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苟延殘喘】

    建安五年(公元200年)十月,北方寒冷的冬天又到來了。凜冽的西北風把樹木、百草吹殘,官渡的荒原上一片悲涼肅殺之氣。曹軍連營的帳篷被寒風吹得嗚嗚作響,白天全心禦敵倒也覺不出什麽,到了夜晚寒露冰霜一來,兵卒們被凍得瑟瑟發抖,有些人冷得睡不著,守著炭盆、火把,搓著手腳取暖。中原士兵不及河北士兵耐寒,戰鬥的優勢又開始向袁紹一方轉移,更加可怕的是,經過將近一年的對峙,曹營瀕臨斷糧!

    為了挽救危機局麵,曹操命屯於成皋的夏侯惇、屯於陽翟的曹仁把富裕的糧食全部轉移到官渡,又分派兵士挖野菜獵禽獸,甚至下令軍中每天僅供一頓飯。但這些措施於事無補,還是撐不了幾天。

    曹操身著一件簇新的戰袍,昂首闊步巡視大營,檢查各處的防務。他心裏雖急得火燒火燎,但表麵上卻還是氣定神閑,一舉一動故意裝得談笑風生慢慢悠悠。將乃兵之膽,兵乃將之威,遇到危機主帥若是慌了,那滿營的兵將也就亂了。所以他還得強打精神鼓舞士兵,驅逐大家的恐懼不安,盡量讓每個人都能看到自己的身影。

    仔仔細細巡視一周之後,曹操沒有迴營,而是倚在轅門眺望那閬閬無垠的荒原。冬季天黑得早,才到戌時就已滿目夜色,寒風陣陣冰涼透骨,許褚勸了好幾次,他就是不肯迴帳休息。此時此刻曹操的心情也好像這黑夜一樣死寂,尋不到任何光亮,隻是靠毅力支撐著沒有退縮。

    戰爭永遠不僅僅是沙場上那點兒事,更多的是後方財力的對抗。豫州、兗州都處於中原之地,十幾年來戰亂不息災害連連,所遭受的破壞遠比河北地區嚴重得多,雖然曹操興屯田安百姓,但糧食產出不是三四年間就能完全改觀的。地盤沒人家大、人口沒人家多、土地又比人家貧瘠,糧食補給成了袁紹壓倒他的最後一根稻草。戰場上任何困難都可以設法解決,唯獨沒有糧食就隻能坐以待斃,等戰馬殺完了、樹皮扒光了,逼到人吃人的時候,恐怕再忠實的將士也要自謀生路。到那時曹操很可能就像呂布一樣,被自己人綁著當做投誠的禮物押往袁營,臨死前還要飽受袁紹的責難和侮辱!英武半世的當朝三公豈能受辱於人?曹操已經想好了,若是真有那麽一天,他甘願拔劍抹脖子,那樣好歹還算是自刎殉國……

    “主公,您在這裏呀!”郭嘉顛顛跑了過來,“難怪跑遍了大營都尋您不見,原來在轅門。”

    “嗯,我想看一看風景。”曹操自己都覺得難圓其說,這茫茫一

    片黑,又有什麽可看的。

    “風景雖好,隻是西北風太緊,您別著了涼,還是迴大帳休息吧。”郭嘉明知他心裏想些什麽但就是不提,現在已沒有任何辦法,說出來不過是徒增煩惱罷了。

    曹操點點頭,可依舊沒有移動半步。迴去又怎麽睡得著?獨對孤燈心煩意亂,倒不如跟守門的衛兵站在一處,心裏倒也清爽些。郭嘉脫下自己的裘衣,披到他身上:“對啦,剛剛有使者來報,曹洪將軍已在數日前自宛城拔營,要到官渡與咱們會合,如果日夜兼程今夜就要到了。他營裏還有些糧食,或許能幫幫咱。”曹洪本是防禦劉表的,但新近得訊,荊州長沙太守張羨造反,劉表忙於平叛,顧不上曹操了。其實仗打到今天,劉表來不來搗亂也是這樣了,曹洪幹脆帶著所部三千兵北上,意欲助曹操最後一搏。

    曹操心裏清楚,憑曹洪那點兒糧食,勻給此間三萬大軍也不過是再苟延一兩天,如今生死命運都已淪落到按天計算了。他忍不住想感慨兩句,卻見郭嘉把裘衣給了他,自己卻凍得搓手跺腳,關切地問道:“你這單薄的身子,跟個窈窕婦人似的,衣服還是自己穿吧。”說著話便解開裘衣。

    郭嘉其實是故意這麽幹的,裝作瑟瑟發抖,卻推開曹操的手說:“主公在這裏堅守轅門看風景,天寒地凍多一層是一層。”

    “那你快迴去歇著吧,這天太冷了。”

    郭嘉卻道:“主公不休息,我也不休息。大不了凍死在這裏,也算是為主盡忠了。”

    曹操撲哧一笑:“你呀,鬼主意就是多……那咱都迴去吧,不過你和公達得來陪我。”

    “軍師染了點兒風寒,還是我陪著您吧。”郭嘉再不推辭,接過裘衣重新穿好,“再難也得注意身體,興許明天袁紹就撤兵了呢。”這不過是安慰人的話。

    曹操點頭不語,帶著郭嘉、許褚邁步往迴走,穿過前寨的幾道營房,緩緩來到燈火黯淡的大帳。還未進門,忽見王必一瘸一拐跑了來:“主公……主公……”

    “你箭創未愈,不好好在後營休息,跑來做什麽?”

    王必捂著大腿道:“有斥候來報,後麵來了一哨人馬。”

    “是子廉的隊伍到了吧。”

    “不對啊,那幫人是從東南方向來的。”

    “東南?!”曹操頓生詫異,“宛城發兵當從西南而來,不可能從東南繞一個大圈子……走!帶我親自去看。”

    一幫人疾步來至東

    南後寨的轅門,但見遠處隱隱約約顯出許多火把,行進的速度卻很緩慢。這固然不是曹洪,但這樣的移動速度也不像是奇襲的袁軍。莫非是地方上的山賊草寇?似乎也不大可能,哪有草寇敢明目張膽來闖官軍大營。有斥候往來不停飛馬探報,這支隊伍已越來越近,其中好像夾雜著許多車輛,黑乎乎的不知是敵是友不敢靠近詳查,隻隱約看見一麵“李”字大旗。又過了片刻,忽有十餘騎追著斥候一並而來。轅門譙樓上的士兵立刻張弓搭箭,大聲喝喊:“不許靠前!什麽人?再過來放箭了!”

    “別放箭別放箭……”那十餘騎竟勒住韁繩翻身下馬,牽著馬走到轅門附近,仰著頭衝譙樓上喊叫,“奉我家李將軍之命前來送糧!請速速稟告曹公。”

    曹操在轅門後麵聽得清清楚楚,又見這幫人玄色布衣黑帕罩頭,全不是正規軍的打扮,朗聲道:“老夫就是曹操,敢問你家李將軍是誰?”

    那幫人盡數跪倒:“草民無禮,還請明公寬宥。我們當家的兄弟李曼成押糧至此,命我們幾個來打個招唿。”

    郭嘉驚異不解:“李典不在兗州戍守,何時領了押糧的差事,這糧食又是從哪兒來的?”

    曹操恍然大悟:“哎呀!這是成武李氏的糧食啊!李典把族裏的倉廩都周濟給咱了……快開門!”

    又過了一會兒那隊伍越來越近,一輛輛大車自夜幕中慢慢顯出,有一部分是牲口拉著的,更多的則是人力推來的。擁擁促促差不多有近百輛,這些糧食對於幾萬人的軍隊並不算多,但對於一個家族而言可就太寶貴了。曹操逐車打量,除了粟米穀草,還有棉衣布幛和好幾車幹棗,關東地麵趕上荒年,百姓就吃棗子充饑,連這些東西東送來了,可見李典把家底抖摟幹淨了!

    諸將聞訊紛紛趕到,正麵對糧食感慨不已,忽見迎麵奔來數百正規步兵,當中簇擁著一騎,馬上端坐之將正是李典。那些運糧的人一見到他紛紛打招唿,什麽兄弟、堂哥、賢侄、叔叔,竟沒有一個叫將軍的——原來都是李氏族人,此番為了給曹營運糧,隻要是男丁不論老少全體出動。

    “末將參見主公!”李典望見曹操趕緊下馬施禮。

    曹操呆呆望著他,竟半晌說不出一句話。自他起兵以來受李家的恩惠太多了,李乾、李進、李整皆歿,如今李典又動員全族的人捐獻糧食。繼而又想起當初在下邳,因張遼之事嗬斥過李典,心裏不免生出慚愧之意。眾將也是一擁而上抱拳的抱拳、道謝的道謝,李典一一還禮,唯獨不

    搭理張遼——公是公私是私,家仇還沒忘!

    曹操一陣木訥,見張遼滿臉尷尬,又不好意思再說李典什麽,隻道:“曼成啊,你把全族老小的性命全賭上了,老夫如何承受得起?”

    “我成武李家不過一方土豪,若非受主公知遇之恩,怎有今天這般興旺?再說主公此舉乃是捍衛朝廷,於公於私都應竭力效勞。”李典衝眾族人喊道,“老少爺們,這一路辛苦了。不過此間缺糧,大家不好再在這裏跟官兵分吃的,所部親兵留下,其他人還是趁著夜色趕緊迴去吧!不過路上還要小心,分散著走不要招惹袁軍襲擊。”

    眾親朋答應了一聲,擱下糧食又窸窸窣窣消失在黑夜之中,連口水都沒喝就走了。任峻趕來清點數目,哪知糧食還未卸車,又有斥候來報,宛城所部開至西南準備紮寨。沒一會兒工夫曹洪就竄了過來:“主公,我給你送馬來了,兩千多匹戰馬啊!”原來鍾繇以司隸校尉身份移治弘農,在衛覬、段煨等人幫助下拉攏關中諸將、排擠高幹的勢力,不但使馬騰、韓遂承諾各送一子入朝為質,而且弄來兩千匹西涼戰馬。曹操軍馬數量遠不及袁紹,所以籌劃奇襲隻能量力而為,多了這兩千戰馬就等於多了兩千奇兵啊!

    這會兒好事接連不斷,曹操帶領眾將迴到中軍帳,又見泰山從事高堂隆、汝南從事朱光、廣陵功曹陳矯一齊來到。原來呂虔發動奇襲,殺死了流竄山嶺的郭祖、公孫犢等反民,又阻擋了濟南黃巾徐和的進攻,迫使昌霸陷於孤立第三次向曹軍投降。在汝南方麵,李通、滿寵配合得珠聯璧合,不但斬殺了瞿恭、江宮、沈成三個造反首領,還處死了袁紹派去拉攏他們的使者,派朱光將一幹反賊的頭顱和袁紹送的偽征南將軍的印綬都帶到了官渡,表示全心效忠曹操。

    而最為意外的,當屬陳矯帶來的消息——江東孫策死了!

    原來孫策平定江東之時曾誅西京朝廷任免的吳郡太守許貢,而許貢有三個心腹門客意欲為主家複仇,此後喬裝打扮隱於民間,時時關注孫策動向。時逢孫策前番為陳登所敗,迴歸江東又知曹操救兵未到,便籌劃二次北上奪取廣陵。大軍行至丹徒縣境,糧草尚未運到,孫策素好勇武,趁此空閑出外遊獵,三門客扮作樵夫行刺,箭射孫策額頭。隨行之人雖將三人誅殺,但孫策受傷嚴重,迴至營中便一命嗚唿!可憐一代風流驍勇之將,竟喪於刺客之手,終年隻有二十六歲。

    孫策既死,江東之事囑於其弟孫權。孫權剛剛十七歲,驟然掌權不知所措,全憑長史張昭、中護軍周瑜處

    置內外諸事,才勉強穩住局麵。主帥突亡不可再戰,孫氏兵馬放棄北伐迅速龜縮,而且一兩年之內恐怕無暇對外用兵了,廣陵的威脅解除得幹幹淨淨。

    這一連串的好消息又鼓舞了軍心,諸將都摩拳擦掌準備跟袁紹作最後一搏,吵吵嚷嚷各自散去。任峻清點完畢告知曹操,李典和曹洪帶來的糧食加在一起恰好可供全軍十五天之用。曹操為安士卒之心,命其對外宣揚糧草之危已徹底解決。

    雖然當兵的被騙住了,戰局也看起來漸漸好轉,但曹操心裏清楚,危機實際上越來越嚴重。袁紹此時都用不著再來打,饑餓和嚴寒就可以把曹軍消滅掉。曹操獨對孤燈冥思苦想,還是沒有破敵的萬全之策,最後索性放開了——能盡的力已經盡了,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大丈夫拿得起放得下,大不了耗到最後拚個魚死網破倒也幹淨!

    想至此他懶得琢磨了,把燈一吹,拉過被子蒙頭就睡……恰在半夢半醒之間,隱約聽到帳外傳來許褚粗重的嗬斥聲:“你們真不曉事!怎麽把細作拿到中軍營來了?主公剛剛睡下,別在這裏搗亂,把這廝拉出去砍了。”

    緊接著有一個尖細的嗓子嚷道:“我不是細作!我要見你們主公,快快給我通稟!”曹操閉著眼睛躺在臥榻上,聽這聲音似乎有些耳熟,又一時想不起是誰,強撐了一天,困意剛剛襲來,便也懶得再想,翻個身繼續睡,又隱約聽到許褚傳了命令:“別鬧了,不管是不是奸細暫且押在後營,主公已經睡了,有什麽事明早再說。”

    哪知那個尖銳的聲音越發響亮:“放屁!我辛辛苦苦跑來了,他還敢睡大覺?曹阿瞞!你這狗東西還敢跟老朋友擺架子,快給我滾出來!曹阿瞞……你出來啊……”緊接著吵吵嚷嚷亂成一片,似乎眾親兵聽他直唿主公小名,都憤憤不平動起手來。

    曹操初聽之下還覺煩躁,蒙上腦袋繼續睡,可後來聽那人叫出自己乳名,一猛子坐了起來,疲勞困倦一掃而光。普天之下不論場合、不論身份,敢公然直唿他小名的隻有一個人——許攸!

    【放手一搏】

    “哎呀!來的可是子遠賢弟嗎?”曹操大喜過望,連鞋都沒顧得上穿,赤腳奔出帳篷。

    許攸被當成細作拿住,繩捆索綁跟個粽子似的,還被四個兵丁押著,一見他出來了,撇撇嘴道:“哎喲哎喲,還叫賢弟呢……你弄錯了,我是奸細。”

    “子遠肯來,吾事就矣!”曹操知他素來傲慢淩人,連忙過去作揖,“你別跟我玩笑了……鬆綁鬆綁!

    ”

    “且慢……”許攸不緊不慢道,“你軍中這些小子可口口聲聲說我是奸細,你看著辦吧。”

    曹操一門心思要向他打聽袁紹軍機,趕緊幫他發作:“誰說許先生是奸細?都給我掌嘴二十!”這幫當兵的才冤呢,竟抓了一個活祖宗來,不敢違抗命令,由許褚帶頭都劈劈啪啪扇自己耳光。曹操親自趨身為許攸解繩索,卻半天弄不開,細看之下才發現結的都是死扣,想必這家夥不老實,又取過兵刃割了半天,這才把他放開。

    許攸活動活動胳膊腿,這才作揖道:“公乃朝廷砥柱,吾乃一介布衣,何必謙恭如此啊?”

    曹操聽他話是好話,卻帶著點兒酸溜溜的味道,笑道:“咱們是老朋友了,豈能以名爵分上下?”說著話緊緊拉住他的手,“走走走,咱們進去敘敘舊。”

    “等等!”許攸扭頭問許褚,“我的劍呢?還有馬呢?”

    許褚雖瞧他不順眼,但看在曹操麵子上還得忍氣吞聲:“大帳裏又不能騎馬,我替先生收著便是。”

    “你可別給我弄丟了。”

    “您那破劍劣馬誰稀罕啊?”

    許攸一瞪眼:“放屁!我打袁營出來就剩這點兒家當了,豈能便宜別人。”

    四十多歲的人了,為人處事還這般刁鑽,曹操聽著不像話:“誒誒誒,這點兒小事就別計較了,我營裏戰馬多的是,迴頭子遠想要哪匹牽哪匹。”這才拉著喋喋不休的許攸進了大帳。許攸還真不客氣,一屁股就坐到了曹操臥榻邊。

    有親兵進來點上燈,曹操緊挨著許攸坐下,這才顧得上仔細打量他——許攸還是那副醜模樣,一對肉梗子眉毛更稀疏了,癟鼻子大厚嘴唇,七根朝上八根朝下的老鼠胡須,隻那雙又圓又亮的大眼睛透著精神,眼珠子滴溜溜亂轉,眼角添了幾道魚尾紋,麵頰也多了幾塊灰斑。穿著灰黑色布衣,卻弄得渾身是土,發髻蓬鬆一臉晦氣。曹操心中暗笑:看你這副德行,八成因為什麽事惹惱了袁紹,逼得走投無路才來找我吧!

    曹操所料不錯,許攸確是因為與袁紹鬧翻了才來的。他自跟隨袁紹以來,創業河北倒也盡心盡力,可是傲慢自大又貪愛財貨的毛病卻始終改不了,仗著袁紹的寵信問舍求田招權納賄。後來袁紹勢力擴大,河北的豪族士人都來投奔,尤其是冀州第一豪強地主審配給袁紹當了軍師,他豈能容忍許攸這個外鄉人在自己的地盤強占田園掠奪財貨?故而兩人暗地裏較勁,相互使絆子已經好幾年了。

    前番曹軍突襲韓猛,燒了大批糧草輜重,袁紹派審配迴河北籌備再運。審配到鄴城後趁機報複,以欺壓良民、霸占土地等罪名把許攸的子侄都抓了起來,還寫信至官渡曆數他種種罪過。恰逢許攸向袁紹獻計二次奇襲許都,袁紹非但不納,又取出審配書信痛罵他一頓,將之貶為軍吏待罪從軍。許攸越想越憋屈,料想即便戰勝曹操,自己以後的日子也好過不了,有審配從中作梗,欲救家眷子侄更是不可能,一氣之下離開袁營來投曹操。

    許攸料定曹操欲破袁紹,必會禮待自己,索性把架子端足,撇著嘴滿臉傲慢道:“我這大老遠來的,還餓著肚子呢,你給我弄些吃的吧,我先歇會兒。”說罷往臥榻上一躺,絕口不提用兵之事。

    曹操正有求於他哪敢得罪,就容他占了自己臥榻,趕緊命人準備吃食。不一會兒的工夫,熱氣騰騰的湯餅端了上來,還有幾個胡餅,許多幹棗。許攸甩開腮幫子顛起後槽牙,把一大碗湯餅吃了個底朝天,這才揉揉肚子道:“飽矣……飽矣……”

    曹操也覺得火候差不多了,客客氣氣道:“子遠辛苦至此,可是棄暗投明歸順朝廷來的?”

    許攸是個好麵子的人,遭了袁紹嫌隙卻不肯說出來招人恥笑。聽了曹操的問話,既不承認也不否認,卻怪聲怪氣反問道:“明公究竟想不想破袁紹啊?”

    這不是廢話嗎?曹操知他性情傲慢喜好恭維,反正說好話又掉不了肉,就哄著他高興唄。想至此起身向許攸深深一揖:“古人有言‘肉食者鄙’,愚兄雖是當朝三公軍中統帥,實不及賢弟才智過人謀略深遠。還請賢弟念在你我昔日舊交不吝賜教一二,若能攻破袁紹成就大功,非但愚兄感恩戴德,亦是朝廷之幸、天下人之幸……”曹操從得任司空以來就沒對任何人這麽諂媚過,今天開口說這樣的話,自己都覺得牙酸。

    許攸卻十分受用,眯著眼睛搖頭晃腦如聞天籟妙曲,虛榮心滿足了才捏著小胡子道:“承讓承讓。若破袁本初倒也不難,但我問兄長一個問題,你可要如實迴答。”

    “子遠但問無妨。”

    “不知公軍中糧草尚有多少?”

    曹操微然一笑,手撚胡須道:“勉勉強強還能支持一年吧。”

    “不對!”許攸白了他一眼,“我要聽實話。”

    曹操不想輕易吐露軍中實情,又搪塞道:“還夠半年之用。”

    許攸忽然站起身來:“既然還夠半年……那我半年後再來。”

    “別別別……”曹操趕忙拉住。

    “恐怕沒這麽多吧?”許攸笑嗬嗬坐下。

    “唉!”曹操故意歎了口氣,“子遠勿嗔,容我詳情相告,軍中糧草僅夠三月之用。”

    許攸冷笑道:“曹阿瞞啊曹阿瞞,我看陳孔璋檄文寫得一點兒都不假,你這老小子就是奸詐!我可是好心好意來給你幫忙的,你怎麽連句實話都不跟我說呢?”

    “哈哈哈……豈不聞‘兵不厭詐’?”曹操附到他耳邊,故意壓低聲音說,“實不相瞞,軍中糧草隻夠支持一個多月的了。”

    “你休瞞我!”許攸把眼一瞪,順手抓起一把幹棗子,“但凡有盈月之糧,寒冬時節你能吃這個嗎?”

    曹操心頭一凜——好個厲害的許子遠!再不敢說假話了:“賢弟所料不假,軍中糧草勉強可供半月,這還是部將私廩所贈。”

    “嗯,這還差不多。”許攸把棗子往嘴裏一塞,狠狠嚼了幾口,“兄長以孤軍獨抗大敵,外無救援,糧穀已盡,而不求急勝之法,此取死之道也!”

    “這點道理愚兄豈能不知,可袁紹緊守營寨未有破綻,我何以破之?”

    許攸嘿嘿一笑:“小弟倒有一策,三日之內定叫袁紹十萬大軍不戰自破,不知兄長願聽否?”

    “你別吊我胃口了,有什麽辦法快快說來。”

    許攸表情凝重起來,圓溜溜的眼中迸出炯炯靈光:“兄長前番劫殺韓猛,焚其糧食千車,袁本初派審配迴轉河北轉運二批軍糧。這一次的糧草足有萬餘車,盡數屯於官渡東北四十裏的烏巢,由淳於瓊率領萬餘人看守。兄長若發輕兵襲之,必打他個措手不及,盡燔其穀,袁紹大軍立時斷糧,不過三日袁軍必亂!”

    曹操一陣歡喜一陣擔憂:“前番已施劫糧之策,焉能再用?”

    “正因為用過一次才要再用!”許攸一拍大腿,“袁紹實乃一庸人也,雖有小弟與沮授籌謀,然皆不能用。你前番劫糧得逞,他以為你必不敢再來。若是能二次前往,實不亞於從天而降。況且那淳於瓊是個什麽德行,你不曉得嗎?”

    昔日淳於瓊與曹操同屬西園八校尉,曹操深知其勇而無謀又好酒貪杯。即便如此,他還是不免有些猶豫:“淳於瓊雖不才,然此去四十裏如何混過袁軍盤查?”

    “這也不難,可選精銳部卒,冒充袁軍人馬,假稱‘袁公恐曹操抄掠後路,遣兵駐防烏巢’,再加上小弟出頭掩護,定可暢通無

    阻。”說著話許攸抬手指指帳外,“現在還未到亥時,倘能立刻發兵,天亮之前大功可成!若等到明日,袁紹知我逃奔必加防備,那時再要劫糧可就難嘍!機不可失時不再來,你可要想清楚。”

    曹操猛然站起,朝外麵喊道:“仲康,點上燈火,擊鼓升帳!”

    中軍大營聚將鼓響,不一會兒的工夫所有將領、掾屬盡皆趕到,就連染病的軍師荀攸都來了。郭嘉、朱靈、路昭等曾在河北效力的人見到許攸無不愕然,曹操將奇襲烏巢之計說出,滿營之人齊聲反對。

    於禁最是義憤填膺:“官渡烏巢相隔四十餘裏,袁軍斥候別部往來縱橫,即便能深入敵境,倘若袁紹派兵增援,我軍前後受敵死無葬身之地啊!況且……”他瞥了許攸一眼,“況且此人星夜而來居心難測,主公還需詳查。”

    “什麽叫居心難測?”許攸據理力爭,“我滿門家小皆被袁紹所挾,有此深仇大恨豈能瞞哄你們?再說我也要隨軍而往,如有差失誅我不遲!”

    “滾你娘個蛋!”曹洪把眼一瞪,“宰不宰你是小,主公安危是大。若有一差二錯,殺了你有個屁用啊?”

    還不待許攸還口,朱靈又冒了出來:“在下以為許子遠之言縱然可信,但前番已施劫糧之策,袁紹必倍加謹慎,主公不宜貿然以身犯險。軍中不可一日無帥,還望主公三思。”

    “望主公三思!”諸文武齊聲附和,於禁、朱靈、張遼、李典那幾個平素不睦之人,這會兒卻難得一致,都以懇求的目光望著曹操。

    許攸投至曹營本是一番衝動,這會兒才意識到自己把事情想簡單了,就算曹操同意他的戰略,要使曹營諸將也都接受他這個河北叛徒卻不容易。他一個歸降之人又不能把話說得太甚,焦急地望著曹操。而曹操似乎也有幾分疑慮,逐個掃視帳中文武,目光所及之人無不搖頭,就連郭嘉也緊蹙雙眉不置可否。正在萬般無奈之際,坐在一旁的荀攸有氣無力地說了話:“在下倒以為子遠之計可行……”

    “哦?”曹操終於找到讚同的聲音了,“軍師覺得可行?”

    荀攸實在沒力氣起身,病怏怏坐在那裏,緩緩道:“袁本初不通兵法,未必及時救援,即便率兵馳援以主公之力也未嚐不能勝之。況且現在是冬季,烏巢又在東北,若能順風縱火,官渡袁軍遙遙可望,到那時軍心渙散兵無鬥誌,可一舉而定也。如此良機主公應該嚐試……”他因為生病,話說得很慢。

    “對對對!公達這番話才是智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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