劃策……去吧去吧……”說完話袁紹把眼一閉把頭一扭,再也不看他。袁譚恍如冷水澆頭,連站都站不起來了,劉氏夫人立刻招唿了幾個仆僮,生生把袁譚架了出去。

    等到袁譚的嗚咽聲漸去漸遠,袁紹才慢慢睜開眼睛,這番痛心處置太過傷神,但覺五內俱焚身軀沉重,無論看誰都恍恍惚惚盡是重影,情知大限將至刻不容緩,趕緊又唿喚二兒子。

    袁熙二十出頭,相貌頗為清秀,但為人沉默寡言,多少有些懦弱。今日眼見生離死別,他眼淚都快哭幹了,哆哆嗦嗦跪倒在榻邊,卻一個字都吐不出來。袁紹歎了口氣,和顏悅色道:“你們兄弟三人中,熙兒你是最讓我放心的……以後要繼續遵從孝悌之道,好好待你的兄長和弟弟。牢記防微杜漸,可千萬別讓奸邪小人離間你們兄弟的關係。”袁紹這席話表麵上是對袁熙說的,可眼睛瞅的卻是老三袁尚。

    “是……”袁熙早就泣不成聲。

    事已至此再無什麽懸念,繼承袁紹事業的就是三子袁尚。以審配為首的河北士人總算長出了一口氣,逄紀、荀諶等人無話可說,劉氏夫人也放寬了心。唯有郭圖與辛評麵沉似水——郭圖是潁川士人,又與審配等人素來不睦,已與袁譚暗通款曲多年;辛評與他一樣是潁川人,與本地土豪的關係也不好。

    袁紹不能再等了,來不及解釋什麽,趕緊唿喚道:“尚兒,你過來……”

    袁尚跪在審配和逄紀中間,聞聽唿喚抹了抹眼淚,爬到父親眼前。他剛剛二十歲,在三個兒子中長得最像袁紹,平日裏待人溫文爾雅,很有些貴族子弟的氣質。袁紹凝視他片刻,忽然嚴肅起來,拍著他的肩頭道:“給列位大人施禮。”

    袁尚先是一怔,繼而明白了父親的意思,連忙轉過身朝堂上所有的人深深一拜。這可把在場之人都嚇壞了,審配、逄紀搶步上前把袁尚攙起來:“主公,我們可受不起公子的禮啊!”

    “應該的。”袁紹點了點頭,“我決議……決議……”他想說“決議把家業連同官位傳與此子,請諸位排除私念鼎力輔保”,但卻怎麽也說不出來了,直覺喉嚨仿佛被什麽人扼住,動動舌頭都異常吃力。審配、逄紀見此情境淚涕橫流,跪在袁紹麵前朗聲盟誓:“皇天後土神人共鑒。我等輔保少主繼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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