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繼續講《考槃》。此詩三章,每章四句,很短,但意境邃遠。想知曉該詩到底是讚揚隱士之風?還是如《序》如《箋》所言,主旨在諷刺衛莊公,抒發有誌之士不得不隱居之憤慨?必須從詩章背景年代發生的諸事和名士遭遇分析。


    眾弟子為了能聽得更清楚,好多後排的往前蹭挪,孔夫子每每看到,均無責備之色。


    不知不覺又到了散學時間,夫子一離去,元珩急不可耐報昨天的仇。


    他攔住元凝的去路,問:“敢和我去道上比角抵麽?一次定輸贏,輸了的倒立迴去!”他指向散學迴館需走的竹林道。


    “怕你?”


    亥也仁帶頭起哄:“我給你們見證!”


    就這樣,元珩這邊夥伴簇擁,元凝那邊狐朋響應,分兩隊往林道那走。他們為彰顯自己這邊的氣勢更猛,踢開擋道的書案,推搡近邊的學童,總之堅決隻沿直線走。


    一時間紙、硯、筆橫飛,被推撞的學童無不氣憤:“因為他們是鮮卑貴胄,我們就得無休止被欺負麽?”


    “這裏還是人人向往的崔學館嗎?此地還是竹木、流水都沾有文道的‘有道竹林’嗎?”


    “毫無道德修養!一個個身著錦衣,做的事比市井無賴還……”此學童剩下的話被同門捂住,示意還有個穿戴最華貴的在。


    是奚驕。


    其實尉窈也沒走呢。


    可見昨天她被欺後引發的輿論,已經達成目的。往後不管哪名鮮卑學子惹事,崔學館眾學子都不會排斥鮮卑出身的她。


    如此才可安心求學。


    尉窈迴到住舍區時滿庭寂靜,看來胡女郎等人尚未歸。


    她和昨天一樣,趁記憶深刻先整理《考槃》一詩的筆記,寫著寫著,聽到外麵下起小雨,過了有段時間,雨剛停,院中傳來兩名女公子的抱怨聲:“真倒黴,白跑一趟騎射場,才迴來雨又停了。”


    “下不下雨天說了算,可十幾匹馬都趕在今日剪毛修蹄,總覺得是故意不讓我們騎。”


    “我覺得也是,越想越氣人!咦,長孫稚、丘芒?你們也才迴來,元珩、元凝比試完了嗎?”


    “哈哈,你倆少看一場熱鬧,元珩輸給了元凝,元珩力氣使盡了,厚臉皮求饒,元凝沒饒他。”


    “然後呢?”


    “然後元珩隻得接受倒立懲罰啊,隻不過剛出竹林便耍賴,躺地上裝死,元凝踢他他都不動。哈哈,好笑的來了,亥也仁把靴子脫了罩到元珩鼻子上,元珩翻個身把臉朝下就是不睜眼,真能賴啊。你們是沒見當時他那慫樣,哈哈。”


    “行了,笑這麽大聲,不知道的以為是你丘芒贏了呢!”


    最後這個聲音尉窈能聽出來,是胡女郎胡二迢。


    丘芒反諷:“哼,這麽生氣?不知道的還以為你又喜歡元珩了呢。”


    一場群架就這麽打起來了,崔管事不在,可憐的館奴婢在勸和過程中各個遭殃。


    尉窈微敞門縫凝聽,從不停的嚷罵裏了解到幾件事。


    首先是庭院確實住滿了,帝室女公子總共五人。除了胡二迢、長孫稚、丘芒外,抱怨騎射場的二女郎都姓元。


    其次,胡二迢是胡乙遨的孿生妹妹。尉窈對胡乙遨有印象,那少年與尉茂、陸葆真在有梅園林賽過馬。


    再就是元珩和元瑀一樣,為元刺史的從侄,來到平城的時間均不長。


    切莫以為種種親眷關係不重要,當這些關係能匯成網時,是可以推算出更深更隱晦之訊息的。比如某宗族的家長已遷去洛陽,但是留下多數子弟在平城,那該權貴就不是擁護今上漢化、遷都的改革派。再比如誰家滯留於邊鎮的子弟多,那麽待這些子弟到了進仕年齡後將舉步維艱,將來不僅比不上漢世族子弟的待遇,連鮮卑同族的權貴也蔑視他們。


    言歸正傳,胡二迢、丘芒越罵越難聽,直到互揭出對方喜歡奚驕時,崔管事來了,這場爭鬥結束。


    來得真是時候。


    陛下為推行漢化政策,早就嚴禁鮮卑同姓、更不許帝室諸族相互通婚,胡二迢她們公然宣揚喜歡奚驕,除了違反人倫,還證明類似之事在“八部”學館裏不是個例。


    “不公平啊。”尉窈坐迴書案前輕語。


    身在崔學館,她自然又想起四十餘年前東郡公崔浩犯的國史之罪。那些和東郡公深有矛盾的鮮卑權貴,狀告東郡公的理由之一,便是他把鮮卑部落婚嫁的人倫陋習,刻在矗立於大道邊的“國史碑”上,令鮮卑族受盡世人嘲諷。


    當時是世祖在位,由此判崔浩“門房之誅”的酷刑,連姻親也盡被夷族。可是數十年後,崔浩直書的鮮卑陋習依然沒有斷絕,且是宗室權貴的後人知而違反!


    怎不諷刺?


    今晚天早黑,幸而雨沒再下。尉窈來到灶屋,看見昨晚給她送晚食的婢女在抱柴,對方跟在她後頭,小心翼翼道:“院裏總共五位女公子,從不過來,都是婢子去送食。”


    尉窈全當這婢女自言自語,迴屋繼續整理給高小娘子的筆記,她不確定高婁會不會著急返鄉明天就來,因此寫到了下半夜才吹燭休息。


    離她仄居之地最遠的一間屋是管事住的地方,換了屋主後,無用的擺設全被搬走,如今大半空間是書籍,除此之外有個小火盆,被當成柴燒的是各學童住舍扔掉的廢紙、廢簡。


    如此晚了,崔管事還在看書,人是桑榆蒼容,牆上影子芝蘭挺拔,人、影猶如隔著數十年光陰的兩個人。


    侍候他起居的僮仆叫峨峋,和朝夕一前一後進來。


    叫“朝夕”者,便是傍晚時尉窈沒搭話的那個婢女,她稟道:“迴管事,學童住舍全已熄燭,仍是尉女郎住舍熄燭最晚。尉女郎來領晚食的時候,婢子按吩咐把話告訴她了,尉女郎沒理睬婢子。”


    “讓她對你麵熟就行了,往後她不找你,你別擾她。”


    “婢子明白。”


    峨峋見管事不再看朝夕,知道沒有事了,帶她離開。峨峋再進來時,把外頭的蘭草抱進屋,很是欣喜:“換了土果然越長越好了。”


    崔管事目光仍在書上,說道:“我也隻能幫著換土,最主要的,還得蘭株自身茁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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