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屍還鄉】

    四叔曹鼎給曹操的第一印象是瀟灑倜儻,當年他在譙縣家鄉蹴鞠的那一幕永遠印在曹操腦子裏。他一動一靜透著灑脫,似乎張揚的活力從未因為年齡的增長而磨滅。當然,除了這種氣派之外他還是一個貪婪跋扈的人。在曹操的記憶裏,從未有人像他那樣,貪得光明正大,跋扈得毫無忌憚。

    可是現在呢……曹鼎就一動不動停在當院中。剛剛從洛陽天牢運出來的屍體,衣服破爛得像個街頭乞丐。原本富態雍容的寬額大臉已經蒙上了一層慘灰,稀疏焦黃的頭發如枯草般鬆散開著,嘴唇幾乎成了迸裂的白紙……他再不能對別人大唿小叫了,再不能把手伸向金錢和女人了,當然也不能和侄子們一起說笑蹴鞠了。

    曹洪親手為他的伯父脫下囚衣。曹鼎身上傷痕累累,有些是擦傷,有些是磕傷,還有一些明顯是皮鞭抽的,令人發指的是他右手的指甲竟然全部脫落!

    “混蛋!”曹洪一拳打在停屍的板子上,“這絕不是抱病而亡,是被他們活活折磨死的!”

    曹操瞥了一眼那隻布滿血痂形態扭曲的手後,覺得一陣眩暈,趕緊把臉轉開了:“太過分了……即便他老人家有罪,也不能這樣對待他呀。刑不上大夫,他們不懂嗎?”

    曹嵩此刻坐在堂屋裏,惆悵地閉眼倚著桌案,聽到兒子問話,抬手捏了捏眉心:“這不是朝廷的法度,恐怕是段熲吩咐人幹的。”

    “那老賊落井下石?”曹操怒火中燒。

    曹嵩睜開他那布滿血絲的眼睛:“沒辦法,他們說是病死的就是病死的。對罪人而言,哪還有什麽天理?當年陳蕃被宦官亂拳打死,記得官簿也隻不過是‘下獄死’三個字。段熲如今炙手可熱,誰也奈何不了他。要怪隻怪我們當初不該與他翻臉,招惹了這條惡狼。”他看了一眼呆坐在一旁的曹熾,“我糊塗啊……要是當初聽你一句勸,老四何至於有今天呢?”

    曹熾對他這句話沒有什麽反應。更確切地講,這些天他一直沒有任何反應。他發髻蓬鬆呆坐在那裏,兩隻眼睛瞪得像一對鈴鐺,神色充滿了恐懼,大家的話一句都沒能鑽進他的腦子裏。他就始終那麽一動不動地坐著,恰似一具沒有靈魂的空殼。

    曹操突然覺得這座破房子裏的氣氛十分恐怖:堂外躺著一具屍體,堂內坐著一個活死人!父親就是在這樣的環境下熬過這幾天的。

    曹洪擦拭著曹鼎的屍體,用一塊濕布抹去血跡和汙痕。擦著擦著他突然歇斯底裏地

    嚎叫起來:“我受不了……這幫禽獸!”隨著喊叫,他竟從曹鼎肋下抽出一支兩寸多的鋼針來!

    “媽的!決不能便宜姓段的。”曹洪叫囂著拔出佩劍,“我要將王甫、段熲這兩個老賊千刀萬剮!”

    一直沒有插話的夏侯惇見狀,趕忙起身奪過他的劍,撫著他的背安慰。曹操再也看不下去了:“爹爹,咱們迴鄉吧!不要在這裏待下去了,迴去給二叔看病。”

    曹嵩搖搖頭:“我不能走。”

    “走吧,再這樣下去,孩兒怕您受不了。天也越來越冷了。”

    “我沒事。”曹嵩喘了口大氣。

    “您這又何苦呢?事到如今還有什麽放不開的?”

    “不是放不開,是沒有退路了。咱們曹家好不容易混到今天,絕不能因為宋家的牽連一個跟頭栽下去。真要是不能官複原職,後輩還指望誰?上對不起祖宗,下對不起兒孫呀!”曹嵩一咬牙,“我不能走,絕對不能走,我要把咱們失去的東西奪迴來!”

    “您有什麽辦法嗎?”

    “曹節……現在隻有靠曹節了,我得設法買通曹節,讓他幫咱們洗脫罪名官複原職。”

    曹操心裏很不是滋味:當初父親原指望腳踏兩隻船,一邊和宋氏結親,一邊黨附王甫。誰料到最後宋氏覆滅、王甫反目,落得個雙腳踩空。可被王甫害了還不算完,他又要去巴結另一個大宦官曹節,二次吮痔獻媚,再受屈辱。雖說是為了後輩兒孫,但這樣不顧廉恥的出賣臉麵,真的值得嗎?

    這時樓異和秦宜祿迴來了,曹鼎的棺槨已經置備妥當。曹嵩點點頭道:“孟德,明天你們仨還有樓異帶著屍體走,把宜祿給我留下。這小子能說會道腦子快,我各處走動還用得著他。”

    曹操見他如此堅定,也知道阻止不了,看看癡呆的曹熾,道:“二叔也隨我們迴去吧,他這個樣子留下來也幫不上忙,迴到家見見兒子,他可能還能恢複。”

    不知道為什麽,曹嵩用一種厭惡的眼光瞅著曹熾,好半天才冷笑道:“如此也還……你二叔一輩子謹慎小心,到頭來卻還是獲罪罷官九死一生,他這是嚇傻了!這病治不了。”他說這話的口氣不是同情,而是挖苦。

    曹操渾然不覺,僅僅安慰道:“沒關係,咱們死馬權作活馬醫,治好了對子孝、純兒他們有個交代,治不好也算盡心盡力了。我最擔心的還是爹爹您,您千萬別苦了自己……”

    曹嵩甚感寬慰:不管怎

    樣,父子天性,兒子終歸還是對我牽腸掛肚的。心裏雖這麽想,嘴上卻道:“我有什麽好擔心的?該吃就吃、該睡就睡,我才不會像你二叔這麽沒出息。誰叫我指望不上別人呢!”他又莫名其妙地瞥了一眼呆傻的曹熾,徐徐道:“隻有我自己活得好好的,才能橫下心來救大家。”

    曹操覺得老爹挑自己的不是,趕緊許下承諾:“待孩子迴去將四叔安葬,馬上迴來陪您。”

    “不必了……”曹嵩說到這兒,突然道出了一句誰都想象不到的話,“從今起你是你我是我。如今我又要舍著臉去鑽營,你要是陪著我連你的名聲也壞了。”

    “爹爹,您這樣講話叫孩兒如何為人呀?”曹操不知道他說的是真心話還是故意挖苦。

    “哼!莫看你是我兒子,事到臨頭才知道,你麵子比我大得多呀!”曹嵩說著站起身,“有件事還沒來得及告訴你,橋玄前不久告老辭官了。”

    “哦?老人家還是走了……”曹操心中一陣失落。

    “他臨走之前來看過我。”

    “來看您?”曹操不敢相信。

    “是啊!他雖然來看我,但為的全是你。”曹嵩從書櫃裏取出幾卷書,“這是他給你的書。”

    曹操接過來一看:“《詩經》?”

    “這不是一般的《詩經》,是東海伏氏注解的。他知道咱家壞了事,特意叫他弟子王儁到伏完那裏求來的。”

    曹操知道,琅邪伏氏,乃經學世家。其顯赫名聲一直可以上溯到漢文帝時代的伏勝。伏湛更是幫光武帝劉秀打天下的元勳之臣。如今伏湛的七世孫伏完,娶了孝桓皇帝的長公主,乃正牌子的國之嬌客。該家族批注的《詩經》是公認的正解,也是朝廷征召明經之人的依據。

    “你知道橋玄為什麽要送你這套書嗎?”曹嵩又坐下來,拍了一下兒子的肩膀,“他這是為你起複創造機會。”

    “起複!?”曹操眼睛一亮。

    “他辭官前曾上疏朝廷,提議征召明曉古學的年輕才俊,並赦免蔡邕之罪,叫他來主持征辟,將熟知《古文尚書》、《轂梁春秋》、《詩經》的宣入京師,若有才幹直接可以當上議郎。你想想吧,橋老頭為了你還真是煞費苦心呀!”

    曹操頓時哽咽住了,頃刻間橋玄他老人家對自己的關照和鞭策全都湧上了心頭,淚水在眼圈裏轉著。

    “他和我聊了很長時間,談的都是你的事。那老家夥還真是臭脾氣

    ,一開口就直言我是宦官遺醜!真是個倔老頭!”曹嵩說著說著笑了,“但是他的話打動了我,他說我不管花多少錢、托多少人情,隻能給子孫買來官,卻不能給子孫買來好名聲。他說得對!所以,現在隻有靠你自己了,靠著勤勉,靠著鑽研古學,才能改換別人對你的看法,這也是改換別人對咱們曹家的看法!那書你一定要好好讀,咱們曹家改換門庭洗雪前恥的大任全靠你啦!小子,勉力吧!”

    曹操捧著書,已經淚眼蒙矓。

    “哼!你小子也知道哭……”曹嵩冷笑一聲,“帶著這書,迴去好好學,不到朝廷征召,絕不要到洛陽來找我。從此後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咱們還是腳踏兩隻船。你聽見沒有!這可是咱們曹家的大事。”

    “孩兒我記下了。”曹操擦擦眼淚,他對父親腳踏兩隻船這種說法,還是覺得很別扭。

    “還有,如今你在小一輩中年齡最長,記得要和兄弟們相處好。我也盼著你的兄弟們能夠幫持你、維護你,成全你的功名。畢竟是同宗兄弟嘛!”曹嵩這幾句話雖是對兒子說的,但這會兒眼睛卻看著夏侯惇。

    夏侯惇會意:雖然沒直說,但他總算是承認了。

    曹操也明白了,馬上補充道:“不但族裏的兄弟,對於元讓兄弟他們,兒子也還要多多倚仗。”

    “很好,那我就放心了。”曹嵩意味深長地點點頭,“明天一早,你們就起程吧。”

    曹操覺得自己跟冬天似乎有緣。兩年前往頓丘赴任就是冬天,現如今載著四叔的棺槨迴家,又是在冬天。雖說這次比頓丘那一迴的車馬腳力強得多,但是載著屍體,又帶著癡呆的二叔,這一路的行程實在是令人壓抑。

    曹熾呆傻傻地坐在車裏,不知饑渴困睡,任憑曹操、夏侯惇、曹洪這幫人怎麽唿喚就是不理。後來大家也都放棄了,各自上馬,低頭想自己的心事。

    哪知車馬離了河南之地以後,曹熾突然說話了!

    “得脫虎狼之地,終於可以迴家了。”

    曹操正騎著馬在前麵引路,聽得清清楚楚,嚇得差點從馬上掉下去。他立刻下馬,跨在車沿上,掀開簾子一看:曹熾早就不呆坐著了,優哉遊哉翹著腿躺在車裏。

    “二叔,您、您……”

    “我什麽事都沒有!”曹熾的神色已經恢複,“我那是裝的!”

    “您為什麽瘋?”

    “為了迴家,我不想再跟著

    你爹蹚渾水了。”

    曹操恍然大悟:若是他不裝病,爹爹豈能輕易放他迴鄉?不過他故意裝瘋賣傻,這樣的心計卻也叫人覺得可怕。

    “我累了,真的累了。”曹熾打了個哈欠。

    曹操冷笑道:“是啊,您為了騙我爹,一連幾天不吃不喝不睡,能不累嗎?”

    “你小子也不要怪我,我是真累了。”曹熾聽出他話裏有責備之意,“我裝瘋賣傻又何止這幾天?自入宦途,二十年來如履薄冰,早就有意棄官還鄉,今日總算是得償所願了。”

    曹操打小就對曹熾十分忌憚,可今天卻覺得他格外醜惡。索性進了車子,坐到他身邊,挖苦道:“您以為我爹是瞎子嗎?我這會兒才想明白,他旁敲側擊說了那麽多閑話,原來都是衝著你說的。他早就看出你裝瘋賣傻了!”

    “那又如何,我不還是走了嘛。”曹熾憨皮賴臉滿不在乎。

    曹操見他死豬不怕開水燙,越發感到厭惡,所有往事湧上心頭:七叔曹胤說過,當初就是這個人打著老曹騰的旗號到處招搖撞騙,是他向父親泄露卞氏之事,他數年來積累資財一毛不拔,論起對族人的情義遠不及父親和四叔曹鼎……想至此,曹操忽然喝問道:“您也真的放得開手?!”

    “那是自然。”

    “侄兒倒要問一聲,當年是誰最先打著我祖父的旗號鑽營為官的?又是誰第一個跑去向王甫獻媚的?”

    這句話可正打在曹熾的軟肋上,他把臉轉開,看著窗外:“你從哪裏知道這些事的?”

    “七叔早就告訴我了。”

    “是啊,我是始作俑者,是罪魁禍首!可是我……我怎麽知道會走到今天這一步。”他臉上露出一絲羞愧,但轉瞬即逝,“罷官也好,大家幹幹淨淨。我曹元盛怕了,這輩子再也不離開譙縣了。我可不想再這麽下去,官複原職又如何,王甫能跟咱們翻臉,曹節也能。我要逃活命!實在不行就躲到深山老林裏,別人的死活我管不著!反正我現在是族中首富,有的是錢怎麽花不行?”

    曹操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萬沒想到二叔會說出如此無恥的話。人的本性原來可以這樣深藏醜惡!猛然間,這幾個月的鬱悶、積憤、悲苦都湧了上來,他喝罵道:“呸!你……你太叫侄兒失望了。當初我任洛陽尉,你囑咐我那些話都多好聽呀!可是你自己是怎麽做的?你以為一走了之就完了嗎?你當年打著我祖父的旗號四處鑽營,敗壞了他老人家的名聲,你如何對

    得起我祖父?你搞得家族聲名狼藉,毀了七叔的前程,你對得起七叔嗎?四叔當時還年輕不曉事,你帶著他四處巴結鑽營,現如今他落得慘死,你就沒有責任嗎?對得起他嗎?我父親乃恩蔭出身,提攜你做到長水校尉,如今遇到事情,你卻棄他而去,對得起我爹嗎?你這樣灰頭土臉地迴去,你還有什麽臉麵見七叔、見鄉親,有什麽臉麵見你兩個兒子!虧你一把年紀的人了,就不知道害臊嗎?”

    “噗!”一股鮮血像箭打的一般從曹熾口中噴出!

    曹操也嚇呆了:“二叔……二叔……”

    “你罵得好!”說完這句話,曹熾的氣就緩不上來了,心有不甘地瞪著他,“可是……我……對得起……你小子!”

    曹操腦子裏轟地一聲:是啊,誰都對不起,他對得起我。當初若不是他為我遮掩桓府命案,我豈能入仕為官?想至此他趕緊抱住曹熾:“二叔,侄兒說話過了,您……”

    曹熾想推開他的手,但是已經使不上力氣,終於軟下來道:“不怪你,我這病……許多年了……”

    “侄兒不知您真的有病。”曹操後悔不已,“侄兒錯了!”

    “我要迴家……迴家……”曹熾一邊說,口中的鮮血一邊流,早把衣衫染紅了一大片,“仁兒……純兒……我不能死在這兒……快……”他唿喚著兒子的名字,已經老淚縱橫。

    曹操抱著叔父,感覺曹熾的身子越來越沉,意識逐漸模糊,情知不好。他一掀車簾,從行進的馬車裏跳了出來,摔了個大跟頭。

    “大爺,您怎麽了?”樓異嚇了一跳,趕忙停車。夏侯惇、曹洪也趕緊過來了。

    曹操顧不得解釋,搶過自己的韁繩上了馬:“二叔不好了,恐怕……快走!快走!”

    一行人用力加鞭,急匆匆往譙縣趕。馬不停蹄直趕了一天一夜總算是到了家……可惜,曹熾還是沒能完成他的夙願,這個精明一世的家夥昏昏沉沉死在了馬車裏。曹操、樓異抱他的屍體下車時,他身上還是溫熱的。就差一步,就能見到兩個兒子了……

    【聯姻夏侯】

    當丁氏看到卞氏第一眼時,她就意識到自己恐怕再也得不到丈夫的愛了。首先卞氏比自己年輕,自己比丈夫大一歲,而這個女人比孟德小三歲,丈夫自然會更加寵愛她。其次是她太漂亮了,如此的花容月貌,隻要是男人恐沒有不動心的;論容貌莫說是自己,就連自己的丫鬟,被丈夫收房的劉氏也比不了。再有一點,她是歌

    伎出身多才多藝,曹操本性風雅,而她精通音律又善唱曲,這更與孟德相得益彰。

    丁氏眼望著這個比自己強之百倍的女人,一時間真不知道該說些什麽,隻好低下頭拍著懷中熟睡的女兒。

    “姐姐,這就是大丫頭吧!”倒是卞氏先打破了尷尬。

    “是。”丁氏稍微抬了一下眼瞼。

    “有四歲多了吧?”

    “嗯。”

    “長得真像夫君,尤其是這雙毛毛乎乎的大眼睛。不用問,將來一定是個美人胚子。”卞氏摸著孩子的臉說道。

    丁氏本是通情達理的人,見她這樣誇獎女兒,便客氣道:“瞧你說的……妹子,聽說你為夫君在那破茅屋裏吃了兩年多的苦,這兩年來又多虧你照顧著他,真是難為你了。”

    “嗐,姐姐說的哪裏話來?服侍咱夫君還不是當然的?”卞氏側身坐在她身邊,“再說孟德救過我們姐弟的命,我這也是報答他,理所應當啊……姐姐是正經人家的姑娘,恐也難知道我這等人家的苦。”

    “妹妹既然已經進了門,就不要再提過去的事了。”丁氏這話裏多少透著生分。

    卞氏心思靈敏,見她這等態度,低頭思索片刻笑道:“姐姐,大丫頭實在是可人,能叫我抱抱她嗎?”

    丁氏稍微猶豫了一下,還是把女兒輕輕交到了卞氏手裏。卞氏抱過孩子,微微地搖了搖,輕聲道:“大丫頭真乖,長得真漂亮,又有爹娘疼,不像我……姐姐,一瞧大丫頭我就想起了自己小時候。”

    “哦?妹妹小時候一定也這麽可人。”

    “我哪裏比得上她。”卞氏這就順勢打開了話匣子,“我是琅邪郡開陽縣的人,家裏就是種地的。我五歲那年……也就像大丫頭這麽大的時候,哥哥叫當兵的抓去打仗,一去就再沒迴來。

    “後來村裏鬧瘟疫,爹娘就都死了,當時我弟弟阿秉才兩三歲,兩個孩子沒爹沒媽可怎麽活呀?好在我還有個叔,他也沒個孩子,就把我們收養了。我那嬸子人特好,因為不能生養倒是把我們當親生兒女般看待,一家四口雖不富裕但還算過得下去。

    “可是好日子不長,轉年瘟疫越鬧越厲害,村裏的人死了小一半兒,我那嬸娘也沒了。我叔後來又續娶了一個女人,人都道後娘狠,就更何況後嬸娘了。成天不是打就是罵的,小小年紀就支使我縫縫連連,吃飯的時候就丟給我們倆一人一塊餅子,我那叔生性老實懦弱也做不了她的主,最多

    私下裏塞我們點兒吃的。阿秉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常常鬧著吃不飽,我就餓著自己緊著他吃。

    “記得有一次,半夜三更的阿秉實在是餓壞了,我就從缸裏偷了一把生豆子拿火烀烀給他吃,也不知怎麽就叫我那後嬸娘知道了,一個巴掌打掉我一顆牙,過了好幾年才長出新的。後來稍微大點兒了,我們倆就跟著叔父種地,耕種鋤刨什麽活都幹,可嬸娘就是不給飽飯吃。又過了兩年她懷了孩子,要是她有了親生兒女那還能有我們的活路嗎?日子實在是沒法過了,我們倆就合計著逃出家門。正巧村裏路過幾個賣唱的,我就偷著求他們帶我們姐弟走。

    “記得那是年底下的一個夜裏,正是最冷的時節,我和阿秉一人穿了一件破衣服偷偷溜出來,就朝著叔的屋子磕了三個頭就跑出來了……去年我差秦宜祿替我打聽了,我那叔叔如今也故去了,那個遭恨的嬸娘據說活活餓死了。”她說著將大丫頭放到床榻上,並為她墊好枕頭蓋好被,又接著說,“從叔父家逃出以後,我跟著師傅學唱曲,阿秉就學著吹笛子,我們跟著這隊藝人遊遍豫、兗、青、徐四州,走街串巷到處賣唱糊口。十四歲上我們過泰山郡,夜裏無處投奔就夜宿荒山,正遇上一夥子山賊強盜,師傅一家子人都叫他們殺了,我拉著阿秉逃了一夜,連鞋都跑丟了。其他人也都跑散了,我們姐倆就沿街乞討,好不容易湊了點兒錢,先給阿秉買了支笛子,我們倆就相依為命接著賣唱為生,常遇到紈絝子弟潑皮無賴,阿秉為了保護我沒少挨打。

    “後來我們就在譙縣桓家遇到了孟德,那天要是沒有孟德他們,我就叫惡奴才糟蹋了,阿秉也得叫他們打死……受人之恩湧泉相報,當時這事要是翻出來孟德的前程就完了,我們就由德兒兄弟帶著藏在了西邊山上。唉……我沒有辦法報答夫君,隻有在他身邊伺候他,別說當小妾,就是做個使喚丫頭那也是本分呀!”說著說著卞氏已經眼淚汪汪。

    “沒想到妹妹的身世這樣苦……換了我是你又能怎麽樣呢?細想起來,咱們女人除了這身子還有什麽呢?”丁氏聽了她淒慘的身世也紅了眼圈,這樣一來兩個女人之間的距離一下子拉近了不少。丁氏釋然不少,安慰道:“妹妹,以後咱們就是一家人了,咱好好跟孟德過日子,過去的事不要多想了。趕上年節,你跟我們一塊迴娘家,咱們就做對親姐妹吧!”

    “嗯。”卞氏扭身跪了下來,輕聲細語道:“好姐姐,那真是感謝您的大恩大德了!”

    “起來起來。”丁氏趕緊低頭相攙。

    正在這時門一響,劉氏走了進來,見丁氏這樣對她心裏一陣不快:“姐姐也忒好心了,人家跟著夫君在外麵當官兒太太,什麽樣的人不巴結她,還用得著您費心嗎?”接著又一蹙娥眉衝卞氏嚷道,“你這人怎麽一點眼力都沒有,夫君在外麵招唿客人,你也不去廚下裏張羅,跑到這兒來向姐姐獻巧,難道使壞光耍我一個人不成?”她嚷的嗓門不小,把大丫頭都嚇醒了,孩子小不省事,咧開嘴哇哇哭起來。

    丁氏趕忙抱起孩子拍著道:“大丫頭,乖……不哭不哭,是姨娘說話呢……你也是的,怎麽這麽跟卞妹妹說話?”

    “妹妹?奴家有您這個姐姐,不缺什麽妹妹。”說著瞥了一眼卞氏,“走!隨我去前麵忙活去。”

    卞氏見她這樣,心裏頗為不快,但畢竟人家是姐姐,自己是新來乍到,於是笑著臉說:“劉姐姐您別急!是奴家我的不好,難為您自己忙了這半天。這樣吧,幹脆你陪著姐姐哄大丫頭睡覺,我自個兒去張羅就成了。”說著給倆人道萬福,嫋嫋去了。

    “你看你,怎麽這樣擠對人家?”丁氏見她走了埋怨道。

    “姐姐忒好心了!她本是歌伎出身,天生的狐媚子,那眼睫毛會說話,最能迷惑人了,你千萬不要信她的話。”劉氏說著拿出一塊帕子俯身為大丫頭擦拭眼淚。

    “唉……咱們都是女人家,你何必難為她?她也不容易,別的且不提,為了孟德的前程在那破茅屋裏藏了兩年。冬天凍夏天熱的,換你去試試?”丁氏方才聽了卞氏的話心裏已經有些同情她了。

    “姐姐不要這麽心善,將來的日子還不知道什麽樣呢!別看她現在這等模樣,日後要是生下一男半女的,哪裏還會把咱們姐妹放在眼裏?奴家原不過是伺候您的下人,吃再多苦受再多罪也是本分應當的,可姐姐不能受罪呀!出門子的時節老爺夫人怎麽囑咐我的?該想到的我得替姐您想呀!”劉氏委屈道。

    “我也知道你是為我好,但我看她實在不像是兩麵三刀之人。”丁氏低頭想了想道,“咱們姐妹和和氣氣過日子難道不好嗎?像你這樣擠對她,也難免她迴頭算計你,這樣下去哪兒還有個完呀!”

    “話雖這麽說,防人之心不可無。姐姐!大丫頭,還有將來再有別的孩子,可千萬不能叫她抱,要是她使壞您可怎麽辦呀!我的親姐姐!”劉氏歎了口氣,忽然趴到姐姐耳邊,“我可能也有喜了。”

    “真的?可得留意身子啊。”

    “那是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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