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帝駕崩】

    漢永康元年(公元167年)的冬天格外寒冷,北方大地多被皚皚白雪覆蓋著。尤其是大漢的都城洛陽,一連十餘日沒晴過天,凜冽狂暴的西北風卷著冰涼透骨的雪花沒完沒了地刮著,把這天下第一的大都市吹拂得黯然蕭索。

    在洛陽皇宮之中,三十六歲的皇帝劉誌正病臥龍榻之上。病魔已經折磨了他太久,昏昏沉沉間,他聽到外麵唿嘯的風吼,越發感覺身子輕飄飄的,仿佛自己就要被這狂風吹向天際。

    劉誌十五歲登基,二十一年中,前十三年被外戚大將軍梁冀擁為傀儡,大行暴政荼毒百姓;後八年他又被宦官蠱惑,禁錮忠良阻塞言路。因而朝政日非、小人得勢、黎民疾苦、外族侵犯,天下已被禍害得不成樣子了!

    不過病臥之際,他並沒用心檢討自己以往的過失,而是牽掛著兩宗麻煩事。第一是自己沒有子嗣,萬一撒手而去,滿朝文武必然要從其他宗室子弟中選一個新繼承人,這意味著宦官與外戚的鬥爭又要開始了;第二是此刻非太平時節,就在西部邊陲,一場漢朝與羌族的大戰還在進行當中,雖然王師已占據上風,但最終結果誰又知道呢……

    這場可怕的戰爭災難是從這一年的春天開始的——暮春時節,雲陽古城的百姓們紛紛開始耕種,他們揮舞著鐮刀、牽著耕牛在田間勞作。因為天氣漸漸轉暖,孩子們也跑到這兒來玩耍嬉戲。大家都期盼著有個好年景,就連陽光似乎也有意眷顧著這片充滿祥和的土地。這裏沒有朝廷的紛爭、沒有世俗的爾虞我詐,簡直就是一片人間樂土。

    突然,幾個騎著高頭大馬的人奔馳而過,打破了田間的祥和氣氛。

    大多數老百姓並沒在意,還以為他們隻是外出遊獵的人;但有幾位老人的臉上卻露出了不安的神色,他們分明看見這些騎著馬的人都是披發左衽——羌人!

    緊接著雲陽城就發生了一係列變化:先是城門晚開早閉盤查嚴密,接著城樓上駐防的官兵成倍增加,他們的神色都嚴肅凝重。街頭巷尾所有的人都在傳言羌人攻占了涼州,馬上就要來襲擊這裏了。

    第三天午後,雲陽城駐防的士兵發現遠處一望無垠的平原上隱約出現許多小黑點,不多時一片騎兵的輪廓逐漸分明,士兵立刻向守城將官稟報了這一情況。當守城將官急匆匆登上城樓時,眼前的情形把他嚇呆了:黑壓壓的兵馬如潮水般已經湧到了城邊!

    人上一千無邊無沿,人上一萬徹地連天!而這些士兵都是一樣

    的裝束——不著兜鍪、裘皮為鎧、坐騎驏馬、披發左衽!

    雖說朝廷已有所準備,但羌兵圍攻雲陽的兵力竟有三萬,這卻是完全出乎意料的。盡管守軍拚命阻擊,但寡眾懸殊,八百個戰戰兢兢的官兵怎麽抗擊得了三萬多勇猛好戰的羌人呢?

    一場毫無懸念的戰鬥之後,雲陽城被攻破,守城將官與縣令戰死,八百士兵全部被殺,緊接著羌人開始了肆無忌憚的掠奪和屠殺。他們瘋狂地搶奪糧食、錢財和婦女,百姓的房屋多半也被他們一把火燒掉,隻要有人稍加反抗就被他們一腳踢倒在火裏,再惡狠狠補上一刀……城裏的哭喊慘叫聲此起彼伏,淒厲得令人毛骨悚然,灰煙彌漫中燒焦皮肉的糊味濃烈得嗆人,這座古城霎時間變成了人間地獄。

    燒殺掠奪之後羌人並沒有退出雲陽,而是留下一半士兵駐守,另一半又開始向其他地方進發。隻可憐老百姓沒了活路,年輕的奔走逃亡,老弱病殘隻能眼巴巴等死,那種日子根本沒法提起。盼啊盼啊,漢家的兵馬和旗幟什麽時候才會迴來……

    終於到了十月,護匈奴中郎將張奐率領兵馬從並州轉戰而來,隻一仗就大破羌兵,收複失地,斬殺羌族首領十餘人,俘獲殲滅萬餘眾。仗打得雖然漂亮,可當漢軍大旗重新豎立在城樓上時,雲陽已經是一片死寂寂的廢墟了。

    沒過幾日又開始下雪,漢軍大營卻緊張有序,根本不像大戰告捷的樣子。透過轅門望去,在層層軍帳、片片槍戈之間有一頂龐大的青幕軍帳,帳篷上雖已有不少積雪,但帳外卻甲士林立毫不懈怠,帳前高豎漢軍大旗——那便是張奐的中軍大帳了。

    此時此刻,大帳裏雖然眾將列座,卻是一片沉默,唯有幾個炭火盆劈劈啪啪地作響。護匈奴中郎將張奐,字然明。他身披鎧甲,外罩青色戰袍,懷抱著帥盔,寬額大臉上的幾道皺紋和胸前斑白的胡須證明他已經是六十二歲高齡了。此次出兵,他是從去年秋天就領了旨的,以大司農之職轉任為護匈奴中郎將,總督幽、並、涼三州軍事,兼管度遼、烏桓二營人馬,並有權監察三州刺史及京畿官員,可稱得起千斤重擔挑在肩上,也足見其聖眷不輕。老將軍果真不負所托,先是在武威、張掖擊敗了匈奴的主力部隊,之後兵入並州,驚得烏桓人不戰而逃,接著又馬不停蹄趕至雲陽殺敗羌人,三戰三捷可謂功勳卓著。但現在他卻一改平日雷厲風行的作風,坐在帥案邊一言不發,手裏攥著一根小木棍撥弄著盆子裏的炭火,兩眼直勾勾望著一塊燃燒將盡的木炭發愣;眾將官也是一動不動眼巴巴瞅著

    老將軍,仿佛一尊尊泥胎偶像。

    就這樣過了好一陣子,張奐才拋下那小木棍兒,環顧滿營將官歎息道:“我心裏難受……當年秦始皇築長城,恐匈奴繞道入侵,特意從五原郡遷徙百姓建造了這座雲陽城。今日它卻被羌人摧毀,無數百姓死於非命。老夫實在是罪責難逃!要是能早一步從並州轉移過來就好了。唉……尹司馬,可有羌人餘部逃竄的消息?”

    軍司馬尹端趕忙迴答:“屬下已經打探清楚了。先零羌(羌人部落之一)一部死傷殆盡,餘眾繞過高平退入逢義山駐紮。大人,咱們是不是現在就起兵追擊呢?”

    張奐卻搖了搖頭。

    “您決意招安羌人?”尹端反而問道。

    “嗯。”

    “皇上天恩無盡,大人仁心寬宏,實在是朝廷之幸、百姓之幸……”尹端話鋒一轉,“隻是羌人素來不講信義,自我光武皇帝複漢中興以來,數征數撫卻皆是旋而複叛。孝安皇帝時虞詡在武都大敗羌賊,其餘眾流入益州,這將將幾年的工夫小疾便養成大患,竟又攻城掠地大肆作亂。如今您一統三州兵馬,若能乘得勝之師一鼓作氣掃盡餘賊,實是為朝廷除一心頭大患。將軍若因一時之仁放去此患,難免日後他們還要卷土重來再動幹戈。您萬萬要三思呀!”

    張奐聽了他的話,臉上一點兒表情也沒有:“我何嚐不知這些?羌人的確是我朝大患,今天這個戰局難得確也不假,但我當過幾年大司農,咱的家底兒我心裏有數!這一迴征匈奴、退烏桓、敗羌人,耗費無法估量,朝廷還能再掏幾個錢出來?”說著他故意掃視了一下眾將,“打仗打的是錢糧!如今這裏十萬大軍每行一步都得金銀鋪地、糧草開路,兵發逢義山談何容易?更何況……”

    張奐說到這裏突然頓住了,他本想引孔聖人那句“吾恐季氏之憂,在蕭牆之內”,可話到了嘴邊又咽迴去了。他雖身在軍旅,但朝廷裏的事多多少少也知道點兒:當今皇上自黨錮之變愈加寵信宦官,王甫、曹節等一幫閹人主事,到處索要賄賂、排斥異己;皇後竇氏一族日益強盛,已掌京中兵務;而主政的司徒胡廣是個地地道道的“老好人”,正經事一點兒辦不來,就知道到處抹稀泥;還有個護羌校尉段熲處處與自己爭功鬥勢,此番作戰他竟按兵不動暗中拉自己的後腿,現在又一猛子兵進彭陽,明擺著要來搶功勞。除了這些羈絆,司隸校尉曹嵩才是最令人頭痛的角色!曹嵩既依附宦官又和段熲穿一條褲子,自己的大軍就身處他管轄的三輔地麵,他還兼著供給軍糧

    的差事。聽聞皇上如今身染重病不能理事,自己要是下令兵發逢義山,萬一那曹嵩背後捅刀子,故意來個“兵糧不濟”,莫說這仗打不贏,自己這條老命恐怕都得賠進去!想到這兒張奐不禁打了個寒戰,可麵對派係林立、良莠不齊的滿營眾將,縱有一肚子的苦水又怎麽好推心置腹呢?

    “將軍萬萬不可草草收兵!若嫌大軍行動不便,末將願討一支輕兵日夜兼程直至高平,誓要掃平逢義山!”這一嗓子好似炸雷,把滿營眾將都嚇了一跳,張奐扭頭一看,叫嚷討令的是司馬董卓。

    那董卓生得身高八尺,虎背熊腰,粗胳膊粗腿,肥頭大耳,黑黝黝的臉上滿是橫肉,再加上那打著卷的大胡子顯得十分兇悍。別看他才三十歲,但跟隨張奐帶兵放馬的年頭卻不短了,是一員少有的勇將,隻不過脾氣躁、性子野、缺少涵養。

    張奐並不在意他的討令,揶揄道:“仲穎!你怎麽又犯老毛病了?如今那些羌人差不多已經無所依附,都是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的亡命徒。你此番到並州要是一戰不成,反喪軍威。此事還需從長計議。”

    “從長計議!從長計議!又是從長計議!老將軍若不信我能得勝,我甘願立下軍令狀!”

    張奐冷笑一聲:“這軍令狀你可萬不能立!就算我派你前去,這一仗也未必輪得到你打!”

    “您這話是什麽意思?”董卓瞪圓了眼睛瞅著他。

    張奐沒在乎他的失禮,接著說:“你不知道,就在半個月以前,咱們和羌人玩命的時候,段熲已經率領度遼營(邊防屯駐軍)的兵馬神不知鬼不覺地進駐彭陽了,那裏就守著羌人的老巢逢義山。那段紀明素愛爭功,前番羌人潰敗他是不明底細未敢攔截,過了這些天他應該也揣摩得八九不離十了。咱們要是大軍出動他礙於麵子不好下手爭功,頂多是協助一下。若是你輕兵去打逢義山,他可就不讓了,豈會把嘴邊的肥肉讓給你吃?仲穎啊,你就死了這條心吧!”

    尹端也道:“老將軍所言不假!那段熲已在皇上那兒討了旨意專候咱們打敗羌人,他再去一掃賊巢,還口口聲聲要對羌人‘長矛挾脅,白刃加頸’。看來他是要定這一功了。老將軍東征西討,到頭來功勞反被他人搶奪,我等心裏實在不平。”

    張奐心裏自然更是不平,但麵對諸將,這樣的情緒是不能流露出一絲一毫的。他故意笑了笑,不以為然道:“你們以為我怕段紀明搶我的功勞嗎?老夫六十多,還不至於和一個後生計較。我們倆隻是在征討策略上見解不

    同罷了。”

    他站起身來向前踱了幾步來到尹端身邊,“段紀明深諳用兵之道,稱得起是一員良將,但他急功近利,殺戮之心太重啦!”

    “羌人毀我城關、害我百姓,咱多宰他幾個也不為過。”尹端憤憤不平道。

    “不為過?你還能把他們殺盡了不成?說得倒是輕巧,隻怕後果不堪設想。方今正逢多事之秋,又趕上災害連連,中原漸有反民作亂,朝廷裏宦官擅權無人不知。要是和這些邊族結怨,隻怕將來中原稍有動蕩,羌人攜恨,連同匈奴、鮮卑、烏桓大舉侵入,還有那些一直就不服化的南蠻也會趁亂裂土分疆。到那時,這些胡人就能亂了中原!”他邊說邊來迴踱著步子,“所以,多年來我秉承皇甫規(東漢名將)的策略,安撫招降為上、攻戰殺戮為下。為的就是不與邊族結恨,使他們誠心歸附。這個策略進行了這麽久,萬萬不可前功盡棄。”

    “老將軍言之有理,我等思慮不及。”尹端點點頭,“既然老將軍有此良苦用心,何不修書一封規勸段熲,使他切勿殺戮過甚呢?”

    “沒有用!段紀明心高氣傲,又立功心切。不殺人哪兒來的功勞?況且他心中一直忌妒我位在他之上,我要是寫信相勸,他隻會認為我阻攔他立功,豈會聽得進去?”

    董卓聽罷又扯開嗓子粗聲嚷起來:“他段熲算個什麽東西?要真有本事就正正經經打兩仗讓老子瞧瞧!在咱們鼻子底下搶功勞,算他媽什麽好漢?”

    “仲穎!不要亂言!”張奐生怕這個直腸子道出幾句不入耳的話招惹是非,“平心而論,紀明他用兵在我之上。你們可還記得,延熹三年他帶兵出塞兩千裏追擊得勝,還有前年在湟中反敗為勝的那一仗,當今朝廷眾將誰有這等本事?讓人不得不服呀!昔日是皇甫規向皇上推薦我,我才能僥幸位居紀明之上……就算到了今日,每當想起這件事來,老夫還覺得於心有愧呢。”張奐顯得十分謙遜,緩緩坐下,“紀明這個年紀正是大展宏圖的時候,我也有意效仿皇甫公讓位於我的舊事,上疏朝廷讓位給紀明。”說著他托起胸前斑白的胡須,“我這把年紀,也該退一步,讓年輕人也抖抖威風了。”

    這幾句話真猶如剛從井裏打上來的水一樣清亮,使得滿營將官心悅誠服,有的連聲讚歎、有的不住點頭、有的不勝感慨。

    “老將軍!”董卓猛然一聲呐喊打破了眾人的議論,隻見他騰地站了起來,擰眉瞪眼,臉上兇悍的橫肉一個勁兒亂顫,“老將軍讓位於段熲,怎麽不讓位於我?

    隻管叫他人高官得坐駿馬得騎,我董卓何日才能抖抖威風?”

    “放肆!”張奐頓時大怒,“匹夫安敢如此無禮!來人!”

    兩個士兵應聲而入。

    “把這廝拉出去,先打四十軍棍再說!”

    尹端連忙跪倒求情:“大人息怒!仲穎立功心切才口無遮攔,實在是別無他意!況他久在軍中,廣有功勞,望將軍饒他這一遭吧!”緊接著,滿營將官亂哄哄跪倒一大片。

    張奐憋了許久的火氣全被董卓勾了出來,哪裏聽得進勸阻,隨手自帥案上拿起一支大令:“朝廷用人自有章法,豈可擅論是非大放厥詞?若有為他求情者,與他同罪論處,絕不姑息……”

    “報!”帳外一聲報事聲打斷了張奐的虎威。

    “進來。”

    “稟報將軍,皇上駕崩了!”

    “什麽?你再說一遍?”張奐懷疑自己聽錯了。

    “皇上病篤,昨日駕崩於皇宮德陽殿。”

    ……

    董卓的事霎時間被拋到九霄雲外,滿營上下坐著的、站著的、跪著的全都愣住了。過了好一陣子,張奐才緩過神兒來,踱至大帳中央耷拉著腦袋道:“傳令下去,班師迴朝!”

    尹端詫異地問道:“這仗不打了?”

    “還打什麽呀?”張奐白了他一眼,“這個節骨眼兒再打下去,你就不怕曹嵩、段熲告咱們擁兵自重有意謀反嗎?”說罷低頭看了看手中的大令,無可奈何地歎了口氣。

    【曹嵩之憂】

    司隸校尉曹嵩是受段熲囑托才千方百計擠對張奐的,可當答謝的黃金擺在眼前時,他卻怎麽也高興不起來。

    原因很簡單——換皇帝了,一切又要從頭開始。

    漢桓帝劉誌在昏迷中結束了他三十六歲的生命,在最後時刻守在他身邊的隻有皇後竇氏父女和光祿大夫劉倏。由於沒有子嗣,選立的新皇帝劉宏是解渚亭侯劉萇之子,大行皇帝的遠房侄子,年僅十二歲。立這麽一個小皇帝,竇氏明擺著要專權。現在皇後之父竇武已經一躍成為權傾朝野的大將軍,家族的其他成員也紛紛登堂入室成為新貴,竇氏專權已是鐵的定局。

    曹嵩身為宦官曹騰的養子,多年來一直秉承養父的傳統,與宦官勢力保持著親密的關係。每逢朝廷有什麽大事商議,他自然而然會站在閹人這一邊;自己得了什麽外財,也得首先孝敬王甫、曹節這些大宦官。總之

    ,宦官勢力就是曹家的大樹,背靠大樹好乘涼……可如今竇武要砍倒這棵大樹了。

    竇武是關西儒士出身,與太學生過從甚密,一心想為黨錮的士人翻案,那他怎麽能容得下王甫、曹節那些閹人橫在眼前呢?現在他將與宦官矛盾最深的老叟陳蕃尊為太傅,又起用被黨錮罷免的李膺、杜密等人,宦官生死已經懸於一線了。可如果王甫、曹節他們翻了船,那無疑又會勾出他曹嵩許多不可告人的秘密。貪贓枉法,索要賄賂,交通諸侯,結黨營私,玩忽怠政……許多項罪名飄在曹嵩腦袋上麵,隻要宦官一完,他們馬上就會把這些罪名扣到自己頭上。

    現在去向竇武投懷送抱還不算太晚!但那樣自己是不是賣的太賤呢?而且竇氏能寬容接納自己嗎?曹嵩越想越覺得可怕,不知不覺間已經出了一身冷汗,真恨不得身邊有個人能為他指條明路。他已經派人請本家弟弟曹熾速來,哥倆得好好分析一下目前的處境。

    就在這會兒,外麵傳來一陣嘈雜的吵鬧聲。曹嵩本來就心裏煩,抻著脖子朝屋外望了望,沒好氣地嚷道:“哪個混賬東西撒野?大中午的雞貓子喊叫什麽?”

    “是大少爺!”一個仆人快步走進書房迴稟,“少爺他中風了!”

    “是嗎?”曹嵩聽說兒子中風卻一點兒也不著急,“又中風了!最近怎麽老是中風呢?”說著竟然笑了起來。

    “少爺就躺在地上,老爺……老爺您去瞧瞧嗎?”

    “嗯。”曹嵩愣了一下,起身就往外走,“還得我親自走一趟。他怎麽中風的?”

    “剛才小的們正伺候大少爺讀書呢!後來……”

    “讀書?讀的什麽書?”

    “是……是《中庸》。”

    “《中庸》?哈哈……”曹嵩笑出聲來,“中的什麽庸?簡直就是不中用!他要是知道念書我就不長白頭發了!你給我實話實說,剛才你們玩什麽呢?”

    “老爺!”那仆人憨憨一笑,“真是什麽事兒都瞞不了您呐!剛才小的們正陪著大少爺在後院鬥雞呢,後來管家來說午後本家二老爺要來,這話還沒說完少爺就栽倒了。可把小的們的魂兒都嚇沒了,正要打發人去尋醫呢?”

    “行了!尋哪門子醫?”曹嵩早就樂不可支了,“他得的是貪玩病,中的是厭學風,這病得我給他調理!”說著已經走到了後花園。

    隻見一個頂多十一二歲的男孩正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他斜著眼歪著口,嘴裏還

    一個勁兒往外淌口水;往身上看,一身緞子衣裳早就滾得滿是黃土,弄得髒兮兮、邋遢遢的,有一隻鹿皮靴子也甩出去半丈多。那孩子斜著眼瞅見父親來了,越發地抽搐起來。

    曹嵩含笑一言不發,隻是默默看著躺在地上的兒子。就這樣笑了好一會兒才發話:“管家!看來阿瞞是真病了,快去找個大夫來……對啦!你順便告訴庖人(廚師)們中午不必準備什麽酒菜了,方才我那本家兄弟又差人來說他突然有事,今兒不來了。”

    話音剛落,那孩子如服良藥,竟然一下子直挺挺地坐起來了。隻見他嘴也不歪了,口也不斜了,手腳也不抽搐了,用衣袖使勁一蹭,把滿臉的鼻涕口水都抹了去。這下子分明換了個樣兒,圓圓的小臉,濃濃的眉毛,透著機靈氣兒的大眼睛——好個小精豆兒!

    “剛才怎麽了?”阿瞞問身邊的仆人,“我怎麽會躺在地上?”

    “少爺,您剛才又中風了。”

    “又中風了!”阿瞞眨著一雙無辜的眼睛,“最近是怎麽了?”

    “最近你二叔經常來。”曹嵩一語中的,“隻要他來就又要罵你貪玩、勸你讀書,你聽不進去就裝病對付他,我說得沒錯吧?”

    阿瞞聽了連忙拍拍身上的土站了起來,然後一躬到地,煞有介事道:“原來驚動了父親大人!孩兒這邊見禮了!”

    曹嵩看了兒子這一係列的表演,真是又好氣又好笑,他上前一把將兒子攬在懷裏,用自己幹淨的衣袖拭去他臉上的灰土。他總是那麽溺愛兒子,即使阿瞞做得不對也要護著。這是為什麽呢?他自己也說不清楚,這固然有父子天性的緣故,但更重要的也許是因為他自己小時候太缺少真正意義上的父愛吧!他明白兒子貪玩厭學,而且性子也太過張揚。但曹嵩認為這都沒什麽大不了的,隻要自己能有個好仕途,就不愁兒子將來沒好日子過。所以今天與往常一樣,他的溺愛之情又占了上風,忙喚仆人:“德兒在哪兒?”德兒是曹嵩的小兒子,是小妾所生,比阿瞞小四歲。

    “小少爺在房裏讀書呢!”仆人答道。

    “快把他領來。”

    “小少爺脾氣硬,讀書時不準我們進去。”

    “也是個牛心古怪的脾氣!你就跟他說是我叫他出來。”曹嵩吩咐道,“這麽好的天兒,應該讓他們在花園裏多玩會兒。這個不懂念書,那個是書呆子,小小年紀總悶在房裏,別再念傻了!”

    不多時那仆人便領著胖乎乎的德兒來

    了,兄弟倆就在花園裏捉迷藏;曹嵩也不忙著寫表章了,幹脆坐在他常坐的那塊大青石上笑盈盈看著倆兒子玩耍。他實在是太愛孩子了。小時候養父從不哄他玩兒,後來長大成家又接連有三個兒子不幸夭亡,好不容易留住這倆,可他們的母親又先後病逝,阿瞞和德兒就是他的命根子,真真疼愛得如同掌上珠心頭肉一般!德兒雖小卻喜歡讀書學習,懂得謙虛禮讓,小大人的模樣;阿瞞一心貪玩可是聰明伶俐、隨機應變,倒也難得。

    曹嵩想起阿瞞裝中風的事兒,實在是有意思。半年前的一天,曹嵩正在會客,他堂弟曹熾跑來說阿瞞中風摔倒了。曹嵩憶起前三個兒子死時的情景可嚇壞了,跑去一看阿瞞坐在屋裏安然無恙。在此之後又有兩次同樣的情況,曹嵩很疑惑,阿瞞一臉委屈地說:“不知為什麽,叔叔很不喜歡孩兒,總在您麵前說孩兒的壞話。”

    從那以後曹熾再來對他說阿瞞病了、阿瞞不愛讀書、阿瞞在外麵惹禍之類的話,曹嵩就全當耳旁風了。日子一長這招兒不靈了,阿瞞又戲法兒翻新開始明著裝病,硬是不讓他叔父開口,真是狡猾透了!曹嵩逐漸明白了事情的前因後果,不但沒責備阿瞞,反覺得十二歲的孩子能這麽機靈實在不同尋常。

    此時此刻,曹嵩腦海中突然不斷湧現著“十二”這個數字。他迴憶著自己十二歲時是個什麽樣子:生下來就被人抱去當了宦官的養子,童年自然是暗淡無光的。記得也是在自己十二歲那年,養父曹騰因為援立先帝有功升任了大長秋,並且獲得了費亭侯的爵位,那真是曹家從未有過的榮耀與恥辱。說榮耀是因為父親赫然崛起,日益受到幾位先帝的寵信直至去世;說恥辱是因為父親這個爵位得來頗受人非議。雖然當時自己還小,但也聽到了不少風言風語。據說孝質皇帝是被“跋扈將軍”梁冀鴆殺的,而父親偏偏在此事之後以定策之功加官晉爵的——總會有人以為他是殺害孝質皇帝的幫兇!當了這樣一個宦官的養子怎能不受世人的白眼?自己就是從那個時候起學會了隱忍,忍父親的管教,忍世人的白眼,忍同僚的非議,忍喪妻失子之痛,忍許多許多事情……一直忍到現在,而且將來還要繼續忍下去。

    曹嵩拍了拍腦門,責怪自己不應該想太多,提醒自己搪塞住竇武才是目前最要緊的事情。迴過神來再看兒子們,立時愣住了:小孩就是好,整天無憂無慮……咦?這是怎麽迴事?明明是兩個孩子捉迷藏,這會兒怎麽變成三個了?

    他揉了揉眼睛,隻見阿瞞和德兒身邊又多了一個十歲左右的小孩,穿著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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