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醫生的家就在衛生院後麵。

    他迴到家裏,見愛人已經做好了飯菜,四個孩子正圍坐在飯桌前,等著他。他趕緊放下挎包,就著臉盆洗了洗手。

    肖玉華摘下圍裙,一邊盛飯,一邊問道,“老鄧,怎麽這麽晚才迴來?”

    鄧醫生擦幹了手,隨口說道:“今天門診上收了一個落水的小姑娘,看著和虹虹一般大小,身旁也沒個家長照應,我就給她打一份病號飯,耽擱了一會兒……”

    “哦,這家大人跑到哪裏去了?怎麽照看孩子的?真是不負責任……這樣的家長就得開會時點名批評一下……”肖玉華嘀咕了幾句,也並未在意。

    一家六口圍坐在飯桌前,悶著頭吃飯。

    食不語。

    這是鄧家吃飯的規矩。無論是大人還是小孩都得遵守,即便是小女兒鄧虹也乖乖地坐著,捧著小碗,埋頭扒飯。

    鄧醫生一邊吃著,一邊看著家人,感覺心滿意足。

    他和肖玉華都是場部衛生院的醫生。

    昔日,他們是大學同學,一起在京城讀了五年醫科。

    畢業後,為了響應國家號召,支援邊疆來到這裏。一轉眼十幾年過去了,二人早已成家立業,還接二連三地生了四個孩子。

    老大鄧銘,今年十三歲。

    這孩子學習成績好,小學連跳了兩級,原打算初中畢業後,讓他接著讀高中。暑假前,正好趕上部隊來學校裏特招選人,一眼就相中了鄧銘。見兒子自己也想去部隊裏鍛煉,他和愛人商量了一下,就點頭答應了。

    現在招工入伍,都講究家庭出生。審核推薦對象時,恨不能把祖宗三代都扒拉個遍,稍有瑕疵就會被刷下來。

    他和肖玉華都是大家族出生,成分不大好,組織上能信任他們,讓鄧銘順利通過政審,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要知道,建國後軍人地位很高,隻有像工人、貧下中農這種家庭成分好的孩子才有資格參軍。

    現在部隊相中了鄧銘,一是鄧銘在學校裏表現好,思想進步;二是身體素質好,有特長,是一棵好苗子。

    說起鄧銘,他的心裏就滿是驕傲。

    這孩子,從小就比同齡人個子高,還特別喜歡打籃球。小學時,就進了校籃球隊,打中鋒兼後衛。現在不過十三歲,就長到了一米七五,看這架勢還能再長長。

    隻是孩子體力消耗得大,這飯量也大得驚人。

    家裏六口人,口糧被他和老二消耗了一半。好在農場裏的定量寬裕,才勉強夠吃,如果放在口裏,可就難辦了。

    看看老大這麽能吃,去部隊裏也好,這樣還能省一份口糧。

    老二鄧蕭,剛滿十一歲。

    暑期一過,就讀初一了。

    這孩子腦袋瓜聰明,學習也很好,一定得讀高中。以他的經驗來看,上麵的政策早晚會鬆動,很有可能會恢複高考,沒準這孩子就趕上了。

    按照他和肖玉華的家庭出生,指望工農兵推薦上大學基本上不可能。唯有孩子自己努力,才能闖出一條路子。

    雖然現在知識分子的地位不高,可骨子裏,他還是希望兒子能像他那樣,多讀點書,做個對社會有用的人。

    老三鄧原,今年九歲,馬上就讀小學三年級了。這孩子頑皮得很,得好好管教一下,實在不行就收拾一頓,否則一點都不長記性。

    老四鄧虹,今年才五歲,還在托兒所裏讀大班,等過一年就要上學了。這個女兒倒是乖巧可愛,和門診部的那個小姑娘有點像。

    鄧醫生心裏頗有些感慨。

    離開大城市多年,他和肖玉華早已習慣了農場生活。

    現在,有吃有穿有工資,感覺還不錯。

    就政治氣氛而言,農場可就寬鬆多了。

    場部對他們這些知識分子,也很看重。在適當的時候,還會加以保護,以免受到運動衝擊。

    他也曾暗自慶幸過,當年選擇支邊算是走對了路。否則這會兒,就會像他的同學徐徽、張鳴那樣,在五七幹校裏呆著。

    那個地方,可不是那麽好呆的。

    三天一大會,兩天一小會,不把人搞得脫層皮,哪裏會輕易過關?

    而農場這邊,隻要不是臭流氓、壞分子,日子還算好過。

    團場職工們對他這樣的知識分子都是客客氣氣的,十分尊重。他在門診上,接觸得人很多,有些甚至叫不出名字來。可走在路上,隻要碰見了,不管認不認識,都會稱唿他一聲“同誌”或者“醫生”。

    這種精神層麵上的平等,令他感到十分欣慰。

    他想,當初選擇學醫,就是為了實現治病救人的理想,而農場醫院,正好給了他一個施展空間。

    也許,這裏的醫療條件還十分簡陋,可這裏的職工卻很樸實。

    況且,這幾年條件也在逐步改善。

    記得初來時,門診上還點著煤油燈,連電都沒有。也就是這幾年,才買了發電機供起電來了。

    一到晚上,場部裏亮堂堂的,看著格外舒心。

    這麽一比,除了氣候條件差點,和大城市也沒什麽區別,甚至在吃的方麵還更好一些。

    晚飯後,鄧醫生換了一雙涼拖鞋,搬出一把搖椅對著紗窗門,半躺著納涼。

    他手裏搖著蒲扇,聽到耳邊有蚊子的嗡嗡聲,就趕緊往身上抹驅蚊水。

    團場周圍種植著大片水稻,一到傍晚蚊子成群,嗡嗡直叫。這驅蚊水,是家家戶戶必備的良藥,否則就等著夜間喂蚊子吧。

    小鄧虹穿著一條碎花布裙子,趿拉著一雙呱噠板,也跑了過來。她兩手抱著爸爸的小腿,坐在爸爸的大腳上,興高采烈地說著今天的文藝演出。

    鄧蕭也搬了一隻小板凳,不聲不響地坐在一旁聽著。

    見爸爸板著臉問了他幾句之後,再也沒有提到門診裏的事情,就悄悄迴了裏間。

    家裏住的是醫院分配的套房,一共兩間半。他和哥哥弟弟住一間,三張床緊挨著,連插腳的空地都沒有。

    這會兒房間裏沒人。

    不知弟弟又跑到哪裏瘋玩去了?

    哥哥剛才換上軍裝,掛上紅袖章,去聯防隊報到去了。

    鄧蕭躺在自己的小床上,默默地想著心思。

    中午,他偷偷戴著哥哥的紅袖章出門逛了逛。本想去林帶裏找弟弟,卻看見一個小姑娘掛在樹上下不來,想上前幫忙,結果把人給弄到水裏去了。

    因為心虛,迴家後也沒敢給大人說。

    下午,還悄悄溜到門診上晃了兩圈,想探探情況。

    見觀察室裏一直有人,也沒敢進去。就趴在後窗戶上掃了兩眼,見小姑娘醒了,就是不開口說話,無論是誰來問,都裝作小啞巴。

    他倒是放了心。

    心說,自己爬樹落水的事情要是被老爹知道了,沒準就是一頓尅。

    雖然,老爹從來不會真打,可用粉筆在地上畫個圈,讓他站在圈裏,對著牆壁罰站的滋味卻更難受,還不如打兩下屁股來得簡單。

    而這個小姑娘的表現很不錯。

    不哭不鬧,還挺堅強?

    麵對大人的輪番逼問,也沒招供?

    這個小娃娃,和一般的小丫頭片子大大不同。

    瞧瞧,都是五歲,鄧虹簡直就是個哭泣包,動不動就抹眼淚。再瞅瞅這個小不點,掉進水裏都沒聽見她嚎嚎,打針吃藥也沒見她皺一皺眉頭。

    像她這樣的,如果放在革命年代去做地下工作,被敵人逮住了鐵定是個烈士,哪像鄧虹那樣的,一看就是個叛徒。

    鄧蕭記得自己把人家的布袋子給扯斷了,下午又專門跑到水渠邊去找了找,在那截柳樹枝子上,找到了那個花布袋子。

    他想,明天過去還給人家。

    看在她這麽堅強的份上,就和她說句話吧?

    在班裏,他可是從來不和女孩子說話的,這次算是破例了。

    門診觀察室裏。

    晚上剛一熄燈,就有兩隻蚊子在耳邊哼哼。

    黎元元揮舞著小手,左撲右打,就是捉不住。小護士聽到響動,趕緊爬起來,找了瓶驅蚊水,給她渾身上下抹了抹。

    這驅蚊水的味道聞著臭臭的,舔了舔嘴唇,很苦。

    不過效果卻很好。

    估計蚊子一聞,就被熏跑了。

    一覺醒來,天已大亮。

    陽光透過玻璃窗,照射進來,投下了一道長長的光影。

    黎元元從床上爬起來,看看值班護士查房去了,就光著小腳丫,趿拉著一雙大拖鞋,偷偷溜出了觀察室。

    她進了水房,對著牆上的大鏡子使勁照了照。

    現在的她,果然是個五歲的小娃娃,一頭齊耳短發,眼睛黑黑的,亮亮的,看著十分乖巧,和她小時候的麵相簡直一模一樣。

    她皺了皺鼻子,擺出一副怪模樣。

    哼,人小心不小。

    等出院後,她就能當個小神童。

    黎元元沿著走廊,一路直走,來到了掛號室。

    她悄悄趴在門邊,透過門縫往裏一瞅。

    隻一眼,就看到對麵牆上掛著一麵錦旗,上麵寫著“贈:邊疆生產建設兵團農一師二團場部衛生院,為人民服務……一九七零年十一月”等字樣。

    黎元元心說,這裏果然是七十年代的邊疆農場,也就是著名的軍墾兵團。

    她飛快地迴想了一下,按照兵團建製這裏應該是邊疆南部,在一片綠洲之上,也是著名的產糧之鄉。不過,這裏與爺爺奶奶所在的農

    八師相距一千多公裏,也就是說距離北疆的“魔鬼城”十分遙遠。

    她暗自惋惜。

    想不到自己一下子跑了這麽遠?

    在這個交通不便的年代,這給迴家之路又增添了幾分難度。

    黎元元繼續打量著室內,見桌子上擺著一隻馬蹄鬧鍾,時針指向了上午十點半。邊疆這邊有時差,比內地晚兩個小時,這會兒就相當於內地的八點半,正好是上班時間。

    看到這隻馬蹄表,她忍不住又瞅了瞅。

    這種機械鬧鍾,在二十一世紀已很少見到。不過,爺爺奶奶家裏還保留著這麽一隻古董,她手癢癢時,還擺弄過。

    在馬蹄鬧鍾的背麵,有兩個帶耳朵的旋動鈕,是管上勁用的,還有一個圓形鈕,是管定時的。隻要調好時間,給鬧鍾上足勁,它就會定時響起。

    “叮鈴鈴,叮鈴鈴……”那個鈴聲響亮刺耳,任何想睡懶覺的家夥都會被它吵醒,可是實用得很。

    黎元元見值班人員背對著門,正忙著給病人掛號。

    就一閃身,溜進了掛號室。

    現在的她,小胳膊小腿的,就是一小不點,毫不引人注意。她在屋子裏晃悠了一圈,一仰頭,發現牆上掛著一台手撕日曆。

    她踮著腳尖,一行黑字頓時印入了眼簾。

    “一九七五年八月十四日,星期一”

    也就是說,她穿到了四十二年前,來到了一九七五年。

    這是一個相對平和的年月,那場轟轟烈烈的全國運動已接近尾聲,國內物質生活水平已有所好轉,身在農場的她,至少不會挨餓受凍。

    黎元元心裏一陣狂喜。

    她想,就在這個富裕的產糧農場安頓下來吧?現在正值暑期,瓜果飄香,蔬菜滿地,難怪病號飯會那麽豐盛。

    記得爺爺奶奶曾經說過,農場裏的糧食、瓜果、蔬菜都是自給自足,就連雞、鴨、牛、羊、生豬、騾子都是連隊自己喂養的,與內地相比,生活條件不要太好。

    這種說法是不是有誇大的成分?

    這會兒,她倒希望那一切都是真的。

    鄧蕭吃了早飯,就溜出了家門。

    他沿著小路,穿過門診後院的那片枸杞子林,從後門躡手躡腳地進了門診部。

    沿著走廊,很快就找到了觀察室。

    他趴在木門上,踮著腳尖透

    過玻璃窗,往裏一瞅。

    咦,裏麵空蕩蕩的,沒人?

    他推開門,一閃身進了屋子。

    立馬從口袋裏掏出那隻花布袋子,掛在床頭上,和那條小方格“裙子”擺在了一起。這樣,小不點迴來後,一眼就能看到了。

    他滿意地掃了兩眼。

    剛轉身想走,就看到門口站著一位小姑娘。她穿著一身寬寬鬆鬆的藍條紋病號服,一雙大眼睛正盯著他,眉頭微蹙,一副抓壞蛋的模樣。

    鄧蕭一愣。

    心說,這是被人當做小壞蛋了?

    他可是好心好意來送東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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